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098
開春了, 天氣乍暖還寒, 但貓了一冬的農人也不能繼續偷懶了。他們得開始為一年之計做準備。春耕開頭的準備:耕地、翻地、施肥, 樣樣都是出力氣的精細活。
李大牛是差不多年底的時候接管一生產隊的隊長的,乍然到了春耕,他整個人忙得全無頭緒。連安排育秧都差點讓社員吵起架來。
他拎了三兩的豬肉, 趕緊去了賀家打算請他哥指點指點。
他看見了嫂子正挑著一桶的衣服, 一副剛從河邊洗完衣服回來的樣子。
李大牛吆喝了一聲:「大嫂。」
他很快想到賀鬆葉是聾子, 聽不見, 他湊到了她的面前,語速極慢地一字一字道:「我是來找大哥的。」
賀鬆葉看著他的蠕動的唇, 明白了他說什麼,她點了點頭, 引著李大牛去了丈夫跟前。
李大力拄著拐杖, 在屋子裡艱難地移動著。但今時不同往日, 去年結婚時他還是全憑拐杖挪動, 如今甩開拐杖也能撐著挪幾步路了。
他的額頭流出了汗水,一抬頭就看見了屋子裡突然多出來的人。
他笑了笑, 「咋啦?」
大牛喜出望外,去扶了他哥一把,「我正正好想來看看你。能走路了,快好了吧?」
「我想來向你討教討教的哩。」
他劈裡啪啦地一股腦地跟李大牛說:「本來應該開春耕也該幹活了,大隊裡老油條子一個推一個不肯動, 拖三拉四的, 真是一股氣上來了就想揍人。可我想著吧, 年輕一輩的打打架也就算了,老不休了還倚老賣老,難道我還能動手教訓他們不成?」
李大牛看來是憋了一肚子的氣了,跟著大哥抱怨的時候唾沫橫飛。
語速快得賀鬆葉都看不清,茫然地看著小叔子一臉憤慨的表情。
李大力說:「他們無非就是想讓你多幹點活,新上任的大隊長都是得這樣的……你不多幹活,他們還不服你。」
「你說這憑啥,年底分糧也不多分俺的,要俺多幹活……好吧好吧,多幹點俺捏著鼻子也認了,但他們就是想俺全幹了!嘖,忒不要臉。」李大牛說。
當生產隊的隊長得長著一顆七巧玲瓏心,大家同掙一個公分,吃集體飯的,那麼多年下來早就養得憊懶累贅了。既要大家服他,也得聽得動他的安排。老實點的願意多出點力氣,臉皮厚的做點樣子糊弄過去。老而無力的這麼幹,李大牛也當睜隻眼閉隻眼,照樣記公分了。
但十□□壯如牛的還這樣做,這真是踩大隊長的底線了。李大牛經驗淺,容易受人的氣。
李大力想了想,跟二弟說:「等你開動員會的時候,我也去旁邊聽。」
李大牛得了大哥的准話,連連跟他道謝,「他們也得到你面前才肯服服帖帖。」
……
三月,賀鬆柏的大豬稱稱也有一百六七十斤了,雖然還不足兩百斤,但現在宰了就是賺的。
他臨時找來了三個殺豬師傅,自己手把手教。
不過忙碌的春耕也揭開帷幕了,賀鬆柏白天都得去耕地、翻田,整個大隊能用的牛才五頭,經常輪不到他這種青壯年。他幹完活就累癱地躺在田埂邊睡覺,他睡著的時候身上會有鮮活的小動物光臨。時而是翠嫩的螞蚱,時而是鮮美可口的田雞。
小而靜美的嫩蜻蜓,溫柔地矗立在雜草尖尖。
偶爾略過他的肩頭,停駐下來。
他酣然地睡在燦爛的春光裡,香甜沉實,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趙蘭香乾完活後,往他那邊瞄一眼,都忍不住笑。
她趁著別人散了之後,慢慢地踱了過去,輕咳了一聲。
賀鬆柏一動,他腳上的青蛙呱呱地逃也似地跳走了。他見了日頭已經很高了,渾身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趙蘭香說:「該吃午飯了,別睡了。」
賀鬆柏默默地跟了對象回家,他到井邊洗了把臉,初春明媚的春光照在他的身上,渾身暖洋洋的,在他眼中連漚肥了的泥的臭味都是那麼的特別。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感覺渾身都是勁兒。
趙蘭香說:「幹活很高興?」
賀鬆柏點點頭。
他走到柴房,猛地吃了兩大碗的飯。
他抹了把臉說道:「我把下午的活幹完了,我還有事得出去了,下午讓鐵柱來扮扮我。」
今天是週末,按例是得休息的。不過撞上了農忙期,週末也變得不像週末了。
趙蘭香說:「你注意安全。」
她頓了頓又道:「我可以問問是什麼事嗎?」
賀鬆柏吃飯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他很快把碗裡的每一粒米都挑出來吃了個乾淨。
他望著對象眼裡忍不住流露出來的擔心,心窩子一軟。
他小小聲地說:「上次咱們那個殺豬場怎麼倒閉的你還記得嗎?」
趙蘭香點了點頭,公安抓到了幾個賣豬肉的倒爺,順藤摸瓜,端掉了大本營。
賀鬆柏單手握成拳,擱在唇邊,湊近對象的耳朵。
「所以這次我是去找關係,賣豬肉!」
趙蘭香心驀然地一動,「賣豬肉?」
賀鬆柏點了點頭,他很快收拾了飯桌洗了碗,一言不發地回到屋裡。他自己妥帖地疊得整齊的中山裝取出來,用竹簍裝好。
「你的活幹完了嗎,幹完了跟我來吧。」
他想好不容易去城裡一趟,帶她去換換心情也無妨。
趙蘭香看著男人眼角流露出來的精神奕奕,宛如受到了蠱惑,她點了點頭。
「幹完了,大姐上午幫了我一把。」
賀鬆柏很快去取了單車,他用手擦了擦落了灰塵的後座,搭著對象去了縣裡,又轉車去了城裡。
來到城裡的時候已經到了城鎮職工下班的時間了。
賀鬆柏跟李忠匯合了,李忠帶他們去了熟人的家裡。
「給。」李忠遞了一包東西給賀鬆柏。
等賀鬆柏從盥洗室出來的時候,已經變得渾身翻了個樣兒了。他臉上的胡茬刮得乾乾淨淨,面龐收掇得細膩齊整,身上那套窮人的破爛衫兒已經換成了齊整挺闊、燙得熨帖的中山裝了。
這身中山裝也便是趙蘭香第一次給他做的那兩身衣服,他不捨得磨舊,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共穿了還不到三次。
賀鬆柏的頭髮宛如做過了的修理,平時肆意生長的頭髮梳成了時下流行的知青分頭。
他走出盥洗室的時候,趙蘭香側過頭來,猛然地一看,當真是一下子看愣了。賀鬆柏鮮少有這樣齊整的時候,上一次見到還是新年在g市的時候。
不過他腳上穿的那雙城裡流行的運動鞋,卻是不倫不類,令趙蘭香哭笑不得,這是種這個年代獨特的鄉土味的時髦。她也無可指摘了。
賀鬆柏把一堆東西一股腦地裝到了李忠的手提包裡,他摸了摸對象的頭,叮囑道:「你在這個老鄉家裡待一會,吃點東西,我幹完事了很快就回來。」
賣豬肉弄得這麼神神秘秘,弄得趙蘭香都想跟上去探探他們搗鼓成這幅模樣是去幹什麼。
賀鬆柏吩咐完後,很快跟著李忠騎著單車消失了。
他和李忠特地捯飭成這幅人模狗樣的模樣,是特地去找冶鋼廠、煤炭加工廠的幹事「談生意」的。穿得好點,氣勢強點,才容易令人心生敬意。
賀鬆柏在趙蘭香面前自信滿滿,實際上走出了這一步,心裡未免不是惴惴不安的。
李忠笑駡道:「你這慫小子,我可是被你誆來的,你要是不敢去,咱們今天就回去算了。」
賀鬆柏淡定道:「我不怕,天塌下來還有你四叔頂著。」
「以前何師傅跟我透露過,這兩個工廠曾經過來問過要豬肉的事,不過他沒敢接話。這塊肥肉咱們不吃,我都睡不著覺。」
冶鋼廠和煤炭加工廠的工人都是幹重體力勞動的,得吃點油水才有力氣幹活,肚子裡沒點油水幹重活熬人。因此食堂常常費盡心思給他們加餐。但是每個月份額裡的豬肉難以支撐他們頓頓吃肉,採辦常常通過各種途徑買肉。
但肉票哪裡是這麼好湊的,工人想吃肉,食堂買不夠肉,這時候免不得去黑市偷偷購入一點補充庫存。
這隱秘的事已經變成了食堂骨幹爛在肚子裡、秘而不宣的秘密了。
李忠道:「能談得成那敢情好,咱們以後也不零售給那些倒爺,生意做得更穩妥。」
賀鬆柏給李忠正了正衣領,挺起腰杆,「記住了,態度要冷一點,語氣要傲一點,自信一點,他才不敢質疑咱。」
「等會看我表情的。」
於是李忠二人去了冶鋼廠食堂部採辦幹事家中,得到消息的石幹事早早把家人打發出去看電影,他做了兩個小菜來招呼人。
李忠和賀鬆柏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活靈活現。
李忠提他們有豬肉的途徑。
賀鬆柏捂住李忠的嘴,道:「你別聽他的胡話,喝了兩杯馬尿都不知道自個兒是誰了。
這年頭幹啥都是要命的,冒險掙錢有幾條命享?何師傅說以前應過你的那些話就當做耳邊風聽聽,咱今天來是來石幹事這提醒提醒的,你不要多想。」
何師傅要聽了賀鬆柏這番話,指不定得氣得跳進棺材。他哪裡有派賀鬆柏、提的又是哪門子的醒。
賀鬆柏又說了一通話,一碗碗地給人滿上酒,就這樣石幹事被他灌得已經是三分醉了。
石幹事慢慢地說:「豬肉我們要,是想要的。」
「這年頭不吃飽肚子誰給幹活,個頂個的懶,廠子效益年年下降,N市全國排倒數,經理年年罵工人,罵食堂,歸根到底還不是就指著碗裡那點糧食?」
「錢我們是有的,你們說說怎麼找路子吧,我感激你們。」
李忠肚子裡還準備了一堆臺詞的,頓時跟關了閘的堤壩一樣,奇妙地堵得慌。
英雄無用武之地!
賀鬆柏於是掏出了手提皮革包裡的「責任連帶書」,讓人簽字摁下了血紅巴掌。
「這件事天知地知,我們仨知,萬不可第四人知。」
石幹事渾身發熱地點下了頭。
……
趙蘭香守在城裡的老鄉家裡,到了飯點,老鄉招呼她吃飯。
她心裡擔憂著賀鬆柏他們,沒啥胃口,隻站在筒子樓下一直等著人。夜幕降臨,萬家燈火亮了起來。有別於不通電的鄉下,城裡很多人家早就用上了電燈泡。
暖黃的燈光,映入她的眼睛。
很久之後,筒子樓下傳來單車叮叮的車鈴聲,高大的男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呵了一口氣,「餓不餓?」
「我帶你去飯點吃飯。」
賀鬆柏推了李忠下來,拍了拍自個兒的單車後座,把對象拉上了車。他一路騎著車,帶著對象兜風,朝著國營飯店駛去。
他低沉的聲音透露出一絲的掩飾不住的愉快,「香香,我的豬仔賣出去了!」
「以後這裡、這裡的工人,都得吃我的養豬場裡產出來的豬肉。」
賀鬆柏用下巴稍微衝著某兩個建築,指了指。
夜色太黑,趙蘭香努力地打量著。
她興奮地嗷嗚了一下,使勁地擰著男人腰上的腱子肉,「你真能幹!」
「得賣給人好多好多豬肉吧?」
她快速地算了一筆賬,賀鬆柏的養豬場原本有百來頭豬的,母豬揣了崽兒,等下個月生了還能多出幾窩來,一窩窩地生下去,同一時間能夠有成豬五六十頭呢!
趙蘭香很快算出來豬場的產肉量,比老豬場是比不過的,供給這兩個工廠,大概也沒有多少剩餘的豬肉零售給倒爺了吧?
原來,他是打這個主意的嗎?
「另闢蹊徑嗎?」
賀鬆柏小小聲地道:「是悶聲大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