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
雖然他的答覆一開始就是肯定的,但還是在與家人商量好並做好覺悟後才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
簽字的是他的父親。
我這才猛然想起他還是未成年的。雖然他的表現很難讓人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來看,而且父母也是相當尊重他的意見的。
我見過各種因生病而長期住院的病人。他們因長久的病痛和社會角色的缺失而顯得頹唐或者乖戾,即使是十分明事理的人,也很難保證沒有在面臨病痛帶來的絕望之時遷怒別人。
然而這個少年一次都沒有。
沒有因為護士偶爾的小失誤而大發脾氣。沒有因為長期獨自呆在病房的寂寞而提出任何無理要求。
他一直安靜地體諒著,亦沒有因自己的疾病怨天尤人。只是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心理狀態,試圖一直保持積極的狀態來適應疾病帶來的各種生理上的變化而心理上的恐慌。
我曾言笑間與他談起,一直將負面的情緒壓抑在心裡也是不好的,他可以以適當的方式進行發洩。
然而他卻笑著這樣答我,「每個人都要生病,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最開始誰都會想,為什麼疾病會選擇我?為什麼是我要承受這個的不幸?然而我總想著,命運其實對誰都是無情的,與其抱著軟弱的僥倖心態因著別人的一時幸運而怨天尤人,不如使自己足夠強大,來度過生活中正在進行的或者將要來臨的各種苦難。」
他的笑容在七月的陽光中顯得有些透明和飄渺。聲音裡有一種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的溫柔的涼薄和殘酷的堅定。
「阿部。其實神他誰都不愛的。」
「我生了病,也許其他人也會生,也許有人不會。但無論我如何怨懟,都是毫無用處的。如果我不想辦法戰勝它,就會被命運無情地拋棄。」
「阿部,我說過,我只相信成王敗寇。夢想如此,生命,亦如此。」
我從未想過這個少年是以這種心態來面對這殘酷的疾病的。
他的堅強與驕傲,建立在對命運的絕望之上,因為從不心懷僥倖,所以足夠堅定。
這個眾人眼中被神眷顧的「神之子」,從來都是只相信著自己的能力和靠著自己的努力走到這個位置的。
如同最深的黑夜裡暈染出的盈盈光芒,不及陽光的熱烈與蓬勃,卻足以讓人感到溫暖非常。
這一瞬間,我有一種親吻這個少年的衝動。
他這樣美好,驕傲的,溫柔的,堅強的。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毫不回頭地走著,對自己這樣狠決,斬斷一切退路,衣袂飄飄的背影,風華而滿是寂寞。
這樣想著的我,亦無意識這樣做了。
一個充滿憐惜而不帶任何欲望色彩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
他驚得一瞬間睜大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知道這樣很唐突,亦很衝動,但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用最溫暖的聲音這樣告訴他。
「幸村,神不愛人,可是會有人來愛你,你不會總是一個人的。」
他垂下了眼簾,不再說話。我亦無言地走出了病房。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他說服了父親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並在今天網球部的同伴來看他的時候,將這個決定告訴了同伴。
我與他的相處如同往常般自然而然。那個吻,被封印起來,仿佛未發生過一般不被提起。
我尚不能完全肯定自己對他的感情。他是個漂亮的少年,吸引我,他的堅強讓我感到憐惜。但最初我對於他,只是出於一個醫生對於自己正式接觸的第一個病人特別的責任感罷了。
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形狀,我從未有過真切的體會。
而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我亦無從猜測。
那個如同幻覺一般的下午,悄無聲息,了無痕跡。
下午的時候,我在做完最後的手術前最後的推演後準備出到外面去吃晚飯。
天色已黃昏。夕陽沉沉地落到天邊,將天地染成一片溫暖的橘黃色。
我路過醫院的庭院時,看到他又坐在長椅上發呆。
他側身對著夕陽,將一隻裝著清水的透明的玻璃杯捧起舉到眼前,仿佛在透過那杯子的折射看著什麼美麗的景色的樣子。
我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邊坐下,笑著出言調侃道,「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就想起了小時候愛玩兒的萬花筒。」
他轉過頭來莞爾一笑,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這個聯想可不對。萬花筒是反射,是虛像。這個是折射,可是實像。」
我撲哧地笑出聲,故作老成地揉著他的頭髮,拉長了腔調贊道,「嗯,物理學得不錯。」
他微笑著將我的手不動聲色地架開,同時仿佛只是隨口關心的隨意語氣問道,「你怎麼還不去吃晚飯?」
我一愣,總覺得他這句話似乎問得有些怨念的味道,想了想,才猛然想起他現在已處於手術前禁食狀態,成長期的少年一頓不吃可是會餓得慌的。
忍不住就放聲大笑起來。
一直在他譴責的目光下笑得氣都喘不過起來,我才勉強停了下來。
清了清嗓子,我用炫耀般的口吻曼聲答道,「去呀,怎麼不去?我只是沒想好到底是吃烤魚還是牛扒而已。╮(╯▽╰)╭好像都很香的樣子啊,難以抉擇啊難以抉擇~」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那就都不要吃好了。」
我受教般地點點頭,往椅背上一靠,「那好吧,今天就不吃晚飯了。」
結果他又開始過意不去起來,推了推我,「要不就吃烤魚吧?那個味道不錯。」
「唔。」我故作沉吟,然後對他眨了眨眼,笑言,「現在暫時不吃啦,我要陪你同甘共苦麼。」
然後在他皺眉的時候,又立馬補充了一句,「先陪你坐坐,晚點兒再去吃。」
他又彎著眉眼笑了起來。然後把臉轉向前方,不再說話。
在沉默了一陣兒後,他突然把身體一歪,腦袋輕輕地擱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一次,他用了微微帶一點撒嬌意味的口吻輕輕歎道,「阿部,現在要我啃一筐胡蘿蔔我都願意啊。」
我輕笑了聲,手臂不動聲色地抬起將他輕輕攬住,「好啊,等你手術完了我就請你吃胡蘿蔔全席。」
他呼吸頓了一下,然後幽然歎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比較想吃烤魚大餐。」
「嗯。」我寵溺地笑笑,不再說話。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突發奇想地說道,「說起來網球部的部員當中有不少也挺挑食的呢,這樣對健康可不好,要不也餓他們幾天試試?」
我見他壞心大發的樣子,突然覺得非常可愛,於是很是熱心地推波助瀾道,「光餓還不行,要讓他們在極度的饑餓中視野裡只能看到自己討厭的食物,久而久之,自然就克服挑食這個毛病了。」
他終於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明天過後,我要好好計畫一下具體的實施步驟。」
明天。
明天是關東大賽的決賽,亦是他手術的日子。
明天,一切將有了分曉。
我沉默地將攬住他的手緊了緊,陪他一起等到夕陽完全落入地平線,夜色漸漸降臨。
無言的默契。
無言的決心。
亦是,無言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