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穆雅芝的記性比姜潮好一些, 說道:“媽給平板的時候,說過這些就是全部的照片。”
“那就是沒拍……可就算曉峯大了, 不愛拍照片了,也該有高中畢業的大合照纔對。”姜潮說着說着反應了過來,看穆雅芝,“難道這個就是媽說的‘問題’?”
穆雅芝也切了一下最後幾張照片。
在姜曉峯的初中畢業大合照後面, 是幾張姜曉峯暑假隨穆蘭芳出去玩時拍下的合照,之後就是姜曉峯高一入學時站在高中校門口拍下的入學照。
按照之前的拍照規律, 高中入學照後面,接的應該是姜曉峯在高中各種重要場合, 比如家長會、運動會、校慶等場合拍下的照片,但事實卻不是,高中入學照後面緊接着的,居然是姜曉峯在大學軍訓時留下的照片,中間直接跳過了整個高中。
她擡手放在平板上,掌心剛好蓋住了軍訓照片裏姜曉峯看向鏡頭的眼睛,回道:“應該就是這個了。”
……
姜潮和穆雅芝帶着平板去找了穆蘭芳, 說了自己的發現。
穆蘭芳將平板收了回來,說道:“沒高中時候的照片, 是因爲曉峯那時候的狀態很不好, 不喜歡拍照。”
狀態很不好?
姜潮和穆雅芝對視一眼, 不自覺坐直了身體,看向穆蘭芳,等她解惑。
穆蘭芳卻靠到了椅背裏, 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我答應過曉峯,不會把他的**告訴你們,你們如果想知道,就自己去查、去問、去打聽。我只能告訴你們一件事,曉峯有段時間很排斥和同齡人,特別是同齡男孩子接觸。”
穆雅芝皺眉:“媽。”
“還有,我只留你們到這一站旅程結束,剩下的時間你們不要再跟着我。你們說你們停了一年的工作,一年的時間,應該夠你們打聽出來你們想知道的事情了。”穆蘭芳直直看着他們,“還是說,你們連這點親自去打聽曉峯身上發生過什麼事的耐心都沒有?”
穆雅芝閉嘴,姜潮沉默,兩人沒再多問,起身離開。
回到房間後,姜潮心裏一直不太踏實,說道:“媽這個態度……曉峯高中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排斥和同齡男孩子接觸,難道是曉峯在發現自身性向後,曾心理崩潰過?”
平板已經被穆蘭芳收走,穆雅芝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慢慢把它們交握在了一起,搖頭說道:“猜想沒有意義,查吧。”
……
和穆蘭芳一起旅行的人都是穆蘭芳的老朋友和老鄰居,對穆蘭芳的事情比較清楚。在決定要打聽姜曉峯高中時候的事情後,姜潮和穆蘭芳先找到了旅行團裏對他們最親切的朱奶奶,想先從她那打聽些消息出來。
“曉峯高中的事?”朱奶奶搖頭,“我也不太清楚,那時候我剛好去我女兒那住了幾年,回來的時候曉峯已經上了大學,蘭芳也已經把房子賣了。當時街坊裏傳什麼的都有,有說曉峯早戀吃醋把人打傷的,有說曉峯結交社會不良青年的,有說曉峯在學校被人欺負的……各種說法都有,蘭芳不愛提這個,我們就也不知道真實情況。”
早戀?打人?結交不良社會青年?
姜潮和穆雅芝齊齊皺眉。
這答案跟他們之前猜想的完全不一樣。
朱奶奶看着他們的表情,在心裏嘆了口氣,說道:“別的我也沒什麼能告訴你們的了,外面那些話不能全信,我只知道曉峯是個好孩子,蘭芳把他教得很好。”
朱奶奶拒絕繼續交流,姜潮和穆雅芝沒辦法,只能又去找了團裏的其他老人。
但也許是受過穆蘭芳的囑咐,也許是真的不清楚,這些老人對姜曉峯過去的事大多一問三不知,再不就是給出一些很模糊的信息,說了也跟沒說一樣。
到最後,姜潮和穆雅芝只確定了一件事——姜曉峯曾在高中時把人打傷,之後離校隨穆蘭芳去了B市,直到高考時纔回A市。
“看來只能回A市繼續打聽了。”
穆雅芝聞言看向已經在收拾行李的姜潮,問道:“你覺得曉峯真的有打人嗎?”
“叛逆期的少年人,衝動之下做出什麼都不奇怪。”姜潮把外套疊好放入箱子,扶着箱蓋沉默幾秒,擡眼看她,很認真,“但我不覺得曉峯是壞孩子。”
穆雅芝收回視線,沒有說話。
其實……她也不覺得。
……
夫妻倆飛回A市,住進了穆家老房子附近的一家酒店,租好車,開始了第一輪針對街坊鄰居的打聽。
作爲紀錄片拍攝者,姜潮和穆雅芝十分擅長去尋找和觀察別人的人生,只是他們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把這項工作中培養出的能力,用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打聽進行得很順利,老街巷裏從來不缺八卦多嘴的三姑六婆。
“姜曉峯?哦哦哦,你問那個穆家的外孫啊,他就是在學校打架了嘛,後來去B市了,之後再沒見過。”
“曉峯?那是個好孩子,唉,他也是可憐,爸媽不管他,他自己身體也不強壯,瘦瘦小小的,不過他成績很好,又乖又孝順。”
“打架?是有那麼回事,不過他也是被欺負得受不了了才和人打的……”
……
“你是說那個同性戀小孩?他做壞事被退學了啊!他打架傷人,賠了好大一筆錢,害得他外婆把房子都賣了。虧她外婆還是個老師,居然讓孩子成了個變態。果然是沒爹媽教養的孩子容易長歪,他爸媽估計就是因爲他是個變態纔不要他的。”
穆雅芝的表情陡然變得凌厲,狠狠瞪着眼前圓胖的婦人。
婦人被她的表情嚇了一跳,瞪着眼睛說道:“幹什麼幹什麼,你這是什麼表……等等,你怎麼有點眼熟……”
“我兒子不是變態。”姜潮沉着臉說了一句,拉着穆雅芝走了。
兩人回了停在路口的車裏,穆雅芝好一會才冷靜下來,說道:“無知的長舌婦!”
姜潮拿出本子,看着上面這幾天打聽來的關於姜曉峯的消息。
姜曉峯初中時沒怎麼發育,穆蘭芳一度以爲他生了病,帶着他跑了好幾家醫院;有一年穆蘭芳在家裏跌了一跤,暈了過去,只有十一歲的姜曉峯上完補習班回來後看到嚇壞了,打電話喊了救護車,過後哭着問趕過去幫忙的老鄰居他是不是要變成孤兒了;姜曉峯小學一年級就開始自己做飯,因爲穆蘭芳得工作,經常沒空下廚;姜曉峯成績優異,中考成績很好,他明明可以去市裏最好的高中讀書,卻執意留在了離家更近的以體育特長生爲主的十一中;老伴去世後,穆蘭芳有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的,是姜曉峯一邊上學一邊一日三餐地照顧陪伴,姜曉峯那時候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爲了照顧穆蘭芳,常常把自己弄得很狼狽……
姜潮長吐出口氣,說道:“他並不是‘好好’長大了,也並不是媽在照顧他,媽也到了需要人照顧的年紀……”
這是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和一個孩子的相依爲命,有很多本該由他們子女做的事,就因爲他們的缺席,都被當年還是個孩子的姜曉峯做了。
身上像是壓了什麼東西,讓姜潮覺得擡不起頭來。他蓋上本子,說道:“在曉峯的概念裏,如果外婆倒下了,他就成孤兒了。”
穆雅芝猛地收緊手,扭頭看着車窗外,嘴角抿緊。良久,她收回了視線,說道:“去曉峯的高中。”
姜潮側頭看她。
穆雅芝的語氣惡狠狠的:“我倒要看看,是什麼逼得一個優等生突然變成了打架退學的壞孩子!”
……
半個月後,夫妻倆輾轉聯繫上了姜曉峯當年的班主任。
這位老教師已經退休,聽完姜潮和穆雅芝的來意,他臉上本來的淺笑消失了,露出一個黯淡與愧疚夾雜的表情來。
“我就想着你們遲早是要來的,做父母的,怎麼可能不關心孩子的事情。”他把夫妻倆引進家裏的書房,親自給他們倒了茶,說道,“你們在學校打聽不出什麼是正常的,那件事影響不好,校領導不讓大家再提,而且也快三年了,學生都換了三屆。”
姜潮這幾天被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有點急,忍不住問道:“當年曉峯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爲什麼會和人打架?”
“不是打架,是自衛。”老班主任坐到他們對面,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從哪說起纔好,乾脆起身從櫃子裏拿了一份資料和一個U盤出來,遞到他們面前,“當年姜同學出事後,我一直想和你們聯繫,但他不願意,他外婆也……你們看過這些就明白了,抱歉,如果當年我強勢一些,這些也許就不會發生。”
他又指了指書桌:“這裏有電腦,可以用來查看U盤裏的東西……你們看吧,失陪。”說完走出書房,把空間留給了夫妻倆。
姜潮忙翻起了資料。
穆雅芝則拿起U盤,打開電腦後插了進去。
U盤裏的東西不多,只有十幾張照片和幾個視頻,穆雅芝點開了第一個視頻。
屬於少年人的聲音伴着亂晃的畫面傳出,帶着一股天真的惡意。
“別遮啊,給我看看,同性戀是不是下面和大家不一樣。”
“哈哈哈哈,你不會是要哭吧,平時裝得多清高的樣子,你倒是哭啊。”
“穿裙子!讓他穿裙子!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讓他穿裙子!”
晃動的畫面裏,幾個高大的男孩子圍着一道纖細的身影,伸手推搡、言語侮辱、惡意嘲笑,之後不知道是誰拿出了一條髒兮兮的裙子,起鬨着讓被圍住的人換上。
鏡頭穿過包圍圈朝着被圍住的人靠近,隨着一句“扒光他!”和帶着憤怒的“滾開!”,那個被欺負的人的臉終於露了出來,赫然是少年時的姜曉峯。
穆雅芝心裏從視頻開始播放起就隱隱冒出的猜想殘酷成真,她如遭雷擊,睜大眼看着畫面裏被人按住的姜曉峯,大腦一片空白。
不是叛逆打架嗎,這些是……什麼?這些是什麼!
姜潮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電腦前,看着視頻裏掙扎怒吼的姜曉峯,牙根緊咬。
視頻裏姜曉峯的掙扎漸漸無力,眼神卻越來越深,越來越亮,他看着幾乎懟到臉上的鏡頭,冷冷說道:“我遲早殺了你們!”
聽到他這話的少年們放肆大笑,像是聽到了個笑話。
姜潮忍不住伸手關了視頻。
書房裏靜得可怕。
被打開的資料就放在電腦邊,上面有一張姜曉峯面無表情坐在警局裏的照片。他身上帶着血,表情冷淡麻木,捲髮凌亂地擋住額頭和眼睛,周身滿是陰沉黯淡的氣息。
穆雅芝伸手按住了那張照片,手指顫抖着,用力收緊。
“這羣小畜生……畜生!”
……
“曉峯!”
姜曉峯掀起眼皮。
班長快哭了,按住他的肩膀:“救救孩子吧!運動會那麼多項目,你挑一個看得順眼的報一個,一個就行,讓咱們班把男生名額填滿,行麼?報了不代表就會代表學院去參賽,只是去選拔名單上湊湊數而已,幫幫忙吧。”
姜曉峯突然看向他的身後。
班長後知後覺地發現教室裏好像過於安靜了,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僵硬扭頭,就見一身社畜打扮的孟浮生正站在他身後,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
“……”
他順着孟浮生“友善”的視線看向自己仍按在姜曉峯肩膀上的手,嚇得嗖一下收了回來,後退兩步,乾乾一笑:“那個,孟學長,你又來接曉峯過週末啦。”
“嗯。”孟浮生走到姜曉峯身邊,體貼地幫姜曉峯整理了一下皺掉的衣服,順便拍了拍肩膀上不存在的灰,之後看向班長,微笑,“還有事?”
班長汗毛一豎,忙搖頭說道:“沒、沒,你們好好過週末,我、我就先……”
姜曉峯看夠了熱鬧,扯扯孟浮生讓他別再嚇唬班長,然後朝班長伸手,說道:“都有哪些項目沒人報,給我看看。”
班長一愣,然後眼睛一亮,忙繞過孟浮生把單子放到他桌上。
姜曉峯隨便掃一眼,在沒人報的長跑一欄寫上自己的名字,把單子還給班長,強調道:“就是湊數啊。”
班長接到單子一看,感動得差點哭出來,上前就想給姜曉峯一個感謝的擁抱,接觸到孟浮生看過來的視線,又及時剎住了腳步,說了幾句感謝語就去纏下一個同學了。
姜曉峯笑着哼了一聲。
孟浮生突然低頭湊到他面前。
週五最後一節選修課是大課,教室裏人很多,姜曉峯忙把孟浮生的臉推開,說道:“做什麼做什麼?別湊這麼近,好多人看着的。”
孟浮生微笑,伸手摸摸他的頭,說道:“我只是覺得很開心。”
“開心什麼?”姜曉峯疑惑。
“開心你和班上同學的關係變好了許多。”
姜曉峯頓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課本筆記全部收進揹包,起身推着他往外走,說道:“哪有變得很好……行了,就你話多,你居然又提前下班過來找我,每週都這樣早退,大哥沒罵你嗎?”
“不是早退,是調休,我有在其他時間補上今天這幾個小時的班,而且我的工作都已經完成了,大哥不會罵我。”孟浮生邊解釋邊順着他的力道往前走,等出了門之後握住他的手,問道,“真的要參加運動會嗎?訓練很辛苦的。”
姜曉峯無所謂:“不是說了嗎,我就是湊數的,肯定選不上正式比賽。”
……
大半個月後,A大體育館。
姜曉峯邊在心裏詛咒班長,邊一絲不苟地做着熱身動作。
廣播裏放着節奏強烈的音樂,其他選手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跑道邊擠滿了加油的人羣,觀衆席上歡呼喧鬧聲震天。
吵死了。
姜曉峯神情抑鬱,瞄一眼擠在跑道邊朝他揮手打氣的田大齊等人,想起今天剛好要加班的孟浮生,從鼻子裏噴了口氣。
怎麼偏偏這個週末要加班,偷偷訓練這麼久,他本來還想拿個好名次給孟浮生看的。
裁判示意各位選手就位,姜曉峯來到自己的跑道上,覺得長長的劉海有些礙事,乾脆找班上的女孩子要了根皮筋把劉海紮了起來,然後回到跑道上,原地蹦了兩下,擺出了起跑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