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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科生表白指南》第79章
第079章

  梅裡雪山數百里延綿的雪嶺雪峰,占去德欽縣34.5%的面積,而主峰卡瓦柏格峰更是以其巍峨壯麗,美麗莫測聞名於世。但這樣的美麗,輕而易舉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像是絕美面具下的死神,持著鐮刀,拖著鎖鏈,世界從此消亡無聲。

  衛航就處在死亡的邊緣。

  秦湛不希望看到衛航也離開,這會加重他的罪孽,畢竟衛航是因為他才來到德欽散心。

  登山隊裡都是普通遊客,徒步行走背不了多少物品,秦湛和朋友此時的物資成了救命稻草。

  秦湛給每一個隊員分了乾糧,都是壓縮品,不好吃,但勝在熱量足,最後才分到顧辛夷手上。將餅乾遞給顧辛夷時,顧辛夷手部顫抖,食物全撒在了地上,她摸索著,一塊塊撿起來吃掉了。

  地上的雪沾了一些血跡,有些髒,秦湛以為,像她這樣嬌生慣養的小女孩是會嫌棄的,但顧辛夷沒有,她視這些餅乾為珍寶,一點殘渣也沒有留下。

  秦湛看了她好幾眼,心裡有些疑慮。

  在衛航低燒不止的同時,隊裡另一位元患者情況也非常不好。

  是一對夫妻,雙雙肋骨折斷,丈夫昏迷不醒,妻子呼吸困難。

  顧辛夷叫隊友用吸管插入妻子的喉嚨,女人喉頭有痰淤積,眾人嘴上不說,心裡是不願意的,顧辛夷把痰吸了出來。

  身邊有人輕聲告訴他,發生雪崩時候,顧辛夷是第一個清醒的,衛航是她救下的,還有這對夫妻也是,她還把逝去的嚮導身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將他埋在雪裡,立下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希望上山尋覓的人能夠將嚮導也一併帶回。她剪開了紅色毛衣,用毛線做標記,希望能夠不在雪地裡迷失。衛航能在腿部壞死情況下不掉隊,有一大半都來自于顧辛夷的堅持。

  “小姑娘心腸好,雪山都不捨得讓她受傷。”這位傷者傷到了手臂,語氣裡不知道是誇讚還是其他。

  秦湛又看向顧辛夷,她眉梢的紅痣在雪地裡慢慢擴散成了火苗。

  待到暴風雪漸小,秦湛的友人連同隊長一起返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秦湛背著衛航,踩在雪地裡的每一步都覺得很沉重。

  杭州來的夫婦被他們放在簡易的木板車上,幾個人一起拖著木板車前進,顧辛夷也在拖車。

  其中一個隊員抱怨生活太艱難,好不容易來旅個遊還碰上這樣的天災。

  慢慢有人開始附和,到了這份上,大家都開始想放棄。

  前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後頭是交疊的腳印,深深淺淺,一條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盡頭,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救助。迷茫和無助在災難過後衝擊著人們的心靈,防線一推再推。

  人心本就是一座特洛伊城。

  一旦城內人心生歹念,聯邦就會破損,固若金湯的城池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秦湛看向顧辛夷,她沒有開口抱怨,只是一直往前走著。

  她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的欲望,這種欲望促使她沒有輕言放棄。

  鬼使神差地,秦湛把手放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沒有人察覺這樣的小動作,包括顧辛夷自己都沒有察覺,秦湛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她患上了雪盲,秦湛將自己的護目鏡給她,她抱歉地笑笑,沒有接受。這樣的笑容很燦爛,如果眼神能夠集中會更有光彩。

  兩日來的不眠讓顧辛夷的病來得比別人更快,她開始噁心乾嘔,困意佔據了她的精神。

  但她不能入眠,意識層面的昏睡會讓她再也醒不過來。

  “顧辛夷,我們聊聊天吧。”秦湛和她說。

  這時候暴風雪已經徹底停下,天上重新掛了太陽,天空像是被洗過一樣,藍得像是一顆值得傳世的寶石。

  顧辛夷被隊長攙扶著走,小聲地回應:“聊什麼呢?”

  秦湛盡可能多得讓她說話,從父母說到朋友,從過去說到未來,說到對愛情的憧憬,說到千篇一律的夢想。

  她已經開始混沌了,條理不清晰,秦湛還是很耐心地聽。

  “我想要一個愛護我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用很浪漫的方式,每天都說一次我愛你。”“我有男朋友老顧一定會哭的。”“我想當一個畫家,給我爸媽畫一幅婚紗照。”

  冰雪從人體汲取溫度,體力和熱量都急速流失,不斷有人哭泣,不斷有人崩潰,但路必須得走下去。

  行至中日登山大本營處,他們等來了救援,直升機帶著他們跨過皚皚白雪覆蓋的高山。

  醫療人員將衛航從他的背上扶下來,給了他一張狹小的病床,秦湛得到了一張椅子。

  下了飛機,秦湛被送往急救中心救治,顧辛夷被護士推著在他面前晃過。

  她臉色蒼白如雪,臉頰消瘦,濃密的睫毛卷起,像是一直折翼的蝴蝶。

  次日淩晨,他已經復原,穿了救助站贈送的棉衣去病房看顧辛夷。護士沒有攔著他,並告訴他,由於患者求生意識非常強烈,情況好轉很快,但多日疲勞讓她一直昏睡。

  護士大概以為他是顧辛夷的親屬,便把她身上的物品交給他整理。

  這些物品不多,一個空了的藥箱,一幅畫,還有一塊白色的染上了血跡的哈達。

  照旁人描述來看,顧辛夷上山之前只帶了必備的水和零食,登山隊只想看看被各地藏民推崇的雨崩神瀑就返程,這些水和零食在路上已經被消耗掉。

  秦湛把畫展開來看,是一位中年男子,約莫三十歲,捧著哈達向人群走來。

  這應該就是遇難的嚮導了。

  秦湛又把哈達捧起來,上頭有血凝成的字跡——“雨崩神瀑南側,2011年4月26日,啟明星升至中空。”她記錄下來了嚮導去世的時間,並記錄了埋骨之地。

  救助中心有一架更大的直升飛機停駐,護士急急忙忙進來替顧辛夷收拾,將病床推了出去。

  秦湛也跟出去看。來人是一位風塵僕僕的男子,眼睛地下一片烏青,秦湛第一眼就認出,這是顧辛夷的父親——他們的眉毛長得很像,濃密烏黑,長在顧辛夷臉上,是淩然的冷豔,長在她父親臉上,是剛硬頑強。

  顧辛夷的父親將她帶走,甚至來不及和人道謝,秦湛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愛她。

  恰好是救助中心軍人都被派出去執行任務,秦湛主動幫這架直升飛機做起飛引導。

  災難過去後,梅裡雪山群歸於沉寂,雪霽天晴,熏得人暖融融的。

  秦湛看著這架飛機飛遠,跨越雨崩村上村的天空,在崇山峻嶺中消失不見。

  他回到病房,將顧辛夷留下的東西轉交給警方。

  梅裡雪山位於橫斷山脈中,氖焙奏響的橫斷山脈像一條大通道,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沿其峽谷通道可以滲入山中,病床運動由此加快,天氣變暖後,冰川海拔較低的部位開始迅速融化,失去老顧的支撐後,高出冰川長長大片大片地墜落下來,而更高處的冰即使沒有塌陷,實際上也在發生變化,會向下移動。冰川不斷地運動變化使冰層非常不穩定,就很容易發生雪崩。

  同他一起來香格里拉的友人身體已痊癒,興致勃勃地和他解釋雪崩成因,秦湛沒有心思去聽。

  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已經發生了。

  衛航低燒消下去,只是那對杭州來的夫妻情況依舊很糟糕。

  在冰雪裡昏迷過長,丈夫成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

  秦湛和友人在救助中心觀察三天后允許自行離開,離開前,他在病房裡和衛航一起接受當地警官的事故調查。

  “一死九重傷。”警官做了筆錄後這麼告訴他們。

  “只有八個重傷。”衛航篤定,他已經得知自己的情況,能平靜面對已經很不容易了。

  警官看了他們許久,歎了口氣道:“是九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聽不見了。”

  這句解釋像是劃破空氣一般襲來,利刃在秦湛心底切出傷疤。

  窗外瓊瓊雪華,遠處銀裝素裹的世界美不勝收,近處雨崩村牛羊依舊悠閒踱步,炊煙嫋嫋上升。

  秦湛沉默了很久,在警官走出房間後,他跟上去詢問:“那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自己知道嗎?”

  “知道。”警官回答,“她耳朵遭受氣流衝擊,很疼,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

  秦湛這時候想起顧辛夷說過的話來——“因為他還要回去見爸爸媽媽。他不可以沒有希望。”

  他現在好像懂得了。

  兩日的行走,她要面對的不只是暫時的失明,更有永久性的失聰。

  他突然就落下淚來。

  一滴一滴地打在水泥地板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

  從香格里拉出來後,他回到了麗江,再次去了導遊兒子開的民宿。

  民宿上的燈籠換了一茬,上頭畫了些符文,晴天裡格外明媚。

  大學生們紛紛收拾行囊和導遊告辭和道謝。

  按照計畫,他們本應該在一周之前進入德欽,去看太子雪山,但因為導遊提出邀請,說自己的兒子一周後會去到飛龍寺,能順便帶他們一程,於是,學生們延遲了計畫。

  但就因為這樣的延遲,救下了他們一行四人的性命——他們本該會遇上那場雪崩的。

  導遊自己也沒有想到一時的好心,能有如此的效力。

  “大概都是命吧。”導遊這麼說。

  大學生們又是一陣唏噓,對過去的災難心有餘悸,同時心存幸運。

  導遊的兒子從外歸來,手裡拿了相機和照片,用大頭釘釘在牆上。

  梅裡雪山封山,但導遊自己是德欽人,出入不限,他的兒子有幸又拍下了一幅日照金山圖。

  下側標注了時間,恰好是顧辛夷離開的那天。

  漫天的雲霧退散,雪崩之後的卡瓦柏格峰顯出莊嚴肅穆,太陽像是就掛在主峰頂端,天雪一色渲染著霞光。

  ——高潔雄奇的勝景。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秦湛這樣想。

  他恍然間覺得,十年前神山卡瓦柏格峰沒有賜予他的幸運,在這一年裡,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用一種最特別的方式。

  命運有時候神奇到不可思議。

  秦湛把行囊裡從未放下的全家福拿出來看,爺爺的臉上笑容未曾改變。

  之後的行程沒有被擱置,秦湛去了西藏,和友人一起。

  藏地廣闊,蒼茫的山嶺起伏不斷。海岸吹來的風被阻隔,氣候乾燥。

  他在布達拉宮下聽了一天的經。布達拉宮屋頂爾後窗簷都用木質結構,飛簷外調,屋角翹起,比飛來寺更為恢弘,鎏金裝飾的牆面在檀香的煙霧中顯出迷離的光華。

  藏地有紋身師,秦湛去紋了一段經文,出自《藥師七佛本願功德經》,紋了第三大願。

  紋身師沒有給他消毒麻醉,講求的就是在苦難中砥礪自身,紋好後,傷口發炎感染,留下幾道除不去的疤痕。

  但秦湛不覺得不好看,他希望神山若是真有靈,那就接受他的虔誠心願。

  離藏之後,他與友人分道揚鑣。

  秦湛第一次去了星城,一所熱鬧的城市,有湘江水流過,人們喜歡吃辣,紅彤彤一片最好。

  他在星城和顧辛夷遇見。

  這時候的他,對顧辛夷來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她不曾給予一個回眸的陌生人。

  星城五月的氣候已經很炎熱,大街小巷穿行的路人都換上了短袖。

  從四月到五月,從雲南到湖南,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麼長,人生最精彩的戲份都在幾天之內上演。

  顧辛夷站在車門前,半垂著眼,頭髮被剪短,露出了耳朵後面的紋身。

  很特別的靜音紋身,紋在她的右耳後。

  她的父親從馬路對面走來,拿了兩個霜淇淋,一人一個。

  顧辛夷吃得很開心,眉梢的紅痣都飛舞起來,恍然間又幻化成了冰天雪地裡,秦湛眼裡最美的風景。

  秦湛後來也去買了一支同樣的冰淇淋,是甜甜的味道。

  回到美國後,他參加了一場為殘疾人籌款舉辦的慈善宴會,宴會由一位名流發起,其中一幅名為《救贖》的系列畫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救贖》說來是三幅系列畫作,《耳朵》《眼睛》《嘴巴》,皆用黑色油墨勾勒,白色打底。

  畫作主人是顧辛夷,也是她的封筆之作。

  秦湛以五十萬美金的價格拿下了這份拍品,這些善款會捐助給聾啞兒童。

  也就是從這天起,他不再賽車,不再去往地下賭場,不再打黑拳,人生像是有了新的意義。

  像明媚的朝陽一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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