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手機到了孟浮生手裏， 姜曉峯稍微冷靜了一點。

　他順從地坐到沙發上，在孟浮生去拿毛巾時彎腰用力抹了把臉，低頭深呼吸，努力讓亂糟糟的腦子平靜下來。急切混亂的狀態不適合解釋， 他得儘快理清思路，好好和學長說。

　孟浮生很快拿着毛巾回來， 姜曉峯配合着孟浮生擦乾了頭髮， 拆了頭上溼掉的紗布，重新處理了一下傷口， 還喝下了一杯溫牛奶。

　“好點了嗎？”孟浮生詢問。

　姜曉峯點頭， 說道：“謝謝。”

　孟浮生摸了摸他的頭，坐到他身邊， 儘量溫和地問道：“你剛剛怎麼了， 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姜曉峯整理好思緒，拿起茶几上自己的手機，解鎖之後打開備忘錄，遞到孟浮生面前，說道：“我什麼都沒想起來，但我發現了這個。學長， 你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給。”

　聽他說沒想起來什麼， 孟浮生眼裏染上失望， 但他很快收斂， 把手機接過來， 見上面是一排日記格式的備忘錄記錄，忙把視線挪開，問道：“這是你的日記？”

　“不是，是暗殺計劃。”

　孟浮生被這中二的名字弄懵了：“什麼是暗殺計劃？”

　姜曉峯緊了緊手指，起身說道：“你看過之後就知道了……你慢慢看，我去拿別的東西。”說着起身快步回房。

　回房後他等了大概十分鐘，然後拿着之前沒有還給孟浮生的情書，和後來發現的糖果，走出了房間。

　孟浮生保持着他離開時的姿勢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手機，動也不動，像是一個雕像。聽到動靜，他側頭看過來，身上之前的柔和放鬆全沒了，表情幾乎算是空白的，眼神很混亂，帶着疑惑、不敢置信、驚怔，但他的語氣努力維持了平靜，問道：“這些……是什麼？”

　姜曉峯幾乎不敢面對他，走過去彎腰把情書和糖果放到茶几上，聲音不自覺有些低：“就是暗殺計劃。”

　過了好久，孟浮生才問道：“殺誰？”

　姜曉峯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回道：“你。”

　孟浮生的睫毛抖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眼裏的溫情、身上最後一絲輕鬆，全都如風一般快速消失，坐直身問道：“所以這裏面提到的渣男，是我？”

　“不，不是你，是一夢浮生，也不是，是指……”姜曉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纔好，他並沒有那一個月的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推測出來的，說不出太多細節。

　他停下，乾脆把手機拿了回來，關掉備忘錄，又把自己和大貓的聊天記錄打開，把手機放回了孟浮生手裏：“你再看看這個。”

　孟浮生低頭看過去，手指慢慢滑動，然後他低着的頭再沒擡起來。

　“你……”他開口，卻沒說出完整的話。

　姜曉峯坦白道：“我之所以接近你，是因爲我把你認成了別人。”

　空氣凝固。

　孟浮生一直沒說話，也沒動。

　姜曉峯等了等，喚道：“學長……”

　“你只是病了。”孟浮生打斷他的話，也不看他，只自顧自說道，“畢竟傷的地方是大腦，會出現什麼樣的病症都是不可控的，沒關係，我……”

　“學長。”姜曉峯打斷他的話，不忍又愧疚，“我沒有在追求你，我把你認成了遊戲裏的渣男，一直在試圖……暗殺你。”

　孟浮生突然擡頭看他，眼眶發紅，神情倔強，沉聲道：“你病了，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姜曉峯幾乎要被他的眼神壓垮，上前一步，彎腰把情書拆開，找到那塊刻着印記的巧克力碎片，將它單獨放到一邊，又找到白色信紙上的印記，把它也放過去。

　之後他開始一顆一顆地擺糖果。

　他做這些的時候，孟浮生就一直沉默地看着。

　全部弄完，姜曉峯看向孟浮生，試探着去拿他手裏的手機。

　孟浮生收緊手指，不讓他把手機拿走，說道：“曉峯，我累了。”

　姜曉峯動作一頓。

　孟浮生看着他，帶着最後的掙扎，神情和語氣又溫和起來：“休息吧，醫生說你需要充足的睡眠，有什麼事……我們以後再說。”

　姜曉峯心裏很不忍，喚道：“學長。”

　兩人對視，最後還是孟浮生妥協。

　他鬆開了手指。

　手機脫手的瞬間，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氣，也像是認命了，靠到沙發上，身上強撐的氣勢散去，眼神黯淡地看着桌上那一排東西，不語不動。

　姜曉峯心裏堵得慌，甚至想擡手用手機拍傻自己，把孟浮生喜歡的姜曉峯還給他，可是不行，孟浮生不該喜歡着一個假的戀人。

　他打開遊戲，點開自己的人物資料，將暗器一欄放大，擺到巧克力旁邊，詳細解釋道：“被廣告牌砸到後，我應該是混亂了遊戲和現實的界限，以爲你是我下一個要在遊戲裏追殺的人，那個人的ID是一夢浮生……和你的名字很像。”

　孟浮生的視線挪向他的手機，想坐直身，卻又像是沒有力氣，起到一半又重新靠了回去。

　姜曉峯忍着喉間的堵塞繼續解釋：“這個不是情書，是……是我遊戲角色使用的武器，叫燕尾鏢。它形狀爲三角，我手藝不行，就做成了這個四不像的樣子，你看這裏，巧克力和信紙上，其實都有一個燕尾鏢特有的變形竹葉花紋。”

　“它不是四不像。”孟浮生聲音低啞，“它……像一個愛心，曉峯，這是你送給我的。”

　姜曉峯咬了下口腔肉，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還有這個，你曾說我餵過你一塊巧克力，你看看這個，其實這個也是遊戲道具……這裏的花紋，是遊戲裏的一個劇毒道具的圖標。”

　劇毒。

　孟浮生還能回想起那顆巧克力的香甜味道和當時吃下巧克力時的喜悅滿足，但那居然只是一個毒嗎？

　推測出的東西差不多交代完了，姜曉峯放下手機，看向孟浮生，鄭重說道：“學長，對不起，我騙了你，真的很對不起。”

　孟浮生看着他，突然想起他鬼鬼祟祟蹲在花壇後的樣子。

　當時他是怎麼想的？好像是這學弟的頭髮不沾血的時候居然這麼蓬鬆，有點想摸。

　就像是現在，他看到姜曉峯後的第一個反應，也仍是想好好摸一摸他的頭，然後像對待珍寶一樣好好哄着他，寵着他。

　眼眶有點發熱，他側頭用力眨了眨眼，問道：“所以……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姜曉峯低下頭：“對不起。”

　孟浮生擡手掐住鼻樑頂端，用力得手指發白。

　兩人不再說話，室內死一般的安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孟浮生突然放下手，起身說道：“走吧。”

　姜曉峯一愣，想問他去哪，嘴剛張開，又很快反應過來孟浮生現在應該是不想再和自己這個騙子呆在一起，忙識趣地把情書、巧克力和手機全收起來，快步回房把自己的東西塞進揹包，出來和孟浮生道別：“謝謝學長這段時間的照顧，醫藥費我會在稍後轉給你，等學長有空，請務必讓我請學長吃頓飯，我想正式向學長道歉賠罪……真的很對不起。”

　說完九十度鞠躬，久久沒有起身。

　孟浮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問道：“你以爲我要趕你走？”

　難道不是？

　姜曉峯愣住，擡頭看他，對上他難過受傷的眼神，心尖一顫，又忙低下頭：“對不起。”

　又是很久的安靜，孟浮生突然轉身，大步朝門邊走去。

　姜曉峯僵了一下，然後連忙直起身跟上，心裏無措又不安。

　他剛剛是不是讓學長更難過了？

　兩人一起出了門，先後進入電梯。

　進電梯後，孟浮生按了地下一層，姜曉峯想問他是不是按錯了，但嘴動了動，還是什麼都沒說。

　電梯到達開啓，外面是地下停車場，孟浮生出去右拐，停在一輛黑色的低調商務車邊，開鎖拉開後車門，示意姜曉峯：“上車。”

　姜曉峯以爲孟浮生是想把他送下樓，只是按電梯的時候錯把一樓按成了負一，沒想到他是來開車的，遲疑了一下，沒有過去，說道：“學長，A大離這就幾分鐘的路，不用送了，我走回去就好。”

　孟浮生拉着車門的手收緊，再次說道：“上車，繫好安全帶。”之後大概是覺得語氣太冷硬，又補充道，“聽話一點，拜託了。”

　姜曉峯被這聲拜託說得心裏一酸，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反應，邁步上了車，乖乖繫好了安全帶。

　孟浮生看着他乖巧的模樣，眼神恍惚一秒，又很快清明過來，表情緊繃着，關上車門，自己上了駕駛座，發動汽車。

　車開出小區後沒往A大走，而是上了離開A大的大路。

　姜曉峯望一眼窗外越來越遠的A大，又看一眼孟浮生，遲疑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問。

　孟浮生現在明顯憋着一股情緒，這會就算孟浮生把他拉去沉江，他都是能理解的。

　A大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裏。

　孟浮生雖然情緒不好，但車卻開得很穩，只偶爾等紅綠燈時，他放在方向盤上焦躁鬆緊的手掌，泄露了一絲他內心的不平靜。

　幾分鐘後，汽車拐上了去醫院的路。

　姜曉峯愣住。

　這是要去醫院？難道孟浮生還是不相信他說的話，以爲他是發了某種病症，想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心裏猜測着，他越發覺得無力和愧疚。

　在遇到孟浮生之前，他可以說是活得問心無愧，但現在……虧欠了孟浮生那麼多，他到底要怎麼還和彌補纔好。

　……

　兩人沉默着進了醫院，找到了姜曉峯之前的主治醫生。

　醫生正準備下班，見到他們過來很意外，問道：“怎麼又回來了，不是上午才辦的出院嗎？是又出了什麼新情況？”

　“嗯，是有新情況。”孟浮生回答，先幫姜曉峯拉開椅子，然後自己坐到了旁邊。

　姜曉峯看他一眼，坐了過去。

　醫生聽說有新情況，忙收回了關電腦的手。

　孟浮生這會已經把情緒全部控制好了，他先詳細說了一下姜曉峯在過去一個月裏以爲自己是在遊戲裏的情況，中間隱去了兩人的糾葛不提，然後問這種症狀嚴不嚴重，要不要重新住院。

　姜曉峯有點愣。

　孟浮生來醫院居然不是因爲懷疑他在說胡話，想讓他檢查一下，而是擔心他的身體出了問題，想幫他重新辦理住院？

　這……這也太好了。

　心突然變得又軟又酸又澀，他抓緊褲子，看一眼孟浮生，見他神情認真，眼帶擔憂，簡直是百感交集。

　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好。

　聽完孟浮生的講述，醫生眉頭皺起，問了姜曉峯幾個問題。

　姜曉峯斂神，將醫生的問題一一答了，還應醫生的要求打開手機把《江湖遊》開給醫生看。

　醫生看了下游戲，把手機還給他，最後確認問道：“你真的沒有想起什麼？剛剛所說的那些症狀，都是你根據之前的日記和與好友的聊天推測出來的？”

　姜曉峯點頭，想到什麼，又停下，皺眉說道：“也不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孟浮生一愣，立刻扭頭看他。

　姜曉峯遲疑說道：“今天中午，我和學長去超市買菜，學長突然誇了我一句，我當時腦中冒出了一句差不多的話，我直覺那是學長之前誇我時說的，但那話很模糊，不完整，我也想不起來那個話具體是在什麼情況下說的。”

　醫生點頭：“那就對了，病情確實和我最開始猜測的不一樣，你是記憶和認知一起受損了，但你正在好轉，你現在的認知就很正常，不會再以爲自己是在遊戲裏。失憶應該是大腦給你開啓的一種保護機制，讓你不至於一下子接受那段認知錯亂時的記憶，造成記憶混亂。不錯不錯，之前我還說你腦內出血的症狀怎麼沒有自愈的跡象，原來是有自愈的，是咱們誤會你的腦瓜了。”

　醫生故意把話說得輕鬆，想調節氣氛，但孟浮生和姜曉峯臉上卻沒有太多喜色。

　醫生疑惑：“怎麼都這個表情，病情好轉不是好事嗎？”

　孟浮生先調整好了情緒，說道：“是好事，謝謝醫生。那曉峯今天需要住院嗎？”

　醫生起身又簡單檢查了一下姜曉峯的情況，回道：“住院就不用了，他腦內這點出血也不是住院就能好的，先觀察着吧，我重新開點藥，之前那些藥就暫時別吃了。”

　兩人拿着新的藥離開醫院，開車上路後，孟浮生突然把方向盤一拐，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姜曉峯看向他。

　“帶你去吃宵夜，前面有個粥屋，你晚上沒吃多少，這會應該餓了。”孟浮生解釋。

　姜曉峯覺得這太麻煩他了，忙拒絕：“學長，我其實不……”

　“曉峯。”孟浮生打斷他，“等到了粥屋，我們好好談談。”

　姜曉峯安靜下來。

　到達粥屋後，孟浮生要了個小包廂，然後點了菜。

　菜上得很快，有兩份粥、幾碟小菜、兩份甜品，還有一壺豆漿，大碟小蝶的擺了一桌子。

　孟浮生把雞絲粥放到姜曉峯面前，自己拿了魚片粥，然後重新調整了一下小菜的位置，這纔看向一直拘謹坐着的姜曉峯，說道：“吃吧。”

　姜曉峯聽話地擡起手拿起勺子，攪了攪粥，主動開啓話題：“學長我……”

　“你現在全忘了。”孟浮生截了他的話，給他倒豆漿，垂着眼沒有看他，“一個月的時間，也許最開始你確實是因爲病了才接近的我，但後面……但後面或許你就喜歡上我了呢？你看，你在日記裏也說過覺得我很好。”

　姜曉峯嘴裏發苦，說道：“學長，我是直的……”

　孟浮生的手顫了下，豆漿灑出來一些。他頓了頓，把壺放下，抽紙巾擦桌子：“曉峯，最開始，我也是直的。”

　姜曉峯心裏悶得幾乎要窒息：“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是我自己要喜歡你……”孟浮生說不下去，紙巾不知何時被他握在了手裏，變成了扭曲難看的形狀，“曉峯，我說這個不是想讓你覺得愧疚，而是想說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你忘了自己曾經以爲自己活在遊戲裏，那麼你會不會也忘了你可能對我動了心……給我一個機會，可以嗎？”

　姜曉峯受不了了，深吸口氣放下勺子，看着孟浮生，說道：“學長，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歡，長痛不如短痛……”

　“值不值得要我自己來評價。”孟浮生和他對視，眼神理智堅持，“曉峯，我不是衝動和不能接受現實才這麼說的，我想了一路，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測，你忘了那麼多東西……醫生說你在好轉，在你徹底記起來所有東西前，我沒法讓自己死心。”

　兩人對視，良久，姜曉峯先敗下陣來，問道：“學長，你想怎麼做？”

　“在你徹底想起來之前，我不能接受和你分開。”孟浮生鬆開紙巾，語氣突然霸道，“曉峯，除非你在完全恢復、並且神智清明的情況下對我提分開，否則我絕對不會放手。你掰彎我，就要對我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