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想， 姜曉峯又仔細翻看了一下白色的信紙。

　一分鐘後，他在信紙角落處印着的小人身上，看到了一個幾乎融入背景的灰藍色變形竹葉花紋。

　——這果然也是一個飛鏢。

　所以根本沒有什麼情書，這兩個在《江湖遊》裏代表着傷害技能的東西， 絕對不可能是情書。

　可他爲什麼會送孟浮生這個？

　他想不通。

　如果是惡作劇，那這也太幼稚了一些， 他不覺得自己會做出這種事。而且在論壇的帖子裏， 他自己也是承認了追求過孟浮生的。

　有追人，但追人時送的卻不是情書……他總不會卑鄙無恥到既想追孟浮生利用他， 又覺得不甘心， 故意把情書做成飛鏢，用這個詛咒孟浮生吧？

　這猜想一出， 他立刻被自己的“惡毒”震驚了。

　不不不， 他應該沒這麼壞，一定還有什麼東西被他忽略了。

　他抓抓頭髮，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去問問孟浮生。作爲被追求的當事人，孟浮生肯定知道很多細節，雖然問這個很尷尬， 但他實在在意這兩個飛鏢印記， 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的來意， 孟浮生很意外， 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問道：“你想知道……你給我送情書時的細節？”

　姜曉峯聽到情書兩個字就覺得心虛得慌， 硬着頭皮點頭：“嗯，醫生不是說多接觸、多聽被遺忘的事物、事情有利於恢復記憶嗎，我失憶期間做的最特別的事就是追求你，我想着多聽聽細節，也許能想起來些什麼。”

　孟浮生直直看着他，良久，突然擡手按了按額頭，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你真的都不記得了？”

　姜曉峯疑惑：“什麼？”

　孟浮生打量着他的表情，怎麼看都無法從他臉上看到僞裝淡定的痕跡，心裏突了一下，突然站起身蓋上電腦，往外走了一步，想到什麼，又把電腦拿上，走到姜曉峯面前說道：“我們去客廳談。”

　姜曉峯發現他的氣場變了，懷疑自己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踩了什麼地雷，連忙跟上。

　兩人重新在客廳落座，孟浮生的眉頭一直皺着，坐下後就開始對着電腦敲敲打打。

　姜曉峯沒見過他這種模樣，心裏不安，老老實實坐着，也不敢往他電腦上看。

　幾分鐘後，孟浮生停下在電腦上敲打的手，把電腦挪到他面前，示意他看屏幕：“這是江澤，我的室友。”

　姜曉峯側頭看過去，見屏幕上是一個小麥色皮膚的男生的照片，不明白孟浮生怎麼突然介紹起了室友，禮貌地誇了一句：“很帥。”

　孟浮生看着他眼裏純然的陌生，心慢慢下沉，試探着說道：“我們欠他一個人情，答應了要請他吃飯，就約明天怎麼樣？”

　欠了人情那肯定是要還的。

　姜曉峯點頭：“好，我們欠了他什麼人情？”

　孟浮生沒有回話，只定定看了他幾秒，然後擡手掐住鼻樑沉默了一會，又調了張照片給他看：“還有他，他叫魏威，也是我的室友，和我關係很好，也請他一起吧。”

　這次屏幕上又換上了一個斯文白淨的男生的照片，姜曉峯只看了一眼就點了點頭：“好，都聽你的。”

　孟浮生突然蓋上了電腦。

　姜曉峯嚇了一跳，側頭看他。

　“你……”孟浮生聲音艱澀，腦子裏全亂了，回想了一下姜曉峯住院後的種種反應，終於意識到或許他和母親都進入了某種誤區。

　之前姜曉峯說要看情書時他就覺得有點奇怪，以姜曉峯的性格，如果是裝失憶，他應該不會主動要求去看這種對兩人來說都意義特殊的東西纔對。

　之後姜曉峯又突然過來，問他當初送情書的細節……一個裝失憶的人，真的會這麼積極地去問過去的事，想要恢復記憶嗎？如果姜曉峯是爲了掰正一切而裝失憶，他不該儘量迴避這方面的問題嗎？

　他剛剛故意弄反了兩位室友的照片，但姜曉峯卻完全沒發現不對，看魏威和看江澤時，眼神也是如出一轍的陌生。

　如果剛剛姜曉峯眼裏的陌生是演出來的，那姜曉峯不該考A大，而該去考影視學院。

　錯了，全錯了。

　孟浮生擡手按住臉，肩背又垮了下來。

　不是裝的，曉峯是真的……把他給忘了。

　……

　孟浮生藉口打電話回書房呆了幾分鐘，再出來時，他的眼眶變得有些紅，表情也顯得有些暗淡勉強。

　他坐到沙發上，收拾好電腦，朝姜曉峯笑了笑，說道：“抱歉，剛剛把照片放反了，高壯一些的那個纔是魏威，白一些的那個是江澤。我剛剛跟他們打了個電話，他們都忙，說最近沒空和我們一起吃飯，約飯的事改天吧。”

　姜曉峯擔心地看着他：“你沒事吧？”總覺得孟浮生的狀態有點不對。

　“沒事。”孟浮生把電腦拖到一邊，又側頭朝他笑了笑，頓了一下，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頭髮，“別怕，你忘記的事情，我會幫你想起來……就算想不起來了也沒事，我們可以再創造新的回憶。”所以沒關係，喜歡的感覺是忘不掉的，只要人還在，一切都沒關係。

　……

　兩人聊了一整個下午，孟浮生收拾好心情，很細緻地把這一個月裏發生的事全部說了一遍，包括自己的兩次拒絕。

　姜曉峯從聽到情書是被他用砸的方式“送”給孟浮生時，心裏就品出點不對了，等聽到孟浮生說他曾在飛機上餵過孟浮生一個心形巧克力時，更是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很確定，那個心形巧克力也絕對不是什麼驚喜，多半也和那兩封情書一樣，是什麼含義不太妙的東西。

　等聊天結束，孟浮生去做飯，他回到房間翻自己的揹包時，裏面掉出來的幾個心形糖果驗證了他的猜想。

　他拆了一地糖紙，發現無一例外的，這些糖果身上全都有某個在《江湖遊》裏代表着劇毒的極品道具圖標。

　“……”

　爲了確定自己沒看錯，他還特地上了遊戲，對比了一下真正的道具圖標和糖果上醜兮兮的粗糙花紋。

　沒錯，大體上是一樣的。

　他有點恍惚，搞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喂孟浮生這種類似於惡作劇一樣的東西，正糾結着，遊戲密聊突然響了起來，是同在滅渣遊戲羣裏的一個好友發來的。

　灰鴿：小風好久不見啊，你去新服追殺一夢浮生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最近都沒看到你在羣裏冒泡，大貓還說要去幫你忙呢，但最近也沒看到他，也不知道野哪去了。

　姜曉峯低頭看去，掃一眼密聊，剛準備回一下，注意到某個字眼，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抓住了什麼，猛地站起身，手一晃，手機掉到地上砸到地板，發出一聲悶響。

　“怎麼了？”

　孟浮生的聲音模糊傳來，然後房門被推開了。

　姜曉峯僵硬地轉頭看他，喚道：“孟浮生？”

　孟浮生被房裏亂糟糟的情況和姜曉峯的狀態嚇到了，忙靠過去，擡手去摸他的後腦勺，語氣很急：“怎麼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難道是下午聽了太多事，刺激到了？頭暈不暈，疼不疼？”

　“我……我沒事。”姜曉峯迴神，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把開着密聊框的遊戲界面關掉，又去收拾地上的巧克力，心裏亂得不行，說道，“沒事，就是不小心手滑……對不起。”

　孟浮生摸過去的手落了空，看着他一直低頭撿東西不敢看自己的樣子，頓了頓，收回了手：“沒事就好……飯快好了，你收拾好東西就出來吃吧。”

　姜曉峯連忙點頭。

　孟浮生出去，房門重新被關上。

　姜曉峯鬆開手裏的巧克力脫力坐到地上，拿起手機，眼中露出了真實的混亂和驚慌。

　孟浮生，一夢浮生，巧克力做的飛鏢，巧克力做的毒藥……他忘記的那一個月裏，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

　晚飯在略有些沉悶的氣氛中吃完了，飯後姜曉峯藉口困，早早回了房。

　孟浮生看着關閉的房門，良久，擡手蓋住眼睛，仰頭靠在了沙發上。

　房內，姜曉峯先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冷靜了一下，然後坐到窗邊的椅子上，深吸口氣，拿出了手機。

　怪他之前被突然多了個男朋友的事砸得太懵，居然忘了去查看手機這個最容易留下生活痕跡的貼身物品。

　別人口中的故事，都是別人的理解，很可能帶着各種腦補色彩，只有他自己的手機會誠實的對待他。

　線索已經擺在眼前，是時候深挖了。

　他把手機開了鎖，猶豫了一下，先打開了通話記錄。

　從現在往回翻，寥寥幾個接打電話裏，只有一個報警電話看上去有點特殊。

　他鬆了口氣，又打開了短信記錄。

　都是些沒意義的提示短信，也沒什麼發現。

　然後，他捏了捏手指，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微信。

　微信很安靜，曾經唯一沒被屏蔽的遊戲羣也被屏蔽了，應該是他忘了的那一個月裏乾的。

　他先查看了一下好友數量，發現多了兩個，分別是孟浮生和田蕊，田蕊他見過，是那個漂亮的學姐。

　到這依然算是沒什麼發現，他返回來，又緊了緊手指，挨個點開聊天欄上的聊天框，開始查看和好友們過去一個月的聊天記錄。

　他微信好友少，平時會聊天的好友更少，很快，他就點到了和大貓的聊天記錄。

　他往上翻。

　“……”

　他不自覺坐正了身體，繼續往上翻。

　“…………”

　他吞了口口水，再次往上翻，然後手指滑動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翻到了自己出事後和大貓的第一次聊天。

　【大貓：艹了，一夢浮生那龜孫子轉服遁了！對了，你這幾天怎麼沒上線？】

　【風嘯：沒事，我搞到真的了。】

　【大貓：什麼真的？】

　【風嘯：真的一夢浮生。】

　他砰一聲把手機蓋到了桌面上。

　真的一夢浮生，真的一夢浮生……從聊天日期來看，好像就是在和大貓聊過之後，他跑去給孟浮生砸了封“情書”？而且從遊戲的更新包來看，他被廣告牌砸後，根本就沒再上過遊戲！

　所以這個真的一夢浮生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艹！

　他崩潰了，起身在房內快速轉圈，冒了滿腦門的汗。

　怎麼可能呢？這絕對不可能！

　他一個智商正常，家族無精神病遺傳史，根正苗紅，只是稍微沉迷了一點遊戲的大好青年，怎麼會把遊戲人物跟現實裏的人對號入座？

　都是假的，肯定都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猜測，他說不定是在跟大貓開玩笑……開什麼玩笑！

　他突然停步，蹲下身用力搓了搓自己的頭髮，直把一頭捲髮搓成了爆炸頭。

　他又想起了自己在論壇上親口承認追過孟浮生的回覆，唰一下站起來，重新找回了信心。

　對！都是假的！他可是親口承認過追了孟浮生的，微信聊天裏這個把現實當遊戲的弱智絕對不是他！是的，他是因爲喜歡孟浮生纔去追人的，絕不是因爲失了智才……

　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重新坐回椅子上，抓起手機快速翻看，不放過任何一條信息，從無意義的垃圾短信翻到健身APP的無用提示，從外賣記錄翻到貓寶記錄……只要是這一個月裏留下的信息，他全都沒有放過！

　一定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他不是失了智，一定……

　他隨手點開了最角落處以前從來不用的備忘錄軟件，手指猛地頓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記錄，眼睛微微睜大。

　他看了看記錄的名字……

　暗殺計劃。

　冷汗熱汗一起冒，他衝進洗手間用冷水衝了衝腦袋，然後頂着滿頭水跡，沉重地走回桌子邊，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點開了最開始的一條記錄。

　【201X年X月X號，晴，飛鏢我已經打磨好了，明天，就是渣男血濺七尺之日！】

　他猛地收緊手指，想起那個巧克力飛鏢，嘴脣抖了抖，又用力抿緊，繼續點。

　【201X年X月X日，晴，暗殺失敗了，飛鏢似乎對渣男不起作用，也許是遊戲出了bug……我不會放棄，我會再試試，如果渣男真的免疫飛鏢，那麼我會再找其他方法復仇。】

　還遊戲bug……他顫抖地點擊下一條。

　【201X年X月X日，多雲，小號建立成功，渣男還不知道他即將遭遇什麼……】

　他眼前一黑。

　小號……完了，和大貓的聊天記錄對上了。

　【201X年X月X日，晴，小號計劃出現了一點小波折……】

　【201X年……放棄小號誅心計劃……渣男居然拒絕了我，這簡直……我決定把小號練起來，轉成和渣男同樣的職業——劍客……我決定去拯救那些被渣男欺騙的人……】

　他點擊記錄的速度越來越快，頭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終於，他看到了最後兩條。

　【201X……情況有些不對……我會不會搞錯了什麼，頭好疼，我有點慌……】

　【201X年X月X日，晴，我決定停止復仇計劃，學長不是渣男，他很好，他的家人也很好……脫軌的一切，我會努力掰正的，對不起，還有，謝謝。】

　完了。

　他脫力垂手，雙眼發直。

　真的完了。

　他真的失了智。

　房門突然被敲響，他回神，腦袋動了動，朝着門口看去。

　“曉峯？”孟浮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給你熱了牛奶，你出來喝了再睡吧。”

　姜曉峯突然想起孟浮生今早帶他回家時說的話。

　【大家都知道是你追的我，我還爲你公開出櫃，刪了好多好多人……】

　他又想起華菁菁說的孟家人很好，幫忙解決了肖坤，還照顧她生活的話……

　還有這幾天孟浮生對他的照顧……孟浮生那麼好，他那麼好一個人……

　對不起。

　他難受極了，擡手用力砸了砸自己的腦袋，無聲崩潰幾秒，突然又冷靜下來，握緊了拳頭。

　不行，不能再讓學長這麼付出，必須解釋清楚，必須讓學長及時止損，然後、然後給學長道歉，好好道歉。

　他抓起手機，跑到門口用力拉開門，朝着門外端着牛奶的孟浮生說道：“學長，我有話要跟你說。”

　孟浮生被他突然開門的動靜嚇了一跳，注意到他溼漉漉的頭髮，眉頭一皺，伸手去摸他腦後：“頭髮怎麼溼了，傷口沾水沒有，過來我看……”

　姜曉峯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的，聲音乾澀，話卻說得清晰堅定：“學長，你聽我說，我沒有追你，我前段時間腦子壞了，把你認成了別人，對你做了些很過分的事，鬧了很多烏龍，我……”

　孟浮生突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放下牛奶扶住他：“曉峯，你想起來了？”

　姜曉峯卡住：“什麼？”

　孟浮生是真的很激動，反握住他的手，想多問問又怕刺激到他，低着頭耐心說道：“你不記得了嗎？從B市回來後，你也曾對我說過這麼一番話，我當時回答你沒關係，說我們可以慢慢來，這是我的人生，我出不出櫃都是我自己的決定，不是你害的……想起來了嗎？就在我們從B市回來之後。”

　姜曉峯張了張嘴，傻了。

　他沒想到自己已經坦白過一次，而且看孟浮生這樣子，像是完全不相信他說的話。

　怎麼會這樣？現在該怎麼辦？

　他忙抽回手，心裏又急又亂，把手機給他看：“學長，我不是因爲愧疚，我也沒想起什麼，我這麼說是因爲看到了這個，你看看，我都記着的，我真的是懷抱着目的接近你的，不是喜歡你，我……我不值得你繼續對我好。”

　他的手冰得幾乎沒有溫度，還在細微的發抖，滿臉急切，頭髮溼漉漉的，額頭上那一層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汗，整個人看着無比狼狽。

　孟浮生心疼得不行，怕他繼續激動下去會出事，忙安撫地接過手機，邊哄着他往沙發邊走邊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激動，手機我會看的，你別急，我們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