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疾
密姬嚇了一跳,眼神顫/抖的看著齊侯,他的嗓音很溫柔,面容帶著笑意,然而笑意不寒而慄,密姬的下巴都要被齊侯捏斷了,疼得她滿臉是汗。
密姬當下嚇得使勁搖頭,特別使勁,雙手亂揮,示意自己沒有。
齊侯冷笑了一聲,一把鬆開密姬的下巴,密姬被一甩磕在地上,嚇得蜷縮起來,齊侯則慢慢的長身站起來,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打冷顫的密姬,淡淡的說:「孤想起來了,你是昨日莒宮中的那個女酒。」
密姬嚇得全身顫/抖,僵硬著脖子不敢點頭,沒想到齊侯也注意到自己了,一個密國公主,卻變成了莒國的官妓/女酒,如果讓莒子知道了,這事情可不小。
齊侯目光幽幽的看著他,笑著說:「那孤換個問題……」
密姬不敢不聽,只好點了一下頭,一臉可憐巴巴的看著齊侯,齊侯則是陰測測的笑了一聲,說:「身為女酒,你和多少個男人苟合過?」
密姬嚇了一跳,他不知道為什麼齊侯總是問這個問題,齊侯當然要總是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根據時間的推算,上輩子這個時候,齊侯還沒有娶到密姬,而密姬這個時候竟然在莒國做女酒。
女酒說是個女官,其實就是官妓,留在宮中供國君和士大夫們取樂用的,昨日他還伺候過莒子茲丕複,定然早就是個不乾不淨的人。
齊侯這個人的脾氣相當霸道,這麼一聯想,自然知道密姬上輩子嫁給自己之前,也是不乾不淨的,頓時一口氣頂在嗓子眼,推著那怒火,幾乎沖到了腦門上。
齊侯笑著看著她,說:「怎麼?說不出話來?連用手比劃都不會了?幾個?孤在問你話。」
齊侯說到最後,聲音冷冷的,仿佛是冰錐子,嚇得密姬根本不敢回話。
公孫隰朋在外面守著,房間並不是太隔音,但是因為裡面的人說話聲音小,並聽不到什麼聲音,只能隱約聽到一些含糊的說話聲,因著齊侯的聲音低沉,也聽不清楚。
公孫隰朋這個人,雖然講義氣,又是武夫出身,但是自小是個文人,習學了不少知識,也不是個魯莽的人,所以即使聽得清楚,他也是不敢聽的。
就在這個時候,房間裡傳出「嘭!!!」的一聲,公孫隰朋嚇了一跳,連忙拍門說:「君上!君上?!」
公孫隰朋還在緊張的時候,就聽到「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齊侯一身黑色長袍,很淡然的從裡面走了出來,公孫隰朋連忙將門關上,以防那刺客跑出來,說:「君上,您沒事罷?」
齊侯的臉色淡淡的,一副很正常的樣子,但是公孫隰朋也算是齊侯身邊的老人了,自然知道,他的臉色越是這樣,就說明他越是生氣,只不過那股怒火還在沉澱,沒有突然發難而已。
齊侯淡淡的說:「孤能有什麼事兒?」
他說著,快速往前走,走了兩步之後,突然頓住了,冷冷的說:「隰朋。」
公孫隰朋立刻上前,說:「隰朋在。」
齊侯沒有回頭,說:「這裡面的刺客,乃是莒國的女酒,也是密國派來的細作,這件事情,就交由莒公來解決罷。」
公孫隰朋一聽,嚇得一身冷汗,莒國的女酒?密國的細作?這事情乍一聽有些糊塗,仔細一聽又覺得遍體身寒,一下牽扯了那麼多的國/家。
公孫隰朋立刻應了一聲,說:「隰朋這就去辦。」
齊侯淡淡的說:「態度強/硬一點兒,你說大行人受傷了,正臥榻養傷,讓莒子……給個交代。」
公孫隰朋頓時擦了擦頭上流下來的冷汗,回憶了一下吳糾受的傷,只是臉頰上被輕輕撓了一下而已,何至於臥榻休養,看來齊侯是心中不痛快,正在找莒子的晦氣,他找了莒子晦氣,茲丕複肯定要去找密國的晦氣,這樣一來,齊侯不用費吹灰之力,就看他們給個交代了。
齊侯說完,快步往前走去,沒有任何停留,到了房間門口,臉色難看的吩咐寺人說:「來人,準備熱湯,孤要沐浴更/衣。」
公孫隰朋連午膳都沒吃,匆匆趕進莒宮之中,召忽一直很忐忑,畢竟齊侯去見了密姬,召忽不知道吳糾和密姬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以前密姬看不上吳糾,一心想著嫁給公子糾的老爹齊僖公,現在密姬雖然對吳糾有些青睞了,但是吳糾又不想和密姬發/生/關/系。
所以吳糾這個身/體,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更別說往後了,都沒有和密姬發生過關係。
不過因著以前的公子糾看起來特別風/流,所以召忽可不信他和密姬沒關係,心裡頭著急,密姬可是密國的宗室公主,突然跑到了莒國來,還在吳糾的房間裡被當成了刺客抓了起來,若是齊侯深究,真的揪出他是密國公主的身份,那麼吳糾也脫不開干係。
就算吳糾和密姬沒有什麼干係,保不齊齊侯也會蓋一個大帽子給吳糾,說他私通密國,狼子野心等等。
不過說實在的,密國在最西頭,齊國在最東頭,一左一右,怎麼個私通法,就算是借兵,還要借道借道再借道呢,但是誰保得齊,齊侯就不會刻意刻薄吳糾呢?
吳糾見召忽走來走去的,看的自己眼暈,他想睡一覺,召忽卻在他房裡踱步,「踏踏踏、踏踏踏」的腳步聲吵得他實在難受。
吳糾乾脆直接和衣躺下來,說:「召師傅若是著急,那就等一等,我有些發乏了,先睡一會兒。」
吳糾說著,真就閉眼睡覺了,看起來也不著急,其實吳糾心裡也沒想著急,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若是齊侯還能弄出一些彎彎繞繞,也是自己命該如此,再怎麼掙扎也活不下去,不過吳糾覺得,其實齊侯不可能發難,畢竟這裡是莒國,吳糾代/表的是齊國的臉面,齊侯也是要臉的人,不是麼?
吳糾端端躺在榻上,他雖然是和衣而睡,但是因著日頭烈,天氣熱,正是炎熱的盛夏,海濱之國還有一些潮/濕,所以吳糾也穿得是一身蠶絲長袍,一躺下來,白色的袍子勾勒著吳糾瘦削又顯得風/流的身形,精瘦的細/腰被玉帶束起,有一種禁欲的風采,兩條長/腿也被長袍勾勒出一種修/長的形態。
他沒蓋被子,枕著手直接睡,體態盡顯,召忽暗暗吞了一口唾沫,然後趕緊低下頭來不敢再看,連忙說:「我……我先回房去了。」
他說著,匆匆推開門就跑了,吳糾奇怪的看了一眼房門,召忽跑出去都忘了關門,吳糾只好自己起身,去把房門帶上,然後回榻上睡覺。
吳糾醒過來的時候肚子有些餓意,慢慢睜開眼睛,發現太陽已經要落山了,外面一片昏黃,怪不得肚子餓,已經錯過了午膳時間,恐怕連晚膳都要開始了。
吳糾坐起身來,出門看了看,外面沒什麼伺候的寺人,子清也不知道在哪裡,總之院落裡空空蕩蕩的,不過就在這個時候,「踏踏踏」的腳步聲快速卷了過來,來的非常急促,還有佩劍敲擊甲胄的聲音,吳糾回頭一看,就看到一個穿著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從院子外面快速走進來。
是大司行公孫隰朋。
公孫隰朋在做大司行之前,是個武將,上過戰場,穿上甲胄的樣子風采非常,透著一股英挺硬朗的氣質。
然而公孫隰朋此時非常急躁,快速走進來,夏日的黃昏裡,吳糾見他滿臉都是汗珠兒,從頭盔裡往下滾,弄了一臉都是,但是公孫隰朋來不及擦汗。
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吳糾,連忙大步上前,也不做寒暄了,著急的說:「大行人,快快準備一下,莒公要來館驛看你,我這是先跑出來給你通風報信的。」
吳糾皺眉說:「莒公要來看我?」
公孫隰朋也來不及說長話,只好長話短說的說:「大行人不知道,今兒中午行刺你的乃是密國的派過來的細作,這事情君上讓我交給莒公處理,還說大行人受了傷在臥榻休養,必須要莒公給個交代,哪知道莒公聽了,非要來看望大行人。」
吳糾一聽,頓時覺得齊侯這是給自己找麻煩,莒子那色/眯/眯的眼神,吳糾能看不出來?
吳糾上輩子見過的世面也不少,因著他面容端正好看,似乎還挺招同/性喜歡,但是吳糾沒談過戀愛,都沒喜歡過異性,更別說是同/性了。
吳糾其實並不歧/視同/性/感情,但是即使不歧/視,看到莒子那色/眯/眯,一臉暴/露的眼神,心裡還是止不住噁心。
吳糾無奈的說:「勞煩大司行去通知君上。」
公孫隰朋連忙拱手說:「隰朋這就去。」
他說著,伸手壓住腰間佩劍,快速往齊侯的院落去了。
吳糾看著公孫隰朋走出院落,連忙回身進了房間,這時候小童子清也不見,地上還亂七八糟的堆著一些東西,那是密姬掙扎的時候弄亂的。
吳糾趕緊把香粉收拾起來,全都扔出去,地上那些亂糟糟的廝打痕跡就不管了,正好做秀。
於是吳糾連忙把外跑脫掉,扔在一邊,上了榻,只著白絲裡衣,躺在榻上,裝作閉目休息的樣子。
很快就聽到外面有很大的動靜,身為莒國的一國之君,莒子突然降臨驛館,這舉動實在太詭異了,驛官們也沒有得到任何通知,都嚇得驚慌失色,連忙出來迎接。
莒子仍然穿的很隨意,也沒有穿黑色的朝袍,左右兩手還是被宮女攙扶著,似乎因著體型的緣故,他走路都覺得吃力,山一般慢慢往前移動。
召忽東郭牙他們都聽說了莒子來了驛館,按理來說,密國細作送到莒國宮中,莒子應該先處理這個問題的,卻急火火的跑來驛館,親自/慰問大行人,這簡直不合規矩,而且非常荒唐。
召忽能不知莒子安的什麼好心?莒子那眼神太露骨,召忽自然看得出來,怕是沒瞎的,長了招子的都看得出來,召忽氣的那叫不行,趕緊往吳糾的房間趕去,東郭牙怕他意氣用事,也趕緊跟上去。
莒子很快被簇擁著進了吳糾的房間,吳糾都沒有聽到敲門聲,「嘭!!」一聲,莒子就闖了進來,大門對於他來說有些小,兩個宮女扶著他,三個人沒辦法直接進來。
莒子一走進來,迫不及待的看向榻上躺著的吳糾,連地上的廝打痕跡都不放在眼中,一屁/股坐在榻邊上,一臉關切的說:「孤聽說齊公子遇到了刺客,受了重傷,特來看望。」
吳糾裝作一臉虛弱的樣子,這還是手到擒來的,畢竟他上輩子身/體就不好,那種虛弱的感覺體會的清清楚楚。
吳糾氣息微弱的說:「謝莒公,糾抱恙在身,無法起身作禮,請莒公見諒。」
莒子連忙說:「不妨事不妨事,齊公子這是傷在何處?孤看你臉色都不太好。」
他說著,竟然伸起手來,有恃無恐的摸了一把吳糾的臉頰,吳糾一瞬間感覺嗓子一滾,一股噁心的衝動席上大腦,他是有潔癖的人,是心理潔癖,被莒子那樣色/眯/眯的一碰,一股雞皮疙瘩湧上來,臉色一下真的不好了。
吳糾忍著噁心的感覺,說:「糾無妨,只是……只是傷在腰上,莒公大駕,這不合規矩,還請莒公移步。」
莒子卻不在意,看准了吳糾受傷,不能奈他何,一聽吳糾說傷在腰上,頓時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忙伸手去掀吳糾的被子,一把掀開被子,露/出吳糾的白蠶絲的褻衣,就要去摸/他的腰帶。
吳糾這回真是被嚇了一跳,莒子的舉動太過無賴,根本不符合一國之君的標準,再者就是,在莒子眼裡,吳糾仍然非常輕賤,莒子只是把他當成了一個頑物,而非中大夫的大行人。
吳糾動作也快,一把按住了莒子的手,不讓他掏自己的褻衣,嚇得一身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腳步聲,公孫隰朋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見莒公,莒公那叫一個不耐煩,但是公孫隰朋和吳糾不一樣,公孫隰朋是齊國的大司行,上大夫,位高權重,又是齊侯做公子時候的堅決擁護者,可謂是根基穩固。
莒公不耐煩的應了一聲,只好走出房間,臨走的時候還笑著說:「齊公子先歇息,一有空隙,孤就回來看望你。」
召忽和東郭牙趕到的時候,公孫隰朋已經將莒公給喊了出來,召忽和東郭牙就看到了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走進了吳糾房間,然後反手將門關死……
吳糾聽到莒公走出去的聲音,松了一口氣,猛地一癱,躺在床/上,狠狠喘了一口氣,正這個時候,突然聽到「踏踏」的腳步聲,而且近在咫尺,吳糾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齊侯一身黑衣,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自己面前。
吳糾連忙要起身,齊侯笑著說:「不必起身,方才真是難為二哥了。」
他說著,伸手去壓吳糾的肩膀,讓他不用起來,畢竟吳糾可是只穿褻衣,扮作受傷的樣子。
哪知道齊侯的手剛一碰過去,只是稍微壓住了吳糾的肩膀,吳糾猛地一顫,身/子一抖,那反應非常劇烈,「啪!」,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音,吳糾竟然一下揮開了齊侯的手掌。
齊侯猛地一愣,手背上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覺,那自然是被吳糾打的,齊侯第一次露/出這種不敢置信的目光,吳糾一臉嫌棄的眼神畢露無疑。
齊侯和吳糾有很多次肢/體接/觸,例如在行軍的緇車上,吳糾還躺在了齊侯的腿上睡覺,也沒見怎麼樣,而這次反應突然特別激烈。
不止如此,吳糾不只是打了齊侯的手,而且他還猛地翻身坐起來,趴在榻邊上,「唔」的一聲,匆忙捂著自己的嘴巴,似乎要嘔吐,嗓子急促的滾動,臉色煞白,眼淚都流下來了,竟有一種脆弱的錯覺。
齊侯看著他劇烈的反應,似乎並不是裝出來的,連忙一步踏過去,接住要從榻上翻下來的吳糾,吳糾只穿著一層薄薄的蠶絲褻衣,一下倒在齊侯懷裡,齊侯能感覺到吳糾猛烈的顫/抖,全身哆嗦著,使勁捂著自己的嘴唇,不斷幹嘔。
吳糾也不知道為什麼,或是因著莒子剛才輕佻褻/瀆的舉動,吳糾突然覺得自己的「潔癖」,或者是那種心理疾病更加厲害了,被人一碰,一瞬間呼吸有些不暢,噁心想吐,腦海裡還一片眩暈,忍都忍不住。
吳糾還是全身顫/抖,不停幹嘔,不過他午膳也沒吃,早膳早就消化完畢了,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是嘔的臉色異常煞白,仿佛他的衣裳一樣。
齊侯連忙將吳糾扶上軟榻,說:「二哥?二哥?!」
他說著,拔高聲音朗聲說:「來人!傳醫官!」
召忽東郭牙還在門外沒走,就聽到齊侯的聲音,立刻沖進門來,召忽一見吳糾臉色蒼白,頓時有些慌了,立刻說:「我去找醫官!」
他說著,快速沖出門去,一路飛奔去找醫官,哪有什麼中庶子的風度。
東郭牙站在門口還未進來,齊侯一眼就看到了他,說:「快,東郭你會醫術,給他看看,是否是中毒?」
東郭牙愣了一下,按理來說,齊侯都不認識自己,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會醫術,然而齊侯說的沒錯,東郭牙的確會一些醫術,在他沒進宮做苦力之前,他在醫館裡做過工,進宮之後也在醫官那裡做過一兩年工,見得多了自然會一些。
但是這些齊侯絕對不知道,東郭牙吃了一驚,但是吳糾的樣子非常痛苦,東郭牙當下立刻走過來,伸手捧起吳糾的臉。
吳糾此時已經有些半昏迷的狀態,還在不停的幹嘔,但是意識不怎麼清楚,東郭牙捧著吳糾的臉,吳糾的頭向下垂,他不好動作。
齊侯也不管什麼了,立刻幫他伸手捧著吳糾的臉,齊侯的手掌很大,兩手一捧,吳糾的臉頰立刻被他固定住,嗓子還在不停的痙/攣,隨時要吐的樣子,而齊侯卻沒有任何嫌棄。
東郭牙趕緊扒/開吳糾的眼皮看了一眼,然後又捏住吳糾的下巴,看他的舌苔,松了一口氣說:「並未中毒。」
齊侯皺眉說:「那是吃壞了什麼東西?可驛館中的膳食,全都是統/一的。」
東郭牙說:「或是大行人身/體比較虛弱導致的。」
他們正說話,醫官就被召忽拽著,火急火燎的跑過來了,一頭都是大汗,一進門,就看見齊侯抱著虛弱的公子糾,仿佛一臉關心似的。
醫官雖然不是近臣,但是也是宮中的老人,對於這些爾/虞/我/詐,多少知道一些,如今看到齊侯親切的抱著公子糾,頓時有些頭疼腦漲,險些忘了醫治。
齊侯催促著,醫官連忙跑過來,吳糾已經昏睡過去,突然就不動了,嚇得齊侯和東郭牙一跳,醫官說:「無事無事,只是體力不濟,睡下了。」
齊侯皺眉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醫官檢/查了一番,最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硬著頭皮說:「回君上的話,恐怕是大行人積勞成疾,身/體虛弱,再加上……再加上大行人有心疾,抑鬱於心,才引起的這些症狀。」
齊侯有些驚訝的說:「心疾?」
他說著,看了一眼躺在榻上昏睡的吳糾,召忽聽得更是傻了,心疾?公子平時一片淡然,總是成竹在胸,不急不躁的樣子,怎麼可能有什麼心疾?
不過醫官也查不出不出什麼其他的,開了藥,都是一些補品,還有祛瘀散結的,其他也沒什麼可開的。
很快醫官就退下去煎藥了,其餘的人站在一邊,這裡要數吳糾本人最淡定了,靠在榻上蹙眉昏睡,眉頭雖然緊緊蹙著,有些不安的樣子,但是比剛才那副劇烈嘔吐的脆弱模樣,實在好看太多了。
齊侯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席前坐下來,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齊侯不走,召忽也不敢近前查看吳糾,只是暗地裡瞪著齊侯,心想著怎麼還不走,貓哭什麼耗子。
吳糾方才折騰,出了一身的汗,如今一老實下來,竟然覺得有些冷了,縮在被子裡打著寒顫。
齊侯坐在一邊,抬手說:「去打盆熱水來。」
站在一邊的小童子清趕緊答應一聲,小跑著出去打熱水了,很快端著一個大青銅盆就回來了,將熱水放在盆架上,又拿來一方柔/軟的帕子,泡進熱水中。
齊侯見子清回來,立刻長身站起來,走過去接過子清手中的帕子,子清嚇了一跳,就見齊侯將手中的帕子仔細疊起幾折,疊成了一個正方形,一絲不苟的,然後拿著帕子,坐在床榻前,輕輕擦/拭著吳糾臉上的冷汗。
從吳糾慘白的臉頰,一直擦到白/皙如蠶絲的脖頸,輕輕拉開一些吳糾的衣領子,帕子伸進去一些,將他胸口也擦了擦,然後齊侯將帕子交給子清,子清洗乾淨又遞給了齊侯。
齊侯還是像上次一樣,將帕子一絲不苟的疊好,然後再次給吳糾擦/拭著身上的汗漬。
吳糾在睡夢中,突然感覺到一股溫暖,那溫暖還在移動著,慢慢滲透到吳糾的骨子裡,吳糾打著冷戰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這感覺很好,讓吳糾心中慢慢舒坦了一些,終於不再那麼難受……
吳糾似乎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還小的時候,媽媽一個人帶著自己,吳糾一直體弱多病,總是發高燒,一燒就是三四天不見好,母親就會用熱/乎/乎的濕毛巾替他擦/拭身/體。
這感覺又熟悉,又溫暖……
溫暖的吳糾心裡一股酸澀,他在睡夢中突然開始夢囈,「啪」一聲輕響,吳糾突然抬起手來,一把抓/住了齊侯的手腕。
齊侯手中拿著帕子,還在給吳糾擦/拭脖頸上的汗漬,突然被吳糾一把抓/住,還以為吳糾醒了,不過吳糾仍然沒醒來,閉著眼睛,眉目蹙著,眼角濕濕的,好像有淚珠兒要流下來,眼眶也紅了,小巧挺/直的鼻尖也有些發紅。
齊侯愣了一下,就聽到吳糾薄薄的嘴唇開啟著,輕輕喊了一聲:「媽……」
媽媽這個詞,其實並非像很多人想像中的,是個外來詞。
早在三國時期,有一本百科全書叫做《廣雅》,《廣雅》是仿辭書之祖《爾雅》所著的一本擴寫書,「廣」即是續篇的意思。
《廣雅》中就記載了媽這個字,代/表了母親,是一種通俗的叫法,同時也有「爸」這個字。
雖然這些通俗的叫法在當今還不是很流行,而且齊侯身為貴/族,需要管父親叫做君父,更不會叫爸或者媽,但是不代/表齊侯聽不懂。
齊侯是可以聽懂的,起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很快吳糾拽著他的手腕,又低低的喊了一聲,那聲音仿佛撒嬌一樣,透露著一種弱勢和依賴,不像吳糾平時那樣雲淡風輕,也沒有任何虛偽。
齊侯的手一顫,吳糾一直抓著他的手腕,沒過一會兒,眼角就流下了眼淚,眼睛更是殷/紅起來,在夢中竟然哭了出來。
齊侯連忙將帕子換到另外一隻手,任由吳糾握著他的右手,然後用左手給吳糾擦/拭流下來的眼淚。
吳糾哭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消耗了體力,又沉沉睡去,這回睡得很安穩,竟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齊侯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總是能回想起吳糾那毫無防備痛哭的模樣,心中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似乎勾起了他兒時的回憶,齊侯沒有母親,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長什麼樣子,別人都可憐他沒有母親,只有齊侯知道,自己對母親這個詞,從沒有任何肖想和留戀。
然而在看到吳糾痛哭的那一霎那,齊侯突然明白,他並不是沒有任何肖想,只是壓抑自己不去想,在偌大的齊宮中,君父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君父,而齊侯也沒有一個疼愛他的母親,他的童年灰黑一片,回憶起來只是一片無邊的茫然。
齊侯歎了口氣,將帕子交給子清,很快起身走出房間,召忽納悶的看著齊侯的背影,總覺得很奇怪,但是也顧不得這些,齊侯走了之後,他趕緊跑到榻邊守著。
天色很快昏暗下來,吳糾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是記得自己突然就開始犯噁心,不知道為什麼,忍不住想吐,然後就沒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聽到門外有聲音,掙扎著坐起來,感覺身/子異常疲憊,小童子清連忙趨步上前,扶著吳糾說:「公子,你可醒了!」
吳糾眯眼看了看四周,竟然天黑了,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房間裡除了子清沒有人,但是門外有聲音,隱約能看到門外站著幾個人,正在說話,召忽的聲音有些清朗,穿透力很強,吳糾第一個聽到的就是召忽的聲音。
很快房門被推開了,召忽和東郭牙從外面走進來,吳糾還隱約看到了一個退下的虎賁士兵。
召忽見到吳糾醒了,特別驚喜的跑過來,說:「公子,你醒了!太好了!」
吳糾點了點頭,聲音有些虛弱,說:「去梁甫山的人回來了?」
召忽聽他一醒來就是說公事兒,只好說:「剛回來。」
吳糾說:「情況怎麼樣,是不是有曹劌這個人?」
召忽說:「梁甫山地形不好走,山腳下有山民,他們打聽了一番,山上的確有個姓曹的樵夫,隱居在山裡面,但是具體不知是什麼地方,山民說,樵夫總是會背著柴下山來換糧食。」
吳糾一聽,蒼白的臉上滲透出一絲殷/紅,眼睛中也有些喜色,說:「太好了,定然是曹劌。」
召忽說:「公子你先別著急,今兒都晚了,明日一早再忙這些,先喝口水,吃些東西。」
吳糾一聽他說吃東西,感覺肚子已經餓得不行了,再加上他下午鬧病,現在全身乏力,血糖都低了,感覺頭暈眼花的,吳糾讓子清去弄了一碗水來,再弄點吃的。
子清很快就回來了,端著溫水和暖飯,說:「君上吩咐放在灶上的,一直熱著呢,公子快趁熱吃。」
吳糾醒了,吃著飯,召忽就對東郭牙說:「大牙你一直守著都累了,你快去休息罷。」
東郭牙似乎有些受寵若驚,看了一眼召忽,召忽面色不太正常,不知怎的有點支支吾吾,東郭牙先是受驚,然後又有些了然,對著召忽笑了一聲,說:「多謝中庶子關係,那東郭先告退了。」
東郭牙向吳糾行了禮,就退出了房間,還給他們關上了門。
吳糾喝著熱水,感覺好一些了,看向召忽,無奈的笑著說:「何故遣走東郭師傅?」
召忽見東郭牙走了,這才放鬆/下來,說:「誰知道那東郭牙是不是齊侯的人,我也只是小心謹慎為上。」
吳糾看了一眼召忽,突然放下手中的水杯,說:「子清,你先回去睡罷,碗放在這裡,明日一早再收拾。」
子清答應了一聲,很快也走出去,召忽沒走,喋喋的把齊侯親自給吳糾擦汗的事情說了一遍,說:「你說這個齊侯,他心裡怎麼想的?怎麼突然擺出一副溫柔親和的樣子?」
吳糾一聽,頓時心裡一怔,原來他做夢夢到了母親在給自己擦汗,其實是齊侯?
吳糾心中有些慌,不過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淡淡的說:「還能怎麼想的?我現在是大行人,總不能突然病死在莒國的館驛中罷?」
召忽連忙呸呸呸了好幾聲,說:「公子你可別瞎說嘴,你這身/子夠虛弱了,快多吃些。」
召忽見吳糾醒了,也就放心了,看著他把飯吃完,臨走的時候還幫他把碗收拾了一下,順手給帶出去,免得放在屋中一晚上有味道。
召忽接過吳糾手中的碗箸,難免手指碰了一下吳糾,吳糾猛地身/體一顫,嗓子一抖,險些又要吐出來,一瞬間眸子猛地一縮,感覺胃裡又不太舒服。
召忽沒注意到吳糾的表情,只是收拾了東西,說:「公子快休息,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想曹劌的事情。」
吳糾勉強點了點頭,看著召忽走出去,這才松了口氣,捂著自己的嘴,輕咳了幾聲,又端起杯子豪飲了幾口,才感覺那不舒服的噁心感被壓了下去。
吳糾難免有些心驚,他上輩子只是有些輕微的潔癖,絕對是針對乾淨的程度,而非/人與人的觸/碰。
吳糾艱難的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深吸了一口氣,他隱約記得,自己剛才噁心難受的時候,好像打了齊侯一下。
吳糾難受的在榻上翻了個身,感覺頭都要炸了,也不知有沒有吐在齊侯身上,若是齊侯借題發揮,那就不好惹了,他想著心煩,乾脆把被子拉到頭頂上,縮在被子裡,暫時不去想。
第二天一大早,吳糾的臉色終於恢復了,雖然不算是紅/潤,但是也沒有昨日那麼蒼白無力,他穿戴整齊,梳洗得當之後,先找來了召忽和東郭牙,三個人坐在一起用早膳,一邊用膳,一邊說了說昨日虎賁軍的回稟。
姓曹的樵夫特別奇怪,性格也很古板,逢年過節,山民們想多給他一些食物或者衣服,但是那樵夫脾氣很是牛頑,就是不要,多一塊大餅都不要,你塞給他,他還生氣。
沒人知道樵夫具體住在哪裡,所幸梁甫山不是很大,但是如今是夏天,樹木草長,也不是很好尋找。
召忽說:「這人脾氣這麼古板,還是個樵夫,真是公子要找的人?」
吳糾笑著說:「我也不能肯定,先去看看才知道。」
東郭牙說:「大行人準備何時去?」
吳糾說:「越快越好,這裡終歸是莒國,不能久留。」
東郭牙點了點頭,召忽則不同意,說:「不行,公子身/子要緊,你昨日才病了,今日不能去。」
吳糾還要說話,就聽到一聲輕笑,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外面傳過來,一個黑衣男子竟然站在他們門外,笑眯眯的負手而立,黑袍襯托著挺拔的身/子,面目棱角分明,表情卻溫柔似水,笑著說:「我倒是和召師傅想到一處去了,二哥身/體方好,今日還是不要勞累了。」
眾人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齊侯總是神出鬼沒的,他們三人在用膳,連忙全都放下碗和箸,趕緊站起來作禮。
齊侯走過來,沒有去碰吳糾,只是揮手說:「不用拘禮。」
他說著自顧自走進了吳糾的房間,吳糾的房間已經給收拾乾淨了,齊侯走進來,坐在席間,他的手放在膝蓋上,齊侯的皮膚不算白,不過他的手背上稍微有一個紅印子,印子有些轉青的勢頭,手指骨節的地方還有一個血痕,看起來像是撓的。
吳糾不動聲色的看著,心裡卻「梆梆梆」狠跳了三下,頭一次如此忐忑不安,他隱約記得自己昨天好像打了齊侯一下,而且打得不輕,如今一看齊侯的手背,又是青印子,又是血痕的,恐怕是昨日自己的傑作。
吳糾眼睛眯著,不停的轉著,一方面在猜測,另外一方面在回想,齊侯注意到他的表情,頓時有些想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齊侯還是第一次看到吳糾露/出如此不安的神色,覺得當真有趣,於是當下「嘶……」了一聲,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右手,裝作一副痛楚的樣子,說:「今日怕是陰天要下雨,孤這手背上的傷口有些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