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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醜小鴨》第78章
卷二:燦爛時節誰煮酒 四十六回:江城子

  這是一片驟然陷入黑暗的舞台,觀眾席間炫彩閃耀的螢光棒遠遠無法點亮那片舞台的光影。

  各種各樣的怪聲從幾千學生當中傳出,有人歡呼有人驚叫,也有人吹口哨,還有人喝倒彩。從匯演開始到現在,這舞檯燈還是第一次全滅。那一片黑暗靜謐與觀眾席的熱鬧喧囂相比,便好似是遠隔在另一個世界。

  秦秣的驚訝猶自未退,旁邊的陳燕珊已拉住她的手臂尖叫著道:「天哪!秣秣,你聽到沒?是方澈!居然是方澈!他的原創歌曲?他會唱歌?他還會寫歌?」陳燕珊尖叫稍歇之後,又使勁搖晃秦秣,「秣秣!秣秣!」

  這小姑娘,彷彿不如此搖晃別人,不足以表達她心中的激動。

  秦秣輕輕拍她的手,安撫她:「好了珊珊,先聽聽方澈能唱出什麼來吧,說不定他就哼個五六七八也叫原創歌曲。你先別激動,聽了再說。」

  陳燕珊噘著嘴正要反駁,一片喧鬧中驟然響起一縷恍如絲帛破裂之聲的清音!

  整個空間的喧鬧便彷彿是金秋麥田裡被整齊割去的麥子,齊刷刷停止。

  然後,人們所有的聽覺又一齊被那一縷不絕的天籟佔據。

  沒有聽過的人永遠都無法理解什麼樣的聲音才算天籟,但這一刻,所有的人都彷彿明白過來。所謂天籟,原來就是這樣。

  自心而生,不沾塵埃。清澈時似乎一眼可以望穿星空,激烈時只一呼吸就能五內俱焚!

  佛說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那麼這一縷裂帛之聲,便當得一個輪迴,這一個輪迴便是百千世紀……

  只是一聲,手指一拂,就是電光火石,石破天驚!

  這一道聲音的力量帶著金戈鐵戟的氣勢,直直劃破那一幕悠遠的黑暗。然後頓住,餘音繚繞,繾綣不休。彷彿是黎明前小草的新葉破土而出,又彷彿是月夜下將起的霜露輕顫低鳴——你不用看見,只需要去聽,就能聽到,古琴聲潺潺流淌,其實,流淌的正是天亮、花開、陽光的微笑。

  盈盈纏繞,綿綿如絲。

  琴聲漸低,而後悠悠徘徊,這時才有輕柔的男低音幾近私語般滑入這段花開的盛事當中。新芽微吐,天衣無縫。

  所有人呼吸放緩,靜靜傾聽。

  「莫非是你,偷去天邊晚霞,才叫人知道,原來笑也是嗔。

  不是宿命不是輪迴,只是我願意,被你得罪。

  是糖是酥是酸是澀,都飛不過你的眼睫,畫不下,我的真。

  前日煮酒昨日煎茶,我只是願意,被你得罪……「

  私語聲,聲聲如在耳邊低訴,直到那一段如水溫柔漸漸消融在每一寸空氣當中,琴聲才又閒適從容地叮咚跳躍起來。

  於是這個男子的聲調一轉,轉入中音,款款清澈。

  「跨牆邀月草衣深。

  晚霞沉,笑誰嗔?

  柿子高高,饞斷好舌人。

  猴兒折枝忙解意,山不語,夜闌真……」

  尾音之間,綿延如山月,月下踏歌,歌也靜謐。

  山間蟲鳴,琴聲翻滾,恍惚間那一段琴聲又似星河倒懸,剎那傾瀉出另一片難言的風景。

  「大言不慚,要學佛祖拈花,你駐足回眸,卻不知為誰。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等一次擦肩,天上人間。

  紫電青霜干將莫邪,將誰的英魂祭奠誰,為一句,不離別。

  細雨秋風冬雪消融,裁明月為衣,為你披上,願不願……」

  聲音逐漸低沉,鬱鬱隱隱,彷彿能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隱秘悲傷。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倘若果真只是為等那一才擦肩,那又何止是天上人間兩重天?當年干將劍成,他的妻子莫邪以身殉劍,吳王卻欲強奪雙劍,干將於是拔劍自刎,果不是,不離別?

  要有多麼深沉的情感才能驟然彈出那樣彷彿金鐵交鳴的琴聲?

  琴聲流瀉如銀河傾落,一入人間,奔騰萬里,不見明月不回頭!

  點點閃耀的螢光棒一齊在秦秣眼前遠去,她幾乎忘卻知覺,只是怔怔地聽,揪心地疼腦海中翻來覆去地交錯著千年光陰下的昨日與今朝。

  昨日彈劍醉酒,今朝帶書入甕。

  錯亂千年,思念無望。這個人明明不知,卻竟然能懂?

  舞台上終於幽幽淡淡地現出一抹彷彿來自星夜邊緣的微光,微光之下,是一個席地而坐的側影,和一架尾端微翹的古琴。

  他琴聲漸幽,然後淡淡地唱:

  「東風難見意如焚。

  卻忽聞,雨紛紛。

  落葉梧桐,咫尺似刀針。

  方寸之間天地遠,詞半闋,寄紅塵。」

  流水般的琴聲如清溪般潺潺淌過,彷彿山風微涼。

  然後他重複:

  「不是宿命不是輪迴,只是我願意,被你得罪。

  紫電青霜干將莫邪,將誰的英魂祭奠誰,為一句,不離別。

  細雨秋風冬雪消融,裁明月為衣,為你披上,願不願。」

  琴聲與歌聲一齊悠悠止歇,彷彿嘆息。

  舞台上這才緩緩暈開大片的橙黃色燈光,唱詞之人抱琴起身,身姿如雪崖青松。

  他微微頷首,目光深凝,萬千人中,一眼也只落到一處。

  秦秣抬眼之間,與這目光相接,便彷彿是跨越了無數紛亂和無盡距離,餘者皆無,只看到他的眼神如冰河溶解,清澈柔和。

  方澈淡淡一笑,既不必謝幕,也不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抱琴轉身,施施然離開。

  台下久久靜寂,一直到歌者的身影全然不見,這才猛然爆發出春雷轟鳴般的掌聲與歡呼!

  有人驚嘆,有人尖叫,有人靜靜回味,有人久久沉浸,還有人大吼:「再來一首!再來一首!」

  王子毓坐在秦秣左邊,她只是皺眉低哼,彷彿不屑。

  陳燕珊坐在秦秣右邊,她卻猛地從座位上跳起,轉又撲到秦秣身上使勁搖晃她,激動得幾乎是語無倫次:「天哪!秣秣!秣秣!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不可以這樣!我……我……我不准方澈就這樣走掉!秣秣!天哪!他怎麼可以這樣……」

  秦秣這才恍惚間從那場色彩深幽的迷夢中跌出,猛然明白,那個嘉佑年,確實已經遠去得無法觸摸。方澈的歌,雖然曲風大異宋時,但在這個年代,他卻實實在在地是第一個能與秦秣酬唱相和的人。

  不生長在那個時代的人,無法理解文人對知音的渴望與苛求。

  子期死後,伯牙摔琴絕弦以祭知音;嵇康縱死,也要在那邢台之上再撫一曲《廣陵散》。誰痴誰絕誰義無返顧?誰又來盟誓不悔?

  所以秦秣是白痴,所以方澈是笨蛋,所以霧裡看花,所以局中人,沒有智慧者。

  這天的校慶晚會舉辦得非常成功,最主要的是,方澈那一場壓軸戲太過震撼人心。整個市三中的學生,別說是聽過這樣的琴聲歌聲,就是想像,在此之前,只怕也沒人能想像到。

  何況方澈這樣的詞曲居然是原創,那就更叫人驚嘆瘋狂了。對大部分只知道埋頭讀書或者偶爾叛逆的高中生而言,方澈的才華與行為絕對是讓人驚豔的。尤其是他歌詞裡還有那麼一句「只是我願意,被你得罪」,這樣的語言實在令人遐想,然後平添無數談資。

  跟隨著人潮步出禮堂的時候,陳燕珊還挽著秦秣的胳膊,很是沮喪道:「秣秣,你說方澈歌裡的那個人是誰?他居然那麼浪漫,還能想到裁明月為衣,然後在舞台上這樣唱出來。秣秣,為什麼那個人不是我?」

  「你怎麼知道那個人不是你?」 秦秣心裡其實也疑惑,方澈歌詞之問題頗多暗示,然後下半闕以梧桐相和柿樹。這樣的酬唱當中,為何偏偏訴說情思?

  陳燕珊唉聲嘆氣地解釋了她的想法:「方澈一點都不悶嘛,如果他喜歡我,他幹嘛還要那麼悶地對著我?我就算自信,但我還沒自戀好不好?嗚嗚……秣秣,為什麼他喜歡的不是我?」

  秦秣抬手輕拍陳燕珊的手背,一如既往地安慰她:「這種事情不能強求的,也許是你遇到方澈的時間不夠早,所以……」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感到自己右邊手臂被人一拉,然後一個壓低的聲音在她耳邊道:「秣秣,是我。」

  這是方澈的聲音,秦秣微驚,不明白這人潮之中,方澈是怎麼將她找到的。

  「珊珊,你跟呂琳先走。」 秦秣匆忙交代了陳燕珊一句,腳步微錯便往右邊走去,幾步之間就被人潮隔離得再也看不到陳燕珊她們。

  方澈一直拉著她的手臂,一邊帶著她儘量往人流的邊緣走去。好不容易擠出了大門,外頭海闊天空,一下子就清爽了開來。

  大禮堂就蓋在二號文化活動樓的一層,方澈改而牽住秦秣的手,帶她走上真知廣場,又往夫子山腳的小樹林走去。秦秣這才注意到他戴著個帽簷壓得很低的棒球帽,一副低調遮掩容貌的樣子。

  「方澈,」 秦秣忍住笑,「你這帽子還真是有意思。」

  「你想要?」方澈抬手將帽子取下,忽然戴到秦秣頭上,然後拉著她不住打量:「不錯不錯,這帽子你戴著還挺好看的。」

  這時候兩人已經走到了夫子山腳,山下路燈依舊朦朦朧朧,秦秣微微抬頭,就見方澈笑容柔和,直如月色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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