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夜風嫋嫋,廣場上噴泉和音樂不停歇,霓虹燈的光彩被水花折射開,像是點點七彩的寶石落地,遠處風情建築有著尖尖的頂,似乎要破開夜色的迷瘴。
顧辛夷坐在長椅上,手被秦湛牽著,他們兩的十指穿插交扣,如同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
她把秦湛的手托舉起來,放在眼前端詳,秦湛也不在意,就隨著她看。
他的手一直是好看的,修長白皙,有竹節一般的氣質,指節處略有薄繭,更添了幾分文人的雅致。
很難想像,這樣的一雙手打過黑拳,在他青春義氣的十八歲到二十一歲裡,他靠著這樣一雙手擊倒對手,或者是被對手擊倒後,扶著欄杆站起來。
血腥殘暴。
那是顧辛夷從未曾接觸過的世界,從秦湛的隻言片語裡顯露出來一些痕跡。
她抬起頭看秦湛的臉。
秦湛回給她深長的目光,之後溫和清淺地笑了笑。
還是很乾淨的模樣,從眉梢到唇角,從山根到下頜,他今天穿著白襯衫,像是青春時代少女們都會暗戀的乾淨少年,不笑的時候很冷冽,笑起來又很和煦。
是十五的天空裡澄澈通明的月亮。
“會很害怕我嗎?”秦湛平靜地問。
顧辛夷想了想,還是誠懇地點了點頭,但之後她伸出另一隻手,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個小小的距離道:“只有一點點,這麼一點點。”她仰著頭,乖巧溫順地補充說:“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你。”
秦湛低下頭抵住她的前額,鼻子碰撞了一下,笑出聲來,喉結上下滾動:“被你甜到了,花姑娘。”
他呼出來的熱氣噴在顧辛夷臉上,顧辛夷的鼻子被他撞得有些疼,她嗷嗚一聲,咬了秦湛的下巴一口。
秦湛鬆開握住她的手,將她的後腰扣住,吻上了她的唇。
這一吻,像是穿越了四年的光陰,記憶一點點穿插交織,形成漫天流光溢彩的星空。
顧辛夷不捨得閉上眼睛,依舊看著他。
他親吻地認真又虔誠,睫毛在顫抖,手放在她的腰間。
這雙手曾帶她走出了萬里莽莽雪原,走出了死亡的邊界。
她忽而覺得命運是一件神奇到不可思議的東西,你所曾失去的,必將有人彌補,你所曾被應許的,必將有人擔下宏願。
她相信,秦湛就是命運給她安排的唯一。
遠赴梅裡,是一個衝動的意外。
顧辛夷是第一次衝動,也是第一次發生意外。
岑芮女士很年輕的時候就生下了她,至少對於一個奮鬥期的畫家來說,這樣的年齡還很小。
但岑芮之後並沒有在家庭的瑣碎裡被耗盡才氣,老顧是完完全全支持她的事業的,不光是生活上的支持,更有金錢的護送。
沒有後顧之憂後,岑芮很快就在畫壇聲名鵲起,成為有名的女畫家。
顧辛夷的出生不是一件小事,那一年星城格外冷,下起了數十年不遇的大雪,家門口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正是大年三十,岑芮不小心摔了一跤,致使胎兒早產。
生產過程也格外艱難,嚴寒的氣候裡,老顧抽了整整三盒香煙。醫院不讓抽,他在外頭站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煙圈才呼出來,就被凜冽的風吹散了。
這是老顧第一次抽煙,咳嗽了許久,抽完之後,又把煙頭一個個撿起來,丟進了垃圾桶裡。
雪霽天晴的時候,顧辛夷出生了,由於是早產兒,出生時候又有些難產,她的身體很不好。
小小的一團縮在繈褓裡,大家看了都難受。
老顧自己取了許許多多個名字出來,但他覺得都不好聽,配不上家裡的小公主。
於是他請教了富有文化的岳丈,岑老爺子也想了很久,最後定下了辛夷這個名。
顧辛夷五行缺木,命中帶水,辛夷又名木蘭,是一味中草藥,王維更有《辛夷塢》傳世。岑老爺子告訴老顧:“辛夷是先有花再有葉,枝幹不粗,但生命力頑強。”
老顧聽得不是很懂,他懵懵懂懂讀到高中就去當兵了,讀書時候他全靠抄,當兵時候也不靠文字吃飯,但他覺得這個名字是真的很不錯的。
他想,他的女兒將來一定是個漂漂亮亮的花姑娘,就像她媽媽。
顧辛夷滿月那天,老顧在庭院裡栽下了一棵細細幼幼的紫玉蘭樹,天寒地凍裡開出了三兩朵小花,而顧辛夷的身體也開始好轉,白白胖胖的一個,眉梢長著一顆紅痣,來往的賓客都誇讚她上輩子肯定是觀音座下的小童子。
老顧和岑芮對她傾注了全部的愛和耐心,將她撫育成人。
在顧辛夷的認知裡,媽媽是個會畫畫的大美人,爸爸是個二皮臉的糙漢子,家裡從不會缺少樂趣。
岑芮畫畫,她希望女兒也會在這一方面有所發展,很驚喜的是,顧辛夷對色彩的敏感度遠超常人,岑芮對老顧說:“我們家的女兒,生來就是應該畫畫的。”
這話得到了老顧的贊同。老顧相信,會畫畫的女生有不一樣的氣質,於是他希望女兒也有這樣的氣質。他很愛他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希望她們會有最好的生活和最好的未來。
岑芮已經有了,他渴盼著顧辛夷也會有。
顧辛夷正式學畫是在五歲,之前岑芮不拘束她,任由她塗鴉,家裡還有一面牆留給她畫,但在之後,她就開始了系統的學習。
岑芮幼年跟隨父親和國畫派大師學習中國國畫,之後轉去學習色彩更為豐富的油畫,後來留洋。她擔任顧辛夷的啟蒙老師綽綽有餘。
顧辛夷也沒有辜負家裡的期待,比小時候的岑芮更加有才氣,更加有天賦,年至十五,已經拿下了大大小下一櫃子的獎。
十五歲那年,她在一次全國性大賽裡進入決賽,有大師評價她:“靈氣有餘而情感不足。”但鑒於顧辛夷年齡小,閱歷尚淺,大師依舊給了她很高的分數,由此,她得到了金獎。
但她並不開心,就因為評委的這一句話,她想出去走走。生活在老顧和岑芮的保護下,她體會不到人情冷暖。
她第一次沒有和家裡人商量,聯繫了一位遠房堂哥,一同去往梅裡。
登山隊是在網上組好的,在麗江集合。
加上嚮導,一行一共十七人,來自天南地北,有斯文細緻的衛航,有細心又熱心的杭州夫婦,有京城的年輕人……
進入德欽,他們在山腳下的酒店逗留許久。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衛航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去飛來寺拍卡瓦柏格峰日照金山的美景,杭州夫婦對藏地事物好奇得緊,顧辛夷的堂哥,也就是登山隊的隊長,每天都和嚮導談論登山的趣事。
顧辛夷也有自己的事情,那就是畫畫。
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沒有半點錯。
至少讓她獲益匪淺。
她畫了十五幅人物油畫,每一個人物都鮮明且有感情,最滿意的是嚮導的畫像,壯麗的雪山成為他走來的背景,臉上的高原紅和黝黑的膚色又反襯出雪山的聖潔。
她興奮地給老顧打去電話,老顧氣還沒有消,在電話裡碎碎念叨,讓她早點回來,也讓她注意安全。
登山前,她把畫送給隊友們,嚮導特別高興,把它放在了背包裡,笑容滿面。
衛航登山時候不怎麼高興,他每天都去拍雪山,卻沒有一天看見過,明明每日的天氣都是晴朗的,可峰頂上的雲朵和霧氣怎麼也驅散不去。
顧辛夷想起了藏地的傳說——神山有靈,只給有緣人看見,並賜予有緣人一年的幸運。她想,大概衛航不是那個有緣人吧。
雪崩到來之後,顧辛夷是第一個醒來的。
因為很疼,像是冰錐刺入了耳朵裡,鼓膜被貫穿一般疼。
她爬起來,甚至來不及抖落身上的雪,摸著右邊耳朵。
嚮導在一邊咳嗽,每次咳嗽,都有血從他嘴裡噴出來,落在雪地裡,綻開一朵鮮豔的花。
嚮導咽下兩口血,面上表情痛苦猙獰,但他還是招來顧辛夷,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注意事項。
所有人都未清醒,痕跡被大雪覆蓋,顧辛夷是唯一的選擇。
嚮導告訴她如何避開接下來的雪崩,和地震類似,大雪崩過去會有小雪崩,許多人沒有在大雪崩中喪命,反而在餘震中死亡,因此,要儘快找到庇護所。他還告訴她,要走山脊線,因為山脊陡峭,不容易積雪,最好能在山脊線上挖一個洞,躲藏進去,並在每一個人身上系上一根紅布帶。紅色是最醒目的顏色,能夠防止走失。
可她們身邊並沒有紅色的布條。嚮導把一條哈達拿了出來,染上了自己的血,再讓顧辛夷用牙齒咬開。雪白的哈達變得猩紅。
生活在高海拔地區,嚮導臉上總是紅彤彤一片,膚色也深,但此時連他的嘴唇都是烏青色的了。
交代完所有,嚮導再也說不出話來,胸口的冰刺猙獰可怕,顧辛夷沒敢拔出,因為她怕拔出之後,血流不止會更快地要了嚮導的命。
在這樣的情況下,顧辛夷選擇了隱瞞,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嚮導在瀕死都在記掛隊員的性命,這時候,她不可以軟弱。
肩膀上的擔子突然一下變得很重,像是卡瓦柏格峰整個傾倒,壓在她的肩上。
嚮導不再咳嗽,昏睡了過去,她抹了抹眼淚,突然就不害怕了。
雪崩來臨的瞬間,嚮導讓他們躲避,因此分散距離不遠,她來回數,一共一十七個人,一個也沒有少。
嚮導給的紅布條被她分給了所有人,她的堂哥手臂輕微骨折,但還是艱難地承擔起了隊長的責任。
他們在嚮導說的庇護所處待了一夜,等待餘震過去。
在這樣的夜晚裡,嚮導去世,顧辛夷和隊員一起,在山脊上挖了一個洞,把嚮導的屍體掩埋,並立下了標記。
嚮導身上的冰刺已經被折斷,連接著腹腔的一部分被體溫融化。顧辛夷從他的背包裡把那幅她送的畫拿出來,用嚮導的血記下了時間和地點。他們不是專業的登山隊,沒有專業的器材,手機要麼損毀要麼沒電,手錶也停止工作,顧辛夷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但那時候啟明星剛好升至中空,風雪都掩蓋不住它的光芒。
天亮後,雪山安靜下來,顧辛夷照著嚮導描繪的路線帶著大家走,並把注意事項轉告。很不幸的是,她突然一下又看不清東西了。
是雪盲,顧辛夷知道,登山人常會產生的一種症狀。
就在這時候,他們遇上了另外的登山者。
顧辛夷辨不清他們的模樣,但這應該算是幸運的。
有了專業的隊員,他們能更快下山。
和她一起做醫療救助的男生嗓音嘶啞,但手掌很溫暖,他拉著她在雪地裡走,做她的眼睛。
像是一種救贖。
危難之際,神山並不想讓他們死亡,送來了救贖。
下山後,顧辛夷是在老顧的哭聲中醒來的。
老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顧辛夷突然就相信了那句戲言——老顧是靠著兩泡眼淚娶來的美人。
她很努力地對著老顧笑,但老顧哭得越來越厲害。之後護士進來把她推上了直升機。
臨走前,她想去看一看那個牽著她的手下山,並在她將要昏睡之際和她說話的男生的模樣,但她實在太累了,甚至於沒有力氣說出這句話。
她想,他一定是一個有著沙啞聲音,但溫暖地像是春天的男孩。
是神山給她的救贖。
直升機在山中開闊地帶起飛,遠離卡瓦柏格峰而去。
剛好是雪霽天晴,雪崩後最明媚的一個清晨,她在機艙裡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卡瓦柏格峰上籠罩已久的雲霧在這時候散去。
陽光破穿大氣層,不同波長的光經過折射鋪在雪山山頂,是難得一見的日照金山。
她又想起德欽當地的傳說——神山有靈,只給有緣人看見,並賜予有緣人一年的幸運。
回到星城之後,老顧為她尋求治療,她在四月底畫下了最後的一幅畫《救贖》,一張是耳,一張是口,一張是眼。用了全黑白的油墨,畫她想像當中男生的模樣。
岑芮看了之後在她床前哭泣,油畫該有最明媚的色彩,但顧辛夷的全是寂寥。
她不再畫畫,轉入正規學校學習,等到年底,右耳重新恢復聽力。
大概是神山賜予她的幸運吧。
秦湛落在她唇上的吻停滯下來,他拍拍她的頭,說她不認真。
顧辛夷攬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又湊上去。
“叫獸,你為什麼會來科大?”
“因為你啊。”
天色暗沉,她的心一下敞亮開來。
穿越遙遠的距離,橫跨漫長的時間,神山又給了她一份,不一樣的幸運。
是廣袤的太平洋都比擬不了的巨大的幸運。
【表白日記】:
我覺得,我應該可以見家長了。
畢竟她那麼那麼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