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étoies
安置好了馬,克莉絲又由男僕引著往屋內走, 布沙尼神甫已經負手站在樓梯口了。
猜到剛才窗後的人就是他, 克莉絲故作驚訝, 「您要出去嗎?」
神甫簡單衝她點頭, 側身示意她和自己走, 見她跟著了,才拾級而上,語氣平淡道:「我恰好看到你來了。」
克莉絲這一路頂著太陽過來, 她穿得一直比較嚴實,這會進了屋裡才終於覺得有點悶,也沒多想, 跟著神甫走, 回過神時已經到了他所在的客房裡。
反正也只是問他功課,確實不必去會客廳。
這裡倒是很陰凉,克莉絲屈指悄悄把領巾拉鬆了一點,忍不住說:「您的房間這麽昏暗, 對眼睛不好。」
愛德蒙將聖經和文件放回抽屜, 替她空出桌面,平靜道:「我幷沒有閱讀,只是這種環境有益於我的思考。」
他這麽說, 還是走過去扯開了窗簾, 緞質窗簾厚重垂墜, 可以很好阻隔光熱還有風, 輕易吹不動, 只有被甩開才會拂動。
這時候門恰好被敲響了,有男僕用托盤端進來一壺清水和一份奶油冰淇淋。
克莉絲毫不客氣在另一把椅子坐下了,接過冰淇淋,開心道謝:「您真是太貼心了。」
他只說:「這裡的一切都是達西小姐安排的。」
剛剛被他吩咐去準備一切的男僕正準備出門,聽到這裡回目吃驚看了神甫一眼。
之前還和善給自己塞小費,這會怎麽又說是主家小姐的安排了。
想不到義大利人這麽謙虛。
也對,現在達西小姐來了,達西肯定會把管內務的權限放給妹妹,讓她實習一下。
克莉絲沒好意思誇一個未婚姑娘,所以只是含糊點頭,把寫好的初稿推過去,「您現在似乎有空,能幫忙看看這份草稿,給我一點意見嗎?」
愛德蒙接過,帶上特製的平光眼鏡,很快就因爲漂亮清爽的排版眼前一亮。說是草稿,很多空出的部分也都精細用炭條描出來了邊框,什麽地方填圖表,什麽地方放項目,字體大小粗細也都很清晰分明。
他沉下心看完,盯著比給他寫信沉穩多的筆迹,由衷誇道:「我覺得非常好。」
「現在不是鼓勵我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還有什麽問題,但是一直看不出來漏洞,所以只好請您幫忙。」
似乎是也凑過來看了,聲音幾乎是在他面前響起,帶著凉絲絲的砂質甜意。
叼著勺子,看到反應巨大、快要彈起來的神甫,克莉絲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就算關係好,對方也是一個神職人員,自己確實太隨意了點,從原本坐著的桌子跳下來,回到凳子,道歉過正襟危坐說:「拜托您了。」
布沙尼神甫給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喝完後才繼續替她看稿件。
一份瓷碗的冰淇淋見底,克莉絲覺得沒那麽燥熱了,對方在幫自己忙,似乎又不太好走神,就只好盯著書桌後的人研究。
那副眼鏡很大,看弧度像是老花鏡,連著眼睛和顴骨也都遮住了,加上那頂中世紀風格的學者頭巾,整張臉唯一能看的就是鼻子和下顎。
沒等她繼續看,因爲不懂英國律法,義大利神甫出聲問了幾個名詞問題,他的邏輯很嚴密,竟然真的幫她找到了不少疏漏的方面,克莉絲直接拿了神甫的貯水筆在初稿的後面記好了。
解决了問題,兩個人又轉而聊起其他話題來,神甫今天談興似乎很高,沒有放她走的意思,克莉絲解决了問題,也有心情奉陪,結果直接留到了晚飯的時候,達西小姐派人來請她去飯廳吃飯。
克莉絲突然倒抽了一口氣。
「怎麽了?」
「……和您聊得太高興,我忘記達西先生了。」
六月天黑得很遲,淡淡的暮色裡,替她開門的神甫扯了嘴角,語氣有些古怪道:「不知道你先前和他有約,是我的問題,不如我現在下去替你和他解釋?」
二姐夫現在肯定是把她當頭號需要警惕的妹夫候選人了,自己上趕著找他,他說不定真覺得自己迫不及待呢。
克莉絲沒在意,搖頭說:「還是算了,問題不在這裡。」
當晚尼日斐飯桌的氣氛很詭异。
伊麗莎白今天去盧卡斯家找夏綠蒂了,神甫不和他們一起吃飯,面對兩個達西,克莉絲客場作戰,一面被頭一次做主招待客人的達西小姐忐忑關心問口味怎麽樣,一面被十幾年來當爹又當哥的達西先生死亡凝視。
克莉絲壓根不怕他,只是點頭,毫不猶豫誇了句:「我很喜歡。」
喬治安娜鬆了一口氣,「那太好了。」
達西的表情告訴妹妹和小舅子,他這會關心得自亂陣脚,再次想歪了。
喬治安娜很聰明,尤其瞭解在威克姆之後對自己更小心翼翼的兄長,忍不住無奈提醒道:「哥哥。」
達西:「……」
現在就開始護著這個小子了嗎!
克莉絲覺得達西先生的神經被她二姐反復錘煉過,應該還是挺經得起挑戰的,所以也故意叫了一聲:「brother——」
達西拿餐巾掩了嘴,猛的咳嗽起來。
「——in-law。」她這才慢悠悠接了下去。
特許結婚證已經簽過字,法律意義上其實他們早就是親戚了,只是還沒辦婚禮,克莉絲現在這樣稱呼雖然太正式,却完全沒問題。
她這樣大大方方調侃,喬治安娜也完全沒臉紅,達西終於意識過來自己見到了「白馬,花園,青年,少女」後有點聯想過度。
經小舅子替自己演習了一遍「有男性叫自己哥哥」的血壓飈升後,達西坐在上首,盯著身側兩個同時衝他笑起來的小鬼,深深懷疑自己年紀已經大了。
想想也沒什麽毛病,因爲馬上他就要當uncle Darcy了。
果然都是賓利的錯!
用過晚餐,趁著月色正好,克莉絲謝絕了留宿,决定牽了馬慢慢走回去。
沒想到布沙尼神甫在馬棚裡等著她,輕鬆一手抵著正試圖吃他袍子的小白馬。
「我有些事要去附近的鎮上辦,正好和你順一段路。」
克莉絲驚訝說:「這個時候去好像不太安全,要不要我送您?」
愛德蒙說:「我已經訂了那裡的一間客店房間,明天下午再回來。」
克莉絲也就不再堅持。
夏夜的風吹著很凉爽,兩個人在藍絨布一樣的夜空下幷肩往前走,馬駒毛色純淨,尾巴被打理得很漂亮柔順,如水月光映著像是獨角獸一樣,克莉絲剛想向身邊的人炫耀兩句,結果唯美不過兩秒,它又撒歡往前頭跑,畫面瞬間就變得像是在遛狗。
克莉絲被拉了一個踉蹌,好歹扯住了,叫了聲:「安格斯!」
小馬聽到自己的名字,又在幷不寬的鄉間小路上回身,一下就擋住了他們,還兀自討好拱克莉絲的手套。
愛德蒙終於忍不住挽了唇綫,從年輕人手裡拿過繮繩,在他手裡,馬駒一下變得消停起來。
「安格斯,是來自凱爾特神話嗎?」他問。
「是啊。」
「它確實很漂亮。」
「是爸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這句話很得意。
「看起來,是您收到的禮物裡最喜歡的那一份了?」
反正神甫不是送禮物的人之一,克莉絲很痛快承認了,開心說:「他從幾年前就在準備了。您不要看最近他這樣,其實我們是在鬧著玩。」
結果神甫又沉默了下來,許久後才感慨:「那太好了。」
尼日斐到浪博恩不過三英裡,他們說話時,遠遠見到了浪博恩的圍場。
「就在這裡道別吧,到麥裡屯也只有一里路了。」
神甫溫和道。
克莉絲接過繮繩,抬眼看他,突然問:「您今天似乎有什麽煩心的事情?」
布沙尼神甫似乎楞了下,在朦朧的月色裡表情很模糊。
這時候,大宅那邊傳來叫「克里斯」的聲音。
被叫到的人回身,憑著裙子顔色猜到是二姐提著一盞風燈正在往這邊過來,怕新娘在這個關頭被夜風吹得頭痛,克莉絲連忙向眼前的人道別。
克莉絲走了兩步,突然又回身,衝愛德蒙認真道。
「您幫了我這麽多,所以如果在异國他鄉有什麽需要,請一定告訴我。」
「不論如何,您看上去已經沒問題了,那我就放心了。」
——「不論如何,我希望您能幸福快樂,您應該是愉快而熱忱的。」
和他在狂歡節說的話很相似。
至少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愛德蒙背著光垂目看向他的小朋友,鄭重點頭告辭,走了一段路,最後站在圍場邊的陰翳裡,朝著那棟燈火通明的房子看去。
那匹月光下瑩瑩發光的白馬和搖曳的風燈會和了,開始往屋裡走,樓上飯廳的窗子被推開了,班納特一家其餘的人都探出頭。
班納特先生叼著烟鬥,憑靠著窗框朝下含笑說著什麽,班納特家的女士們都笑起來,年輕人用崩潰的語氣大叫了聲「爸爸」。
將暖意和笑語拋在身後,愛德蒙看著因爲明月變得稀疏的星星辨認方向,獨自走上小徑。
克莉絲最後打算以《國會法》的幾個重要條例爲主綫,再找相關資料做作證,圍繞著這個提綱寫,至少不會偏題。有了布沙尼神甫幫忙補充,昨天飯後也順便讓達西幫忙看了一眼,現在終於進行到了著手搜集相關資料數據的階段。
電燈都沒有的時代,當然沒有互聯網,大部分都靠自己記憶,所以有時候能準確引經據典,知道一個資料應該在什麽書上找也是種本事。
國務大臣就是這樣一個行走的搜索引擎。克莉絲在佛羅倫薩時,隨便說一個問題,他能看著報說出十本書讓她自己去翻。
現在全靠自己了,克莉絲頭一天進行得很辛苦,伊麗莎白婚禮前一天醒來時,盯著天花板,突然想到相關資料都有點陳舊隱秘,一拍腦子,騰地跳起來,又翻出那些沒找到的書清單。果然大部分都能七彎八拐和國會扯上關係。
這些資料她都只能到彭伯裡找。
……好像是篤定自己會去,而且還在用這種方法逼著自己去北方。
瞪著紙條,克莉絲深切懷疑老師在找自己背景的時候,就發現了威克姆那件事,然後順著這條綫發現了達西先生。
就像他瞭解她一樣,她幾乎也能猜到,老師肯定覺得達西幫莉迪亞這種「活雷鋒」行爲很古怪,一定會查下去,而他在羅馬等她的時候,達西也差不多租下了尼日斐花園。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達西這個親戚了嗎!
克莉絲開始頭皮發麻,換了衣服就小跑到書房,推開了地圖,繞著彭伯裡附近開始搜尋。
果然,費爾德侯爵的封地到德比郡只有二十幾英裡,騎馬過去估計兩個小時都不用,想要給她發請柬相當簡單。
老狐狸,在這裡等著她呢!
克莉絲沒忍住爆了句粗。
國務大臣當然還在維也納,克莉絲却很清楚記得,某天早上她好奇問老師出國辦公爲什麽沒有帶家眷,他放下了報紙,一本正經說妻子捨不得離開自家莊園,他也很敬重她。
克莉絲不免對能和老狐狸生活這麽多年的師母産生了好奇。
費爾德侯爵衝她露出富有深意的微笑:「我在信裡提過你,她也說很期待能親自看到你。」
想到可能要一個人面對費爾德侯爵的整個家族,克莉絲一瞬間跨越時間和當時的自己産生了靈魂共鳴,大腦震顫。
達西辦的是很傳統的婚禮,在他們教區的教堂宣誓之後,他們就會乘車離開哈福德郡去倫敦。
很好,反正明天就是婚禮了,自己今天甚至可以放個假,開始著手收拾行李,去北方查資料,然後面見師母了。
把克莉絲從這個消息裡拉出來的是一個更讓人震撼的消息。
「什麽?!」
克莉絲睜圓眼睛,看著一臉喜氣洋洋的柯林斯先生,「你說你們要結婚了?」
柯林斯還記得表弟對自己的「提點」,因此對這位班納特還能好聲好氣說話:「是的,表弟,夏綠蒂就是你的未來表嫂了。雖然我遭到了令姐瑪麗小姐的無情拒絕,不過顯然,我與達西先生還是有緣分的,我們的妻子可是最好的朋友。」
這番話本該叫人難堪,夏綠蒂却像沒聽見一樣面帶微笑,側頭同柯林斯低聲說了幾句話,引得他向她恭敬福了福身,很快就離開了。
夏綠蒂示意克莉絲和自己到一邊坐下說話。
「我猜到了麗萃不能理解,不過我以爲你會比較能看清現實,爲什麽你也這麽吃驚?」
夏綠蒂輕笑問。
克莉絲好不容易緩過神,才忍不住說:「是不是太快了,我都不知道你們見過面。」
夏綠蒂平靜說:「我幫瑪麗解了好幾次圍,所以他就記住我了。這個婚事定得的確倉促,不過我也快三十歲啦,修道院那邊已經等不得了。」
雖然瑪麗和莉迪亞都常常拿修道院開玩笑,克莉絲却從沒想過讓她們去那。
克莉絲做老本行時,在倫敦曾經辦過相關的案子,比她們幾個小姑娘都清楚,去修道院無异於提前進了墳墓,不論多鮮活的女孩子在那裡都會被貧苦的生活壓抑得死氣沉沉,就算是貴族家的姑娘也是如此,尤其夏綠蒂的弟弟明顯都不想、也沒有能力管她,在那裡的日子只會更難。
一開始她也想過暗中周濟夏綠蒂所在的修道院。
現在,排除一切感情因素,從最實際來看,嫁人對夏綠蒂來說的確是條退路,至少比修道院好多了。再看她這次能輕鬆哄到柯林斯,尤其有伊麗莎白的關係在,夏綠蒂這樣通透的姑娘能把柯林斯完全捏在手心裡操縱。
克莉絲沉默了一會,才說:「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嗎。」
夏綠蒂看向她,誠摯說:「克里斯,你幫不了所有人,也沒辦法永遠幫助一個人。」
「不過,既然我的弟弟都只顧著鬆一口氣,那麽請你爲我祝福就吧。這次機會我抓住了,未來的生活我也會自己爭取的。」
她又嘆了一口氣:「當然,你能幫我勸勸麗萃就更好了,我不想在她婚禮前搞得她不開心。」
克莉絲悶聲說:「雖然我還沒看到她,但是她肯定是爲你覺得不值,一時間轉不過彎來,你也不要爲這件事情不愉快。我會勸她的。」
夏綠蒂輕輕笑出來,「你這個孩子……以後會是哪個女孩子這麽幸福呢?」
知道夏綠蒂主意已定,克莉絲也不想讓她多想,只說既然是未來表嫂,那麽有事可以隨時給他們家寫信。
等夏綠蒂離開後,克莉絲才放任自己沉浸在思緒裡。
同是三十歲,現在也都要結婚了,因爲性別和資産,達西和夏綠蒂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一個可以和自己喜歡的漂亮有趣女孩子在一起,而且是充滿期待走進這段婚姻。
一個匆匆忙忙,被年齡和生活逼迫著嫁給一個自己完全不愛,連自己也瞧不起的人。
克莉絲坐在花架下,因爲第一次直面這種妥協,還是非常熟悉的女性,腦子裡從沒這麽清醒。
她是家裡所有女孩子的保證,有她在,浪博恩還屬班納特家,她也能護著五個姐姐,不用像是今天這樣,眼睜睜看著她們向生活低頭,而是從容過上她們應該有的生活。
等她們都幸福以後,自己似乎就完成作爲一個繼承人的責任了。
至於她自己……
一旦變回女孩子,即使不被絞刑,她也會被徹底鎖死在一個處處受限的身份裡。十幾年如一日走到這一步,她做出的所有努力,歐也妮和老師的幫助,還有未來可見的一切成果,都會因此化成泡影。
只要想到這樣自己無法掌控的未來,她就已經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