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寧端說掛燈, 那是真掛燈。
他隻伸手拉住頭頂一根粗壯樹枝, 足尖在樹幹上一點, 就輕而易舉地借力而起, 三兩下到了古樹最頂端, 將席向晚的花燈掛在了樹冠上,成了居高臨下的唯一一盞。
誰家花燈也沒能掛那麼高的。
這古樹早就枯死大半,樹幹中大多是空心的, 一般人根本不敢爬上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哪塊樹皮掉下去, 也只有甯端藝高人膽大上那麼高。
少年男人們一個個看著寧端的眼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少女們卻三兩成堆地望著古樹頂端那唯獨的花燈悄悄紅了臉蛋。
樊承洲仰頭望著高處的花燈,估摸了一把,問樊子期,「我上去摘下來?」
樊子期卻沒有立刻回答。
樊承洲回頭去看,卻見到樊子期的視線長久停留在樹下的某個位置。他再跟著望過去,就了然地看見席向晚正抬臉站在樹下, 面帶笑意地雙手攏嘴朝上面喊了什麼。
實在是樊子期這一刻的眼神太奇特了,樊承洲心中突然一動,產生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
——難道,樊子期也有了打從心裡想要卻如何都得不到的東西?
要真是那樣,也許和席向晚聯手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不了。」樊子期沉默了會兒, 才黯然搖頭, 「他們是定了親的人, 郎才女貌, 我不該去插足。」
「好吧。」樊承洲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我就是有點技癢,這樹看著我也能爬那麼高。」
「你也是時候找個好姑娘定親了。」
樊承洲面上全無破綻,「我還沒心思想這些。」
樊子期輕輕歎了口氣,他終於將注意力從席向晚身上挪開,輕聲道,「正好人少了,我們這便離開吧。」
「樊大公子。」席向晚卻在幾步之外喚住了樊子期。
樊承洲立刻用眼角餘光去注意樊子期的神情,居然真的見到他眼中閃起不似作偽的驚喜光芒,不由得將先前的猜測更篤定了些。
他不覺得樊子期這般冷血殘酷的人能愛上什麼女子,但即便樊子期對席向晚有的只是瘋狂的佔有欲,那也很足夠了。
「方才我在燈會中時撿到了樣東西。」席向晚道,「問了寧端才知道,應當是大公子遺失在某處的,便完璧歸趙吧。」
「不知是什麼……」樊子期臉上尤帶著笑容,卻見席向晚身旁寧端揚手將什麼東西拋了過來,速度極快,幾乎像是暗器的勁射。
樊子期只覺得一陣勁風迎面襲來,不由得微微縮了瞳仁。
樊承洲伸手及時將那東西捏住,看了眼,見是塊通體雪白的玉佩,狐疑地遞給了樊子期,「哥,你什麼時候買了這麼塊玉佩?還是龍鳳呈祥的……」
他說到一半,猛然反應過來。
樊子期生性這般謹慎,怎麼可能在燈會這樣到處是陌生人的地方遺失什麼物品?這分明就是樊子期有意送給席向晚、卻又一次被她無情退了回來的禮物!
方才燈謎大賽頭籌的獎品,八成就是這塊一看便知道價值連城的玉佩!
樊子期將玉佩握在掌心,看起來有些怔愣沮喪,他摸索了玉佩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是,這是我遺落的,多謝大姑娘特地送回給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苦澀,將手背到背後,低聲道,「大姑娘,我……很快就要回嶺南了。」
席向晚的眉梢微微一動,並不覺得樊子期這句是實話。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樊子期是不會這麼輕易離開汴京、放過她的。
遺憾的是,她卻不能直接問樊子期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什麼。
「一路順風。」她冷淡又客套地祝福道。
樊子期冠玉似的面龐似乎又蒼白了一些,「……多謝。在汴京城能與你相識,已是我事前意想不到的驚喜,該知足的。」
這話就有些明目張膽和寧端搶人的意思了。
——人家未婚夫還在旁邊站著呢!
席向晚卻沒再應話,她稍稍屈膝對樊家兩人福身致禮,便攜著寧端一道緩緩從古樹底下離開。
他們二人雖然是走了,古樹高處那令人矚目的牡丹花燈卻仍亮閃閃地吸引著眾人的眼球和討論。
不認識他們的,只道好一對神仙眷侶;認識他們的,心內卻覺得十分驚悚。
樊子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著古樹高枝,半晌才喃喃自語似的問道,「難道這親真能結得成?」
「有四皇子點頭,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樊承洲應道。
他剛將這話說完,就見到樊子期那好似上等墨玉的眼瞳裡流露出一絲極其輕微的輕蔑和不以為然來,心中一沉。
樊子期特地跑來汴京城,其中一大目的就是衝著席向晚來的,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其他人,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只是,不知道樊子期打算如何破壞這樁婚事,他又需不需要暗中知會席向晚和寧端一聲?
想到席向晚曾經秘密交給自己的那封信其中所說種種已經一一證實,樊承洲輕輕地出了口氣,在心中下了決定。
得了她的幫助,總歸是要回報的。
便稍稍提醒一句好了。
其實不用樊承洲提醒,席向晚心中也清楚知道樊子期能有多執著。
樊子期這一次來汴京城,比她記憶中要早了個把月,離開的時間也往後拖延,這一出一入算起來,停留的時間比上輩子多了兩個月,而樊子期居然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更甚者,他還將燈謎大賽的頭名獎勵送給了她,這是明晃晃的求愛舉動了。
坐著馬車回席府的路上,席向晚的態度和去時完全不同,隻沉吟思索著不說話,寧端更是隻騎馬跟在馬車一旁。
碧蘭和翠羽不明所以,只當是二人在燈會上吵了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貿然開口。
等馬車駛入席府正門所在的街道時,席向晚才像是想清楚所有事情了似的開口,「在這兒停下吧。」
車夫小心地將馬車停在路口,席向晚便起身下車,側臉瞧著寧端道,「最後一段,陪我一道走過去可好?」
翠羽連忙跟著下去,牽住了甯端的馬——實在是在場眾人,除了她也沒有誰能和甯端的馬相熟了。
寧端沒說話,他隻伸手將席向晚扶穩,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旁慢慢從夜色中向席府門口那一對石獅子走去。
「今日很好。」先開口的是席向晚,她笑著道,「我都有些捨不得回府睡下了。」
甯端不由得站住腳步,他伸手拉住了席向晚的手腕,將她也帶著停了下來。
抱著手爐的席向晚回過臉來,歪了歪腦袋,耐心等待著寧端組織言語。
他們倆一停,就連遙遙跟在他們身後不敢靠近的馬車和碧玉幾人都屏住呼吸一道留在了原地,生怕打擾了什麼。
好半晌,寧端才動了動嘴唇。
「我不願……」隻與你假定親。
可他只說了三個字,就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明亮燈火中的席向晚是金燦燦的,好像被灑了層金粉一般,比平日平易近人又接近世俗,因而寧端也生出種錯覺,仿佛近在咫尺的自己能抓住她似的。
可現在她只笑吟吟地立在清冷月光中,銀白色的光輝輕柔覆在那張豔冠汴京的容顏上,又立刻將一切錯覺打碎,諸事回歸冰冷的現實之中。
寧端的停頓只是一個呼吸都不到的時間。
而後,他緩緩鬆開了捉著席向晚手腕的手指力道,平靜道,「我不願你為了假定親一事委屈自己。如同先前約定,當你需要時,婚約隨時可以解除。」
席向晚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寧端最後說出口的會是這麼一句話。她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手爐上輕輕地沿著雕紋摩挲了兩下,將心中翻上種種思緒盡數壓下,才笑著點頭應道,「嗯。」
這時,門房正巧從裡頭將席府的門打開了,提著燈籠喊道,「姑娘回來了?」
「回去吧。」寧端望著她道,「時間不早了,武晉侯和夫人想必還在等你。」
「你也是,都察院的事情總是做不完的,不要太為難自己。」
席向晚說罷,提了裙擺往門裡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寧端,見他仍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視線平靜地凝在她身上。
令她十分安心,卻又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種不安來,好似錯過了什麼不能再回頭的寶物似的。
寧端見她回頭止步,柔和了眉眼安撫道,「去吧。」
席向晚咬咬嘴角,沒再說什麼,借著門房的燈籠,便跨過門檻,漸漸消失在寧端的視線範圍中。
車夫等人這時候才從後頭追上來,碧蘭急著跑進去追席向晚,翠羽卻是慢了一步停在寧端身旁,沉穩地道了句「恭喜大人」。
寧端面上喜怒不辨,也沒有應聲。
他在席府門口又駐足一會兒,像是估摸著席向晚已經走到哪兒了似的,半晌才接過翠羽手中韁繩,道,「好好照顧她。」
「大人放心,姑娘出嫁前,一定照顧得妥妥帖帖的!」翠羽信心十足,見甯端牽馬離開,便也進了席府裡頭,走了一小段路,才見到前頭的碧蘭和席向晚。
見到翠羽落後進來,席向晚便知道她定是和寧端多說了幾句話,「他走了?」
「大人走了。」翠羽帶著微笑道,「大約是捨不得,竟沒騎馬走,是牽著馬步行回去的。」
席向晚的腳步又停了一下。
碧蘭不明所以,「姑娘?忘記什麼了嗎?」
席向晚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在腳掌落下之前,她就將這一步收了回來,而後咬咬牙,劈手奪過門房手中的燈籠,轉頭就往來時路拔足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