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旁邊溫良純然的諸葛霄, 澄澈的眼裡滿是茫然不解, 但是晏無咎說了不認識、不知道、沒見過崔權, 他便毫無疑慮就相信了。
「原來如此。幸好無咎你走得早,否則就要直面這窮凶極惡的罪犯了。那人連崔家家主都敢虐殺,真是個危險人物。也不知道崔權是怎麼惹到他的。你放心, 既然你是無辜的,六扇門一定會抓住真兇,絕不會叫崔家冤枉了你。」
諸葛霄微笑, 風度翩翩地看著晏無咎,儼然溫潤謙和,一派斯文的書生。
在這溫雅無害的笑容之下, 諸葛霄卻是滿心愉悅。
敢當著六扇門神捕的面, 公然行挑釁之事,晏清都此人大約是他見過的最為囂張狂妄的惡徒了。
然而, 諸葛霄最喜歡這樣的惡徒了。
喜歡到,他要極力忍住才不至於讓眸光太過炙熱, 克制住不讓指尖因為興奮而發抖。
晏清都這個人就像是一壇陳釀,放著不管,隨著時間推移就能帶給他遠遠超出預期的驚喜。
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 這個人便成長到這一步。
明明局勢從一開始便極為不利於他, 他卻次次都能將危機轉化成機會,從一個偏遠小地方的小霸王,搖身一變成為洛陽新貴崔瑾的座上客,連蘭都行宮的大門都為他自由敞開。
賀蘭凜的龍鱗衛, 多少人捧著千萬巨資都不一定能叫對方看一眼,晏清都卻能叫賀蘭凜點頭將他放進龍鱗衛。
以諸葛霄的消息網,他怎麼可能當真不知道晏清都經歷了什麼?
事實上,他一直都在觀察著這個人,包括晏清都加入龍鱗衛後,第一時間借龍鱗衛的手滅門馬家之事,都知曉的一清二楚。
諸葛霄只是不說。
沒錯,他是六扇門的神機子,為六扇門辦案提供情報不假。可是在這之前,他首先是諸葛霄,比起六扇門來,他更樂於優先滿足自己的趣味,為此,不在意隱瞞一些消息,阻礙案件偵破。
晏清都就是他目前最大的樂趣之所在。
他樂於看著,這個人接下來還能做到什麼地步。
尤其是,晏清都連崔家家主都敢殺,攪起這般大的風浪後,非但沒有被崔家那群毒蛇撕碎,還能踩著蛇信一躍跳到旭王的陣營,這件事著實大大超出了諸葛霄的預料。
這兩個月來,晏清都一路所行,皆是在淬毒的刀尖上行走,前狼後虎,稍有不慎便要萬劫不復。然而這個人卻能穩穩地走到現在,走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好。
同時,跟在他身側的危險也越多。
這樣有趣的對手,怎能不叫諸葛霄心動?
他又不是清正君子的顧月息,面對晏清都此刻親自上門的挑釁,非但一點也不生氣,而且覺得可愛極了,第一次覺得有人笑裡藏刀,笑得這樣好看。
那張俊美的面容露出蜜甜絢爛的笑容,三分清狂無辜,一分輕佻矜傲,然而繁花春水一樣的眸光,卻藏著似有若無的兇狠凌厲。笑容越溫柔華美,越是晦暗危險。
讓人忍不住想要對他做些過分的事……
諸葛霄一直覺得自己並不愛重美色,然而看著這個人的時候,卻幾次三番心思浮動,就像是心裡的黑暗一隅,不知什麼時候藏了一隻野獸,蠢蠢欲動,露出獠牙。
他的眸色頓時微冷,這種好像被**掌控支配,從絕對理性變作獸性的模糊界限,叫諸葛霄很在意,瞬間便讓他清醒過來。
一旁的顧月息很快便從資料的衝擊裡回神,清冷淡然的面容並沒有因為晏無咎的挑釁而有任何多餘表情。
「卷宗既已移交六扇門,顧某自然會查清始末,若是晏公子果然無辜,會還你清白。」
晏無咎緩緩眨眼,含笑的眼眸看著他:「阿月肯信我了?」
顧月息一貫的冷情冷性:「顧某是不是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家肯不肯信。屍體旁邊和身上發現了晏公子的外衣和腰帶,崔家已經下了江湖懸賞令,安全起見,破案之前晏公子最好小心,不要離開……」
「一直待在阿月身邊的話,是不是就會很安全了?阿月會保護我的吧?」晏無咎的聲音帶笑,聲線甚至微微的清甜。但這句話說出來卻並沒有什麼親近,反而心灰意懶似得不甚經心,透著一點疏離散漫。
雖然,從字面意思上看,頗有調戲撩撥之意,偏偏從晏無咎嘴裡說來,卻顯得無比正常。縱使他笑靨如花,眉目風流微挑,一縷輕佻放蕩。
顧月息薄唇微抿,看著他淡淡地說:「查案階段,六扇門會盡力確保任何嫌犯的安全。也包括晏公子。」
晏無咎眉睫微斂,笑容轉淡:「那就,拜託阿月了,有你在,我很放心。」
他話音一落,也不等顧月息等人什麼反應,毫無笑容的臉上平靜無波:「敘舊便到此為止,該談公事了。王爺派我來此,是為了封莊鬧鬼一案。六扇門經查月餘,卻一直未能破案,王爺的時間不多。若是六扇門沒有精力,此事不妨交給鴉羽衛。」
翻臉如同翻書一樣快,連顧月息都微微怔了怔,看著晏無咎眉目凌厲矜傲,冷淡無情。
顧月息眸光微斂,也公事公辦的語氣:「封莊祭祀之事,王爺奉旨總攬不假,但涉事案子是六扇門的,除非門主下令,恕顧某無法從命。若誤了祭祀之事,罪責顧某一力承當。」
晏無咎微微側首,下巴輕抬,靜靜地看著他:「王爺命我來,目的不是問罪顧大人。也希望顧大人清楚,若真出了事,聖上怪罪起來,那也是貴門主和王爺出面的事,顧大人還擔不起。」
顧月息一頓,抬起眼睫與他對視。
晏無咎素來是脾氣壞嘴巴毒,嘴毒起來未必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通常都是一針見血的實話。實話的毒才是真毒。
正三品的神捕對外身份不低,在皇帝面前的確連擔責的資格都沒有。況且,在那之前恩師門主也一定會先擔下罪責。
晏無咎平靜地說:「誰來辦案不重要,早日解決這件事,不耽誤祭祀之禮才是重點。六扇門神捕之名在外,鴉羽衛並非要爭這個功。我給顧大人面子,也希望顧大人莫要為難我,能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顧月息沒有說話。
諸葛霄點了頭:「那,無咎是想如何合作?」
晏無咎看向諸葛霄的時候,冷靜的面容浮上一點柔和,但還是毫無私情公事公辦的語氣:「請六扇門將目前為止的調查結果提供給鴉羽衛一份,一方面我好對王爺交差,至少讓他知道,六扇門這段時間的努力,並非毫無進展。另一方面,也許諸位是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換個角度,也許鴉羽衛有人能從別的角度找到突破口。」
顧月息薄唇輕揚:「晏大人說得句句在理,可是顧某還是難以從命。六扇門的卷宗向來保密,不可對外公開。」
晏無咎忽然笑了下,淡淡地說:「阿月這樣為難我,確定是因為六扇門的規矩,而不是因為對我心存偏見,討厭我嗎?」
顧月息頓時朝他看來。
晏無咎已然恢復冷靜,卻是看著諸葛霄:「各位應該明白,等我拿了王爺的手諭來,該交的還是要交,只是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何必繞一個大圈子,就是為了與我為難,與王爺為難?」
他淡淡一笑,眸光凌厲矜傲,聲音微涼:「為難王爺不要緊,他大人有大量不會計較。為難我……我這個人素來記仇,想必打過交道的各位很清楚這一點。今日以禮相待,大家便是朋友。若是叫我空手而歸……我的記性很好,過去的事情說不定忽然就想起來了。左右時光閒暇,不介意翻翻舊賬。」
這壞脾氣的囂張跋扈的少爺,竟是連威脅人都不耐,這般直接。
顧月息不是個會受威脅的人,諸葛霄也一樣。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顧月息想要生氣,心底卻一點怒意反感也生不出,而且,聽到他一臉矜傲說為難旭王不要緊,得罪他比較重要的時候,心裡忍不住有些想笑。
就像是看到一隻皮毛光鮮傲慢囂張的大貓,即便知道會被利爪劃傷,也很想摸一摸。
顧月息面上冷清淡然,看了看晏無咎,轉而與對面的諸葛霄不著痕跡對視一眼。
諸葛霄並沒有顧月息那麼強的是非原則,他也覺得晏無咎的話說得很對,左右最後都是要給他的,何必繞一個圈子。
況且,東方與晏無咎可是摯友,六扇門如此為難他,以後他們倆還怎麼交往?
「顧大人,」諸葛霄先開了口,趕在顧月息說話前,「無咎的話在理,他脾氣不好,卻並無惡意。當務之急是解決這件懸案,好讓祭祀之禮如期進行。便是傳回門主那裡,他也會同意這麼做的。」
還有一點,當著晏無咎的面,諸葛霄沒有明說,但是他看了顧月息一眼,顧月息便應該能明白。
風劍破杳無音信,他們追著焚蓮來到封莊,焚蓮也消失不見。
很難說封莊的案子有沒有焚蓮的手筆,以焚蓮與晏無咎相熟的關係,他們大可以試試引蛇出洞。
左右現在案子進入膠著局面,讓晏無咎的加入來試試破局,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顧月息薄唇緊抿不語,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諸葛霄便當他默認了,微笑對晏無咎說:「顧大人為人最是清正不過,只是素來一言一行過於守規矩,他也是介於六扇門的規定,並非有意針對無咎你。大家切莫因此介懷。卷宗都是我整理的,等下我便抄錄一份,親自給你送過去。」
晏無咎面上露出淺淡笑意,眼底一派寡歡無趣:「那就麻煩東方了。」
說完,他揚起的唇角回落,面無表情起身離開,並沒有看顧月息一眼,甚至於,連一句客套寒暄也無。
從頭至尾,蘇見青和幾位鴉羽衛的人都默默站在晏無咎身後做背景,目睹了晏無咎僅僅憑藉路上聽來的一言半語,就從六扇門這裡空手套白狼的全過程。
這個人不但假傳旭王口諭,甚至於公然威脅六扇門的神捕,並且,竟然還叫他成功了。
這般的囂張,卻又囂張得叫人無話可說。
諸葛霄果然抄錄了一份卷宗送過去。
晏無咎擺了茶果,與他閒聊了片刻,還和清苑縣時候一樣,態度隨意親近。
「以後一起查辦這個案子,你我有的是時間敘舊。」晏無咎捏捏眉心,並沒聊幾句便撇下諸葛霄獨自飲茶,自己帶了卷宗回書房。
快速翻了一遍之後,他整理了卷宗,帶著蘇見青一起,先去見了旭王。
「……事情就是這樣,我假借王爺命令,從六扇門這裡得到了這個。」
旭王失笑,臉上倒沒有什麼慍怒:「你呀,有膽子假傳本王命令,怎的還怕本王算賬,自己先不打自招?」
晏無咎垂眸:「當時計劃突如其來,來不及先請示王爺,況且若是事情沒有辦好,是清都自作主張,好過奉了王爺的命令卻辦砸了。至於事後稟告王爺,非是怕王爺怪罪,只是不敢對於王爺有所欺瞞。」
旭王神色愉悅,晏清都這般懂規矩,他很滿意:「清都可有字?」
「外祖為清都取字,無咎。」
「無咎,好字。」旭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無咎事事以本王為先,本王自是知道無咎的用心。像今日這樣就很好,該當機立斷的事,莫要猶豫,自有本王為你兜底。只要事後及時通秉,本王也好替你圓謊。不過,本王既然用了你,自是相信你的本事。以後,等閒小事也不必事事都請示於本王。」
晏無咎低頭:「多謝王爺愛重。無咎定不負王爺所托。」
旭王看著他垂斂的眉目,神情微微虛晃,心不在焉地說:「和六扇門的顧月息好好相處。至於查案子的事,不必操之過急,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凡是顧月息知曉的事情,你都必須同時知道。以後,關於這案子的事情,只你一人親自回報本王便可。」
晏無咎心下微微意外,面上卻不顯露絲毫,立刻應下。
他突然意識到,旭王似乎對於封莊的案子並不著急,但是卻很關切過程和結果,這是為什麼?
晏無咎若有所思向外走去,長廊另一頭迎面走來一個白衣翩躚的清麗美人。
美人眉心一點硃砂,整個人端莊飄逸,有一種出塵的氣質,像是獨自處於一個只有她自己的世界。
這個白衣美人正是旭王身邊的寵妾之一。
晏無咎站住腳步,微微側身讓開,斂眸頜首,以示恭敬。
白衣美人淡淡抬眸看他一眼,隨即便若無其事徑直走來,擦肩而過的時候,皓腕自然地抬起,手指撫了撫雲發。
粉色的朱唇無聲的動了動。
黃昏,行宮花園。
晏無咎站在湖邊的楓樹旁,不多時,楓樹與假山的夾角出現一道纖長的影子,若隱若現一點白紗衣角。
就算此刻庭院裡有人來往,也最多只能看到晏無咎一人,發現不了視角盲區還藏著一個人。
「好久不見了,無咎。」白紗硃砂痣的美人輕聲說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晏無咎回眸靜靜看她,忽然笑了:「沒想到的人是我才對,你怎麼會突然成了旭王的寵妾?」他輕輕念出那個名字,「宋筱。」
是的,旭王的這個白衣寵妾,竟然就是清苑縣時候,約了晏無咎在西郊古城牆見面,結果來得人卻是冉小姐,而她本人就此杳無音信的官宦小姐——宋筱。
正是因為宋筱突然失蹤,才有了六扇門追尋宋筱下落,找到清苑縣,找上晏無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