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話

　　「冷靜一些，凱得。」塞利亞沉著的說，「衝動和莽撞對你沒有好處，你剛才不是答應過我，凡事要仔細思考之後再做決定嗎？」他特地安排凱得和自己一起守夜，與他談話，就是為了藉著這個機會能讓他學得成熟些。凱得的武技是新團員中最好的，再過幾年，也許會成為團內有數的頂尖好手，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學會用頭腦而非身體思考問題。

　　更何況，現在埃斯林治癒好自己的傷口，離開人質孤身一人面對他們，表示事情可能已經有了轉機。

　　凱得喘了口氣，有些不甘心的服從了塞利亞的命令，手卻緊緊的握著劍柄，隨時防備埃斯林的突襲。

　　埃斯林走到篝火旁，隔著火堆面對二人盤膝坐下：「我想我們需要談談。」他治療好了受傷的嗓子，聲音宛如月光流水那麼清澈優雅。

　　塞利亞對凱得笑了笑：「都交給我吧。」他轉向埃斯林，「閣下想說些什麼呢？」

　　埃斯林注視著跳動的火焰，即便是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晶瑩冰冷，沒有染上半絲暖意，就好像亙古不變的寶石，永遠是那個恆定的角度和姿態：「首先我必須向你們致歉，不管你們是否願意接受，這都是我應該說的。」儘管出手挾持薇薇安，將二人都捲入這個危險漩渦的人是秦曉曼，但保持緘默和隱秘的他也有一些推波助瀾的責任。

　　塞利亞攔住打算叫喊的凱得，微微偏頭，想了一會：「我接受你的道歉。」雖然不知道埃斯林在打什麼主意，但是彼此退一步對接下來的談話有好處。

　　埃斯林將手放在膝上，他的姿態從容而幽雅，即便是做著這樣隨意的動作，也絲毫不顯得粗魯，只更讓人覺得他充滿令人無法抗拒的風度：「我即將離開你們，這段路途的佣金我現在無法支付，你們可以在今後前往金薔薇學院找我索取，不過我想你們不會願意去找我，所以我們大概沒有機會再見面了。我離開之後，會忘卻今天發生的事，不對任何人提起，更不會有所怨恨，也請你們一併忘卻，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有些記憶還是不要留下來比較好。」

　　塞利亞沉吟片刻，才看著埃斯林道：「原本我以為你是一個貴族，但是現在看來，你並不像普通的貴族。」說埃斯林像貴族，是說他的言談舉止高雅，受過良好的教育，說他不像貴族……

　　塞利亞緊緊盯著埃斯林藍寶石一樣的眼睛，試圖從其中找出被壓抑的陰狠、怨憤、言不由衷，以及普通貴族看平民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好似俯視著螻蟻一樣的眼神，又或者處於弱勢者看著敵人那種既害怕又畏縮的神色……可是不論他怎麼看，都只看見一片坦蕩透徹的湛藍，像歐布斯肯大陸最晴朗的天，像恩德尼斯海洋最平靜幽深的海。

　　而埃斯林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與他一樣的人，好像他們只是兩個素不相識的平民，因為在路途上遭逢，沒有仇恨、諂媚、利用、貪婪或蔑視，只是一個人在旅途中看見另一個人，然後彼此走向各自的方向。

　　假如這少年不是一個天才的演員，就是真的不在乎這些。

　　可是一個貴族又怎麼會不在乎這些？

　　承受巨大的痛苦，險些丟掉性命，所謂貴族的尊嚴好像破布一樣被丟在地上……誰能不在乎？

　　塞利亞越是往深處想，就越是驚疑不定，埃斯林看著他不住變幻的神色，笑了起來：「塞利亞，多思多慮的人很容易蒼老的，稍微輕鬆一些吧。你說得不錯，我確實不像一個貴族。」他站起來，拍拍衣褲，這才分神注意到自己的衣衫早就在幾天的逃亡中變得破爛不堪，凝固在衣衫上的黑紫色血跡看起來十分可怖，原本裸露出來的部分都是傷痕和血液，但埃斯林自己將傷治癒後，便顯出了大片新生的白皙肌膚。

　　發覺自己的狼狽，埃斯林有些臉紅，他對塞利亞微微欠了欠身，動作的幅度很小，卻足夠讓人感受到誠意，這是大陸上平等關係的兩個人之間其中一方向另一方提出請求時的禮節：「請問閣下能否給我一套乾淨的衣服？」之前全副精力都放在與痛苦的對抗上，令他沒有心神注意到自己的著裝，但是現在既然發現了，就不能不理會。

　　假如這樣上路，他這個模樣會嚇著人的，而他自己也實在不習慣在人前裸露。

　　沒料到埃斯林會做這個要求，塞利亞一楞，還沒來得及說話，凱得便嚷出聲來：「我們傭兵出門在外，哪像你們貴族那樣隨身帶著換洗衣物？」單身男性傭兵們平常在執行任務時很少洗澡，更別說換洗衣服，像這種短程的任務，更不會有人想要隨身攜帶衣物。

　　埃斯林也立即想到了這一點，接著凱得的話道：「很抱歉，我冒昧的請求讓你們為難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打擾，告辭。」他低頭看一眼裂開了大口子的衣裳，嘆了口氣，轉身欲走，身後卻傳來埃斯林的聲音：「假如不嫌棄的話，我這裡有一套乾淨的衣服……」因為身治療師的關係，他比較注重個人的清潔，即便是短程的出門，也會隨時攜帶替用衣物。

　　埃斯林鬆了口氣，如釋重負的轉身，聲音一下子變得輕快了許多：「多謝閣下。」

　　不管埃斯林怎麼認為自己不像一個貴族，但他從小便受到最正統和嚴格的禮儀教育，那些教導深入了他的血脈，讓他有強烈的不能失禮於人前的認知，就算死亡，也應該衣冠楚楚的停止呼吸，正因為如此，生死攸關之際依舊面不改色的埃斯林，卻因為一套衣服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埃斯林接過塞利亞的衣服，並要了一袋清水，到馬車後背光處簡單梳洗和換衣後，他走出來。

　　他現在所穿的衣服是和塞利亞身上所穿的樣式相仿的，代表治療師身份的灰色長袍，但是摘掉了腰間幾個用來盛裝各種藥材的袋子，卻將木柄匕首掛了上去。長袍下的褲腳碰著了地面，埃斯林走了兩步，覺得不太自在，便彎腰將褲腳折了一段捲起來。

　　塞利亞比埃斯林高半個頭，他的衣服讓埃斯林來穿，自然是不太合身，凱得甚至準備好了狠狠嘲笑他一頓，藉此為自己和薇薇安出口氣，可是看見埃斯林從馬車後走出來時，他竟然什麼嘲笑的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少年已經洗去了發間頸項和身上明顯的血跡污垢，露出最本來的面目，柔軟的淡金色短髮輝映著霜色的月華，姣好秀麗宛如女子的面容，顯得有些軟弱，可是那雙曾被無數人稱道的宛如藍寶石一樣的眼睛，好像海洋那麼幽深又清澈，折射著屬於寶石棱角的冰冷和堅硬。有些寬大的衣服，穿在少年身上，本來應該可笑和累贅，但少年的身材修長，動作行止從容優雅，即便穿著簡陋的不合身的衣衫，依然綻放出一種名叫尊貴的光華。

　　凱得這才隱隱約約的意識到，這個少年，和他們這些人，是不同的，他們根本就屬於兩個世界的人。

　　埃斯林沒有再向塞利亞的方向走去，只站在馬車邊上微微一笑，道：「多謝閣下贈予衣物，我要離開了，兩位保重。」

　　他說完便毫不眷戀的轉身，朝與傭兵團行進相反的方向走去。沒有停頓和回頭的必要，因為他們不過是彼此生命中，在岔路上偶然相逢，匆匆一晤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