第三十六章 不完美

　　羅貝爾斯，而非卡貝爾斯，那個被認為是接近完美的強大靈魂又回來了。

　　羅貝爾斯居高臨下的審視著秦曉曼，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你很有本事，小魔法師，卡貝爾斯雖然是個廢物，卻也是個不算太糟的廢物，你居然有辦法令他完全失去防備，儘管偷襲的手段不算高明，卻也很值得讚賞了。」

　　被秦曉曼挾持的時候，卡貝爾斯只做了一件事——喚醒羅貝爾斯，後者醒來後，略一查探前者的記憶，就知道了這期間所發生的事。

　　秦曉曼雙眼緊盯著他，儘管老人的目光讓她感覺到恐怖，她依舊強迫自己不要移開視線：「你說得不錯，那傢伙確實廢物，口口聲聲抱怨著你奪去了他的主導權，這麼多年來一直自怨自艾，可是一遇到什麼問題，他甚至不想著自己去面對解決，頭一件事便是將你弄出來，將自己置於依賴者的地位，我看他這輩子都別想壓制住你了。」

　　「他對你說了不少事啊。」羅貝爾斯以手指撫平領口被秦曉曼抓出來的皺褶，悠閒的說，「不錯，我確實是他所創造出來的靈魂，但我比他完美許多，假如不是因為他死了我會一同死去，我早就乾脆幹掉這個沒用的廢物了。」

　　他話鋒一轉，轉向秦曉曼，語調冷酷：「你說，對於你妄想逃跑的行為，我應該施以什麼樣的懲罰呢？」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

　　秦曉曼的心跳錯了半拍，暗自咬了咬牙，她倔強的看著魂法師：「被俘虜的人是沒有選擇權的，故意問出這樣的話，你期待我上演什麼樣的劇目呢？苦苦哀求你放過我嗎？」

　　這是在行動之前就應該有的認知，反抗而可能招來額外的刑罰，輸了就是輸了，不應該有什麼怨恨。她這麼對自己說。

　　「你倒是很鎮定。」羅貝爾斯眼中流露出一絲欣賞的光芒，「但這並不能減輕你接下來要遭受的。」喚來一隻骷髏，他讓骷髏送上一條潔白的手巾，將他觸摸過領口並不見得怎麼髒污的手擦乾淨。

　　秦曉曼竭力保持平靜的神色，但是她很清楚的知道，羅貝爾斯在用言語不斷給她增加壓力，這巨大的壓力幾乎將她的心臟壓得破碎，她幾乎開始覺得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魂法師會做什麼？

　　世界上最會折磨人的，其實就是人。

　　比起肉體的痛苦，更讓她擔憂的，是羅貝爾斯魂法師的身份。

　　被打一頓或是被折斷手腳，都不如靈魂的徹底毀滅可怕。

　　羅貝爾斯神色忽然微微一動，召來兩隻骷髏將秦曉曼扶起來：「跟我來，我讓你看一件東西。」之所以選擇秦曉曼而不是別人，主要是因為之前埃斯林所表現出來的在魔法方面驚人的理解，來自同行的認同比外行人的驚嘆更能給與他成就感，只是他並不知道，現在掌控著少年身軀的，是對於魔法最外行的傢伙。

　　走過狹長的通道，道路兩側的牆壁上固定著數個金屬製的花萼形燈座，但燈座上的發光物並非蠟燭或油燈的燈芯，而是一塊塊多面棱柱狀的晶體。晶體發出的光柔和明亮，卻不會給人刺眼的感覺，秦曉曼在心中揣測這種照明裝置究竟是這個世界已經普及的還是魂法師獨家所有。

　　羅貝爾斯將秦曉曼領到了走道盡頭的一間屋子中，那間屋子比秦曉曼方才所處的還要大兩倍以上，中心地面上以無數的奇異符號文字構築成一個直徑超過十米的巨大黑色魔法陣，每一個符號都比小指指甲蓋還小，漆黑中閃爍著奇異的神秘莫測的光彩，魔法陣邊緣以一定的規律鑲嵌著十多塊拳頭大小的晶體。假如只有這些，那也不過僅僅是獨特的擺設罷了，讓秦曉曼吃驚的是魔法陣上方違反物理定律並肩懸浮在半空中的兩個少年，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雙目緊閉，身體**，其中一個有一頭看起來很軟很好摸的蓬鬆黃髮。

　　雖然不清楚這究竟是在做什麼，但這個魔法陣的繁複程度遠勝過剛才用在她身上，想來不是什麼簡單易於的事物。

　　羅貝爾斯皺了皺眉，神色不太好看，他扭頭對秦曉曼道：「出現了一點小失誤，剛才他們中其中一人的眼睛張開了一下，我的亡靈便來提醒我，不過現在好像又閉上了……你能看出這個魔法陣是做什麼的嗎？」

　　秦曉曼老實回答：「很難理解，你會告訴我吧。」

　　「現在很少有人研究魂系魔法，你不知道也是應該的。」羅貝爾斯完全沒有感到意外，只略帶得意的解釋，「這是我根據一本典籍上的資料還原出來的靈魂融合魔法，將兩個獨立的靈魂融為一體，思想，性格，乃至記憶都相互交融，成為一個全新的靈魂，經過多次試驗，我發現生長環境與年齡相近性別相同的兩個靈魂融合的成功率較高，也就是你現在所看到的。」

　　「假如失敗，會有什麼後果？」秦曉曼努力壓抑心中的恐懼，借詢問轉移魂法師的注意力。

　　絕對不能，絕對不能讓魂法師知道她身體內有兩個靈魂，假如將她和埃斯林融合，儘管不會死，可融合之後，她卻已經不是她了。

　　那和死去有什麼分別？

　　又或者，比乾脆利落的死亡更加悲慘。

　　一想到自己不再是自己的境況，秦曉曼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即便是面臨死亡之時，她也不曾這樣恐懼過。

　　羅貝爾斯沒有注意到秦曉曼的異狀，他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魔法的廣博深奧之中，儘管這個魔法陣是由他親手繪下的，可是每次感受到其中淵源流轉循環不絕的魔力，進而體味到魔法陣構成的精奧巧妙，令他有一種巨大的沉醉感。

　　魔法，魔法，這個世界多麼的美妙。

　　羅貝爾斯不止一次讚歎過魔法的神奇，他對魔法的熱愛幾乎無人可及。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份熱愛，其實是被他稱作廢物的卡貝爾斯所設定的。

　　甚至他的嚴謹，他的高傲，他小小的潔癖，都是卡貝爾斯所預先安排的。

　　「失敗的結果當然是試驗品死去。」全身心感受著魔法之美，羅貝爾斯隨口答道，「我一共做了七次實驗，直到這次才略有成功的跡象，但靈魂融合之後出了一點小意外，所以現在盧克和卡迪都只能依靠魔法陣維持生命，直到那個意外自動修正。」

　　意外源自一隻小小的食腐鬼，盧克與卡迪的靈魂被魔法陣抽取融合之後，本應該任意回到其中一人的身體中，但一隻「該死的卑賤的骯髒的」食腐鬼卻在這時闖入了魔法陣，融合後的靈魂居然進入了它的身體內！

　　而那個時候，羅貝爾斯因為控制魔法陣太過耗費心力，連一個指頭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奪走他寶貴實驗成品的小魔獸逃走。

　　他敢肯定這是那個廢物卡貝爾斯的疏忽，最近卡貝爾斯對一些弱小魔獸產生了興趣，特地去附近的魔獸森林捉了一些回來，卻沒有關牢籠子，以至於讓這些不受管制的東西闖入了重要的地方！

　　那之後他殺了所有屬於卡貝爾斯的魔獸，卻沒有找到那隻小小的食腐鬼。他所說的修正意外並非信口胡說，融合靈魂與魔法陣之間有一種無形的牽引力，除非靈魂徹底消散，或者魔法陣被毀掉，否則永遠存在。只要食腐鬼身體死去，融合靈魂便會被這引力牽引回來，將這個意外修正。

　　只要他一直運轉著魔法陣維持兩個身體的活力，總有等到食腐鬼死亡的那一天。

　　羅貝爾斯不肯承認自己有任何錯誤，在他看來，他是絕對正確的，他身上唯一的錯誤，便是卡貝爾斯的存在，所有的錯漏疏失，皆是卡貝爾斯所造成。

　　他性情高傲，不能容忍不完美，但卡貝爾斯卻是他最大的不完美，偏偏他無法將其毀去。

　　盧克？秦曉曼忽然想起，這不是瑪莎提過的名字嗎？莫非這兩個少年其中一個就是那討厭的獵人法姆的兒子？至於另一個少年，秦曉曼雖不知道，但韓瑞克卻知道：那個叫卡迪的孩子，他的父親被法姆殺死了。

　　事實上，除了前述的提高融合成功率的原因，魂法師選擇這兩個少年為實驗材料，也有一些惡意的因素在。他很想看看，那個融合後的靈魂，在面對既是自己父親又是自己殺父仇人的法姆時，會不會因為情感上的矛盾再次分裂。

　　他期待著。

　　關於食腐鬼的事，羅貝爾斯並未對秦曉曼提及，只讓骷髏將秦曉曼送回囚室。

　　他累了，試圖吞噬埃斯林記憶的魔法失敗，魔法反噬雖然已經被減少至了最小，但還是給他的精神帶來了大量的損耗，只是他太想知道秦曉曼為什麼沒有被美夢所征服，才強撐著問了幾個問題。這也是為什麼他甚至來不及走回房間，便在秦曉曼面前讓卡貝爾斯出現的原因——那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深度睡眠。

　　之後只休息了片刻便被卡貝爾斯喚醒，他的精神雖然得到了少許恢復，卻依然不足以支撐他清醒太久。

　　被押解離開時，秦曉曼努力扭動脖子：「你不是說要懲罰我嗎？」

　　羅貝爾斯淡淡道：「那麼說只是嚇唬嚇唬你，給你一點教訓罷了，我對於野蠻血腥的刑罰沒有興趣，靈魂的廣博領域才是我所追求的。」

　　更何況，秦曉曼說過的一句話，讓他有些感動：「羅貝爾斯是一個獨立的靈魂，獨立的，擁有自己思想性格的靈魂，他不是你，他就只是羅貝爾斯。」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知道真相後，完全拋開卡貝爾斯的立場，說他是獨立的靈魂，說他只是羅貝爾斯，而非卡貝爾斯的附庸。

　　不論說那句話時她懷抱著什麼目的，只這一句肯定，便足以抵消她之前的冒犯。

　　儘管力量那麼強大，可是在情感上，羅貝爾斯不過是一個缺乏認同感的孤獨之人。

　　秦曉曼離開後，羅貝爾斯也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擁有鵝黃色蓬鬆短髮的少年的眼簾微微掀起，接著又很快合上，而與此同時，匍匐在維爾圖村外的小魔獸身軀動了動。

　　食腐鬼張開眼睛，努力的挪動四肢，緩緩向法姆家中爬去，它的意識混亂而迷茫，只覺得那間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令它憎恨又親近，這個地方讓它感受到恐懼，可是在情感上卻偎依而嚮往著，它不明白，不知道，它甚至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它不曉得自己應該怎麼樣。

　　被魂法師以高明的魔法融合的靈魂受到食腐鬼本身靈魂的牽制，無法完全清醒理性的思考，所做一切，大半出於本能。

　　好疼。

　　為什麼被傷害了，還想去靠近傷害自己的生物？為什麼流出了血，還想再次渴求溫暖？

　　在尋找什麼，在恐懼什麼，在懷念什麼？

　　拖著斷肢的食腐鬼，發出細細小小的叫聲，慢慢的爬向獵人的門口。

　　法姆走出家門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伏在地上微微顫動的黑色弱小魔獸，厭惡之心油然升起，他惡毒的抬起腳，粗重的鞋底來回碾壓食腐鬼的身體，腳下傳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讓法姆感到一種殘忍的快意，食腐鬼細長淒厲的尖叫是讓他更愉快的伴奏。

　　好疼，好疼。

　　食腐鬼吱吱尖叫。

　　為什麼會這麼的疼？

　　好像靈魂被扭曲壓榨，撕成一片片粉碎。

　　好疼，好疼。

　　食腐鬼痛苦淒厲的慘叫，竭盡全力的掙扎，卻始終無法逃離帶給它巨大痛苦的鞋底。

　　對於弱小的生物，獵人毫無憐憫的情感，他反覆摧殘著小魔獸，臉上泛著愉快的笑：這三年來幫羅貝爾斯大師辦事，所得到的獎賞比他打獵三十年還多，他已經攢下足夠多的錢，只需要找個機會，給魔法師抓個更有用的材料，也許就能趁著魔法師高興請求他放了自己的兒子盧克，然後他就帶著盧克去城裡買房子定居，讓他能受好的教育，成為一個城裡人。

　　他滿懷著對未來的嚮往和期待，碾得食腐鬼再也發不出聲音，才放過它往村外走，例行今天的狩獵，獵物自然是人。

　　獵人離開之後，食腐鬼奄奄一息的倒在泥土中，除了腦袋，全身的骨頭都已碎裂，痛苦凌遲著它，它卻依舊沒有死亡。

　　好疼，我好疼。

　　簡單的思維中，只迴蕩著這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