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是週五， 姜曉峯又是滿課。他被鬧鐘吵醒時，身邊已經空了。

　房間的窗簾拉開了一小半，晨光透過薄紗照進來，顯得柔軟又溫暖。他坐起身， 愣愣看着地板上的光塊發了一會呆，突然側身拿起牀頭櫃上的手機， 打開備忘錄， 一條條仔細翻看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把手被擰動的細微聲傳來， 他一驚， 忙把手機塞進了被子裏。

　房門開啓，孟浮生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怎麼還沒起來？”孟浮生見他坐着， 上前抓了抓他睡得亂糟糟的頭髮， 笑着哄道，“去洗漱吧，早餐已經做好了。”

　姜曉峯擡頭看他，應了一聲，乖乖下牀去了浴室。

　關上浴室門，姜曉峯來到洗臉檯前， 打開水龍頭， 彎腰捧起冷水往臉上澆了好幾下， 嫌不夠， 乾脆又用冷水洗了個頭。

　現在雖然已經入夏， 但冷水洗頭還是有點冷的。姜曉峯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手撐着洗臉檯，終於確定眼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記憶恢復得比他想象的快，甚至都不需要他怎麼努力，只是睡了一覺，該想起來的，不該想起來的，就都想起來了。

　是病徹底好了嗎？

　他摸了摸溼漉漉的後腦勺，短暫茫然之後，居然本能地去找吹風機，把頭髮吹了個半乾。

　全部溼着出去，學長會擔心的。

　“……”

　他放下吹風機，看着鏡中表情又懵又呆滯的自己，突然覺得陌生。

　一個多月前，他的臉上會露出這種表情嗎？

　……

　吃早餐時，孟浮生髮現姜曉峯的狀態不對，忙關心詢問。

　姜曉峯打起精神，找了個今天有個很重要的作業要交，心情比較忐忑的理由糊弄了過去。

　上午的課姜曉峯都沒怎麼聽，記憶恢復帶來了一些後遺症，比如嗜睡、輕微頭暈、胃口很差、意識昏沉……他趴在課桌上緩了一會，然後拿出手機，翻了很久的備忘錄。

　中午孟浮生照例來接姜曉峯一起吃午飯，大家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有自來熟的同學看到孟浮生等在外面，還會主動和他打招呼。

　田大齊等人也已經不會再等姜曉峯一起吃飯，和孟浮生打了個招呼就結伴走了。

　教室裏很快空了大半。

　姜曉峯慢吞吞把書收好，看看等在門外的孟浮生，起身走了過去。

　午飯是在食堂吃的，孟浮生已經充分了解了姜曉峯的口味，體貼地幫他打好了飯菜，還打了一碗湯過來。

　姜曉峯吃着飯，聽着孟浮生關於作業的詢問，看着孟浮生溫和關切的表情，腦中突然閃過第一次見到孟浮生時的畫面。

　當時孟浮生剛用一記扣殺結束了網球比賽，四周全是爲他喝彩歡呼的人，他站在人羣中間，看上去特別耀眼。

　孟浮生打網球的時候是真的很帥。

　但他現在退社了。

　姜曉峯突然沒了胃口，放下筷子喚道：“學長。”

　“嗯？”孟浮生拿出一片溼紙巾放到他手邊，溫和應聲。

　姜曉峯看着手邊的溼紙巾，伸指碰了碰，說道，“等下午放學了，我們去打網球吧，我一直都知道你網球打得很好，但還沒和你打過。”

　孟浮生有點意外他會提這個要求，應道：“好，我教你打。”

　……

　下午上課的時候，姜曉峯找田蕊聊了聊，也沒聊什麼特別的，就問了問孟浮生過去三年在學校裏過得怎麼樣，成績如何，有沒有說過對未來的規劃。

　田蕊以爲他是想更瞭解孟浮生，回答得很詳盡。

　從她的口中，姜曉峯得知，孟浮生一入校就是風雲人物，軍訓時被教官一眼選中成了最拉風的護旗手，一身軍裝走禮臺，帥暈了一大圈人，軍訓結束後更是學霸風範盡顯，專業課成績年年都是第一，校慶晚會上一曲鋼琴獨奏吸了迷弟迷妹無數，後來還代表學校參加了好多比賽，捧回了好多座獎盃，並且已經在好幾個權威刊物上發表過論文。

　孟浮生不止成績好，人緣也超級棒，入學至今從來沒和人起過沖突，和他相處過的人提起他都是滿口誇讚推崇。老師們更是喜歡他，據說經管院的院長老早就聯繫過孟浮生，想讓他本校保研，但據說孟浮生拒絕了。

　田蕊邊科普邊給姜曉峯發照片，都是一些活動照和集體合照，孟浮生混在人堆裏，因爲氣質和外貌過於優秀，所以很容易被第一眼鎖定。

　最後田蕊發來了一條消息：你男朋友帥吧？曉峯你就別再糾結了，這麼好的男朋友，不好好抓緊小心被別人撬走，到時候看你上哪裏哭去！

　姜曉峯仔細翻看着那些照片，好一會纔打字問道：那學長有沒有說過對未來的規劃？

　田蕊：怎麼啦，擔心畢業即分手啊？你就是想太多，放心不會的，你們都見家長了，而且浮生才大三呢。

　風嘯：不是，我是想問學長有沒有讀研的打算。

　田蕊：哦，我懂了，你想和浮生在學校多呆幾年？那估計有點懸，浮生下半年就實習了，會離校一陣。他好像是不準備考研，但魏威猜他可能會出國，不過那都是猜的，現在浮生有你了，以他的性格，肯定會把你一起納入未來規劃裏的，你放心！

　一起納入未來規劃。

　姜曉峯想起尤夢茹的那番話，放下手機。

　郝啓突然捅了他一下，痛心疾首地說道：“我知道你現在正處於戀愛甜蜜期，一分一秒都不捨得和孟學長分開，但老師正劃重點呢，你居然還抱着手機聊微信，還想不想順利挺過期末過一個不掛科的暑假了？”

　姜曉峯迴神，看向臺上的老師，又看看手機日期，無聲地“啊”了一下。

　他出事是四月中，現在已經五月末，今年暑假放得特別早，仔細算算，居然還只有差不多半個月就放暑假了。

　時間過得好快，下半年他就升大二了，而孟浮生……

　他陡然醒神，眼裏最後一絲遲疑和恍惚散去，坐直身拿起了筆。

　……

　放學後，孟浮生過來接到姜曉峯，兩人去西食堂吃了晚飯，然後去取了球拍、換了衣服，結伴到了球場。

　姜曉峯這會已經想起來了一切，腦子也不傻了，見到自己的球拍，立刻意識到韓濤當初說的內部價肯定有問題。

　他看一眼旁邊的孟浮生，見他手裏的球拍和自己的是同個牌子，大概猜到什麼，不着痕跡地深吸口氣又吐出，低頭收回了視線。

　兩人選的是室外場地，這會人還不多，孟浮生帶着姜曉峯做了熱身，重新教了他一遍握拍揮拍的姿勢，然後開始教他發球。

　太陽漸漸落山，球場上的人慢慢多了起來，隔壁籃球場上時不時傳來人羣歡呼的動靜，好像是有比賽。

　光線徹底暗下後，大燈亮起，照亮了球場。

　孟浮生暫停了教學，取出驅蚊液細心地給姜曉峯噴上。

　有很多打球和看球的學生都若有似無地看着這邊，姜曉峯順着他們的視線看向身邊的孟浮生，惹來孟浮生詢問的眼神。

　“累了？”

　“不是。”姜曉峯搖頭，抽走孟浮生手裏的驅蚊液，繞到他背後，“我幫學長也噴點吧。”說着把驅蚊液對準他的脖子和肩背噴了噴。

　孟浮生站着沒動，微微側頭看他，笑道：“曉峯真貼心。”

　這就算貼心了？

　明明是這麼好、這麼應該被衆星拱月般追捧着的人，爲什麼卻這麼容易滿足。

　姜曉峯垂下眼，又對着他的胳膊噴了幾下：“明明是學長更貼心。”

　噴完驅蚊液，兩人開始嘗試對打。姜曉峯是純新手，發球都不太利索，接球更是不行，孟浮生很有耐心，陪着他一遍遍地練，一遍遍地彎腰撿球，頭髮很快被汗打溼。

　姜曉峯覺得中午提議打網球的自己就是個大傻逼，正準備跟孟浮生說今天到此爲止，餘光就看到側後方有個球正快速朝自己飛來，手腕反射性一動，按照之前孟浮生教的揮拍動作，用力把球抽了回去。

　孟浮生撿完球發現這邊的情況，忙走了過來。

　“怎麼了？”

　球抽回去後，擦着站在角落裏的一個拿球拍的人影砸到了網上。

　姜曉峯和那個人影遙遙對視一眼，然後收回視線轉了轉拍子，看向孟浮生說道：“不知道從哪飛了個球過來，來打球的人變多了，我們走吧。”

　孟浮生跟着往球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卻什麼都沒看到，倒是注意到有網球社的成員在往這邊走，可能是沒搶到室內的場地，來這邊練了。

　他想起張鈞天，眉心不着痕跡地蹙了蹙，應道：“好，那我們回家。”

　回去後姜曉峯衝了個澡，然後找到洗完澡正在和老師交流報告作業的孟浮生，用找田大齊要期末考試重點、準備週末好好複習的理由，單獨回了學校一趟。

　拷貝完期末重點後，姜曉峯繞道去了網球場。

　時間已經不早，球場上的人正要散，姜曉峯靠在燈柱下等了一會，果然等來了一個揹着球拍包的人。

　姜曉峯擡眼看他：“想用球砸我？”

　張鈞天也看着他，眼裏是明晃晃的討厭：“孟哥陪你那麼對練，簡直是浪費時間。”

　“關你屁事。”姜曉峯冷笑，轉身就走，走了兩步發現張鈞天沒跟上，又停步回頭說道，“學長說在校內打架可能會背處分，你不是看我不順眼嗎？很巧，我也看你不順眼，有膽就跟上。”說完繼續往前走。

　沒過一會，一道腳步聲跟在了他身後。

　兩人去了人少的北門，默契地進了一個沒有監控的小衚衕，一個丟開揹包，一個掰了掰手腕，然後打在了一起。

　一刻鐘後，姜曉峯甩開被單方面痛毆了一頓的張鈞天，站起身靠在牆上，身上除了氣息急了一點，頭髮汗溼了一些，衣服蹭到了灰，完全沒有打架後的痕跡。

　張鈞天的情況就不太好了，他靠在牆上捂着肚子，滿身狼狽，明顯忍着疼，滿臉的不甘和屈辱，嘴脣繃得很緊。

　但他臉上沒有傷，姜曉峯打的時候有意避開了。

　“敢跟着我出來，就是以爲我打不過你，對吧？”姜曉峯擼了一把頭髮，慢慢調整呼吸，“我練了一年散打，就爲了在被人欺負的時候能有分寸、但足夠有力的還手。本以爲已經用不到這些打架技巧了，但沒想到大學裏居然也有像你這樣的惡毒廢物。”

　張鈞天恨恨瞪着他。

　姜曉峯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你是不是以爲自己是什麼正義鬥士，在揭發壞人真面目，拯救無知被騙羣衆？張鈞天，你可真是太可笑了，承認吧，你就是做錯事了，你不是在拯救誰，只是單純的壞而已。”

　張鈞天麪皮漲紅，坐正身體，努力讓自己不顯得那麼狼狽，冷笑：“歪理一大堆……姜曉峯，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是不會向你道歉的。”

　“你們這種渣滓字典裏就沒有道歉這兩個字，我早就明白了。”姜曉峯從牆上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不需要你道歉，我只需要你怕我、不敢再來招惹我。聽說你很喜歡打網球？如果你再來惹我，那我肯定讓你這輩子都打不了球。還有，你不是喜歡發帖黑我嗎，我有的是錢，再有下一次，我不介意用點零花錢找幾個人查查你以前有沒有幹過什麼齷齪事，然後幫你公之於衆。”

　張鈞天的表情變了。

　“這反應，看來你也不是什麼無暇的聖人，那你有什麼資格去冒充正義鬥士，‘懲罰’過去有瑕疵的人？”姜曉峯冷諷，然後轉身就走。

　張鈞天表情青一陣白一陣，突然喚道：“姜曉峯！”

　姜曉峯沒有停步。

　“姜曉峯，你看看你剛纔威脅人的樣子！你這樣的人呆在孟哥身邊，只會成爲他的污點。”張鈞天吼了一句。

　姜曉峯停步，反身看他，突然倒回來又用力補了他一腳，然後大步離開，再沒有回頭。

　剛走出衚衕，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

　姜曉峯取出來一看，見是孟浮生打來的，臉上的不爽冷凝瞬間散去，接通之後放到耳邊：“學長。”

　“你在哪？”孟浮生語帶擔心，“我剛剛打電話給田大齊，他說你早就走了。你現在在哪，是碰到什麼麻煩了嗎？我去接你。”

　姜曉峯停步，心裏繃了一天的情緒突然崩潰。

　從小到大，獨行至今，除了外婆以外，從來沒有人這麼掛心過他。從認識到現在，三次進醫院，兩次被欺負，每一次都是這個人陪在他身邊，關心他幫助他支持他。

　可就是這麼好一個人，被他害了。

　他想起田蕊說的那些孟浮生的事蹟，想起尤夢茹曾提起的孟浮生的成長經歷，又想起下午看到的那張網球比賽合照上，照片裏孟浮生高舉冠軍獎盃，張鈞天在一旁驕傲崇拜地看着的樣子。

　孟浮生真的是倒黴。

　自從認識他，從來沒有過負面傳聞的孟浮生幾次被送上論壇，被人肆意討論私生活；從來不和人起衝突的孟浮生提前退了網球社，和崇拜者張鈞天當面對吵；甚至孟浮生可能因爲他，要改變未來規劃……

　孟浮生是優秀的天子驕子，他只是一個掙扎了很久才把生活導回正軌的問題學生，他不該再繼續給孟浮生的人生畫上污點。

　“曉峯，你怎麼不說話，曉峯？”

　聽筒裏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急，姜曉峯捂住手機側頭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調整好語氣後才放下手對着手機說道：“學長，我沒事，就是……我就是突然想吃宵夜了。”

　……

　半個小時後，姜曉峯和孟浮生面對面坐在了一個燒烤攤上。

　“怎麼突然想吃燒烤了？”孟浮生又好笑又無奈，把從隔壁攤買來的牛肉粉放到他面前。

　姜曉峯猴急地接過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塞進嘴裏，捲髮隨着動作晃盪，在空中劃出一個活潑的弧度：“就是突然餓了，我覺得是因爲剛纔撿球撿太多，學長你不餓嗎？”

　孟浮生被他的饞樣逗笑，回道：“有一點，不過宵夜還是要少吃，吃多了晚上會睡不着。”

　“嗯嗯嗯，不多吃。”姜曉峯埋頭嗦粉，答得很敷衍。

　孟浮生笑笑，幫他倒了杯果汁。

　姜曉峯瞄一眼果汁，突然說道：“學長，我想喝酒。”

　孟浮生立刻拒絕：“你還在吃藥，不許喝酒。”

　“好吧。”姜曉峯失望咂嘴。

　孟浮生見狀哄道：“等你不吃藥了，我再陪你喝。”

　姜曉峯定定看着他，突然說道：“學長，你真好。”

　孟浮生倒果汁的手一頓，放下果汁瓶，垂眼把剛送過來的烤串放到他手邊，低咳一聲：“吃吧，是你喜歡的微辣。”

　吃飽喝足，兩人散步回小區。

　洗漱入睡一切如常，第二天一早，一聲噗通悶響把孟浮生從睡夢中喚醒。

　他睜開眼，本能地去看身邊躺着的人，沒看到，一愣，忙坐起身往牀下看。

　地毯上，姜曉峯捂着腦袋支起身，愣愣看了孟浮生一會，突然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扭頭看了看四周，扯了扯身上的小狗圖案睡衣，震驚說道：“學長，我們不是在吃日料嗎，現、現在是怎麼回事？”

　孟浮生愣住，看着他震驚茫然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表情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