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亞歷山大先生真是位難得的好人。就好像是整個殘忍的環境裡唯一的正直一樣。”
藍娜忍不住感歎。她用的稱呼是“亞歷山大先生”, 而不是“影帝男神”。明明她非常喜歡祁影帝, 但是,當坐在這裡看著螢幕上擁有熟悉面孔的男人時,她還是會下意識地叫出亞歷山大的名字。
漂亮的女孩對這一點完全沒有意識到,也沒有明白這代表了什麼,但是有坐在影院裡的影評人輕輕地點著頭讚賞道:“不愧是祁影帝, 雖然拍了兩三年的商業片, 可是這一會兒就看得出來,他的演技沒有鈍化。”
反而更加有了種返璞歸真的感覺。
他站在那裡,臉還是那張臉, 但卻不會叫人錯認他是誰。
或者說, 他的每一個角色都是不一樣的,當他站在那兒, 你本能地不會叫出“祁景言”, 而是會想要叫出那個角色的名字。
——他不是在演, 是真的創造了那樣一個人。
現在,他所創造的亞歷山大在螢幕上露出美好得令人心折的笑容, 出現在被欺淩的少年身邊,像是保護神一樣驅離欺負他的壞小子們。
但有一個鏡頭給到一個“壞小子”中的一個身上。那是個相貌出眾的男孩, 身材高大,剛剛也是他捏著拳頭給了安邁爾好幾下, 但鏡頭的特寫讓人們意識到,他在亞歷山大出現的第一時間,就蒼白了整張臉。
“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艾瑞爾皺著眉和藍娜探討起來。
“亞歷山大不像是……我也說不出來, 但他給我一種違和的感覺。”
“哪裡違和?”藍娜不服氣,“這部電影是雙男主,之前看簡介,說是講述被帶到‘最後的綠洲’的實驗室倖存者安邁爾的故事,要僅僅是這樣,為什麼亞歷山大會是另一個男主呢?肯定是他扮演了拯救者、救贖者的身份,一是把安邁爾從實驗室救了出來,二是他帶著安邁爾認識了人性的邪惡,也一次又一次幫助了他啊……肯定是這樣。”
女孩越說越覺得很有道理,還整理出了一條十分清晰的思路。
但艾瑞爾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保留我的觀點,”
亞歷山大看起來就是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雖然他故作的貴族禮節顯得如同繁文縟節,在細節處表現出他追求融入上流社會的有些可笑的野望,但這似乎不影響他成為一個善良的人。
可當那只修長的手落在少年細嫩的脖頸上的時候,艾瑞爾卻突然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而大多數觀眾毫無所覺。就如電影當中喏喏應是的少年。
說到他,艾瑞爾心裡感到非常驚奇。安邁爾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而且,他看起來確確實實就像是十四五歲那樣。但莫一笑已經過了二十歲了。就算可以用神奇的化妝手段讓他的輪廓顯得更圓潤一點——顯出還沒完全長開的樣子,可是姿態呢?眼神呢?
當你看到那雙泉水一樣清澈的眼睛,你會毫不猶豫地相信這是個年紀還小的孩子!
艾瑞爾自己也是,不知不覺就跟著走完了好一會兒劇情,如果不是停下來和藍娜爭論亞歷山大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完全被電影帶著走、沉浸在裡面了。
這只證明了一件事情:這部電影,說服力真的很強。
人都是有著自己主觀判斷的,而影視作品則向作為觀眾的人們傳達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講得好不好、能不能讓人相信,既看導演和編劇安排的邏輯,也看演員表現故事內容的能力,還看佈景和環境能不能切合故事的邏輯和背景設定。
這三者缺一不可,才能構造出一部不錯的作品。
艾瑞爾有時候看到一些影視作品會覺得非常荒謬和厭煩。明明沒有貴族氣場的演員穿著拙劣的戲服用蹩腳的故作姿態的方式扮演富家子弟,明明可以一眼看穿的真相整個劇裡的人物就像是智商集體掉線一樣死活看不出來……這種劇,簡直是在侮辱觀眾的智商。
但這部電影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它不是讓你覺得“嗯,這電影邏輯正常”,而是,你在看的時候根本不會去想到這件事情。
除了最開始開場進入狀態的一小段時間,你根本不會去評價“啊,祁景言演得真好”、“莫一笑演得真像是十幾歲的男孩”,而是會覺得,“亞歷山大真是個好人啊”,“安邁爾雖然可憐,但是也和他自己懦弱的個性有關吧?”。
這不是在說服你,讓你覺得“故事成立”,而是直接把你拉到了一個新的世界裡。
艾瑞爾經常看電影,對電影也有自己的審美方式和觀念。他習慣在觀影的時候抽出一部分“自己”用旁觀的角度去審視一部電影的拍攝手法。但是直到和藍娜聊了兩句,短暫地從劇情裡把思維抽出來,他才驀地發現,自己竟一直沒有做這件習慣性的事情,而是整個人都被帶著投入其中、全神貫注地關注這個螢屏上的“世界”了。
這讓他又是驚訝,又是欣喜。
“亞伯特導演寶刀未老啊。”大男孩調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為筆直。
安邁爾一次又一次遭到基地裡的人的欺負。那些和他同齡的孩子們用頑劣而殘酷的方式赤.裸.裸地展現了天真的“惡”,而那些本該對這個年紀的少年母性父性爆發的長輩們,卻只是說著“都是小孩子鬧著玩”。
沒有人管這個實驗室的倖存者。
戒備,警惕,因為無知而生的懷疑。
他們不是壞人,但恰恰因為他們完全沒有害人的意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冷漠以待和背後竊竊私語的猜測會給一個少年帶來怎樣的影響,才顯得可怕。
——這是屬於一大群人的“無意識的惡”。
他們不清楚自己在做的是什麼,也沒有想過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而當有人把後果明明白白地擺出來的時候,他們還會嘟囔著說“有那麼嚴重嗎?”、“我只是跟著別人隨便說了兩句話而已”,而不認為自己有什麼責任需要承擔。
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當做這個大的社會裡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也因此不覺得自己對很多事件負有什麼責任。
他們不覺得最終選擇從樓上跳下來的那個輕生者,死亡的原因裡包括自己起哄說的一句“有本事就跳啊”。就算他真的是被那些雜亂的來自“吃瓜群眾”的聲音攛掇的,那和他們每個個體又有什麼關係?“我就只是說了一句而已”。
他們不覺得因為網友污蔑非議崩潰大哭的某個被關注者患上抑鬱症是什麼嚴肅的事情,甚至會覺得她/他為了網上的言論這點“小事”就動不動發律師函說要告別人是“矯情”。“不就說你兩句嗎?你不看不就得了?”
就像是這個精神力者基地裡的那些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居住者們。
導演採用了一種特別的手法。打光的時候,讓每一個基地裡的住民的群眾演員,身上的光調都顯得非常相似。他們用相似的表情、相似的神態、相似的語氣說出相似的話,做出相似的反應,就好像是一個細胞的無限次複製分裂。他們每個人明明有著不同的長相,卻都表現出一樣的行為模式。
——就好像是每個人都把自己融到環境裡,每個人“擬態”擬的都是周圍的人。
在這樣的鏡頭語言下,觀眾們忍不住產生了一種荒謬感。
就好像整個“綠洲”基地裡住著的不過是一群□□人,或者是一群自體分裂繁殖出的單細胞聚合在一起的奇怪有機體。
每一個人都是弱者,是被迫害者,所以他們躲到了“綠洲”基地,但是他們又都成為了加害者,傷害著更為弱小的、身為孤兒的安邁爾,並且因為隱藏在群體的“無意識大多數”當中而心安理得——我沒有責任,我沒有做壞事。
再放大來看。那些迫害他們的、沒有精神力的普通人們是不是也一樣呢?
他們沒有精神力,每一個人都是沒有精神力的弱者,都是曾經被“長庚”那個擁有強悍能力的精神力者欺騙過的被害者啊。他們心安理得地驅趕、囚禁、在精神力者身上實驗,因為他們是弱小的,是被害者。和驅趕精神力者無關的人心安理得地隱藏在“吃瓜群眾”中——我不是軍人,沒去抓他們,沒有責任。而直接負責針對精神力者的人們難道不是一樣?——我只是接受命令,只是在履行我的職責,我沒有責任。
在古地球時代曾經有人為納.粹而深深地困惑著。那些按下毒氣室開關的劊子手,可能上一分鐘還是拉著小提琴、有著哲學修養風度翩翩的紳士,可能上一個小時才從溫暖的、有著可愛孩子和溫柔妻子的最平凡的家裡面走出來,可能上一天才參與了慈善活動救助一些可憐的老人孩子,他們怎麼能下手?怎麼下得了手?
——“我只是在遵照命令列事。”
——“不是我一個人這樣做。”
——“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替代我的。”
他們甚至可以在一切結束之後還露出無辜的表情。因為——
“那不是我個人的責任。”
.
“……為什麼啊?她怎麼能這麼壞?”
藍娜看著螢幕上的女人一甩袖子冷淡地毫不掩飾地叫著安邁爾“小雜種”,而且非常坦然地對明明一看就是遍體鱗傷的少年說出“我兒子只是跟你鬧著玩”這種話,臉上有著深深的迷茫和不安。
“她對她的兒子那麼慈愛,對其他鄰居也那麼熱心……”
“因為她給了自己一個‘理由’去這樣對待安邁爾。”
艾瑞爾沉思著說。
“她說服自己,安邁爾可能身上攜帶了不明的裝置,可能被改造成了人體兵器……她其實只是需要一個讓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
男孩的瞳孔裡透出一抹清透的光。
“她能這麼壞,是因為,她不覺得自己這麼壞。”
“是的,她不覺得。”艾瑞爾在說完自己的判斷後又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亞伯特導演真是了不起。他用了最簡單單調的幾個鏡頭,就引導著我們想到了這個問題。”
“啊?”藍娜很少看文藝片,她不太明白艾瑞爾語氣裡的敬佩,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螢幕,思緒還沒有從中抽出來,只是喃喃地繼續思考著,“她給了自己一個理由?是的,是這樣沒錯。她讓自己認為安邁爾是個怪物,是不明身份的可疑者,她變得恐懼和害怕。她讓自己以為自己是脆弱的,所以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傷害‘可怕’的安邁爾了。”
艾瑞爾幾乎是用一種新奇的眼光看向了藍娜。
“你竟然會想到這些?”
“嘿,什麼意思啊?什麼叫我‘竟然’會想到這些?”女孩有些生氣地瞪向和她還在曖昧期的男生。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不喜歡文藝片,不會去思考這些。”
“……我確實不喜歡。”藍娜抿了抿嘴唇,“但這一部不一樣。它沒有讓我覺得無聊,也不會晦澀到看不懂——我確實不擅長解讀你口中的什麼‘精妙的鏡頭語言’,但這部電影……它讓我也能明白它的故事想說什麼,而不是神神道道半遮半掩的。”
女孩子頓了一下,昂了昂頭。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亞伯特先生被稱為上世紀最偉大的文藝片導演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的依然如卻和圓明的地雷O(∩_∩)O~
麼麼噠,愛你萌~(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