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abime
「……我從北方回來後就有這個想法, 他們也都說可行,不過我覺得還是要問問你的意見,克里斯?」
克莉絲回神, 對上了帶著擔憂的綠眼睛。
「你看上去不太對勁, 是聚會不太順利嗎?」威廉說, 「不如我們改天再聊吧。」
自己這個狀態也的確不太適合說正事。
克莉絲起身相送,抱歉說:「下周我去找你。」
目送合夥人上馬車, 站在院前,她忍不住問:「真的會有人因爲另外一個人去改變自己嗎。」
威廉被這話戳中, 待了一下,在黑暗裡紅了臉, 不好意思扒拉頭髮, 「這方面我不太懂,畢竟你才是人緣比較好的那一個,不過我覺得……」
「或許就像把兩種化學物質不小心混合一樣, 有的完全沒有動靜, 有的會産生反應。如果相遇後發生變化,那就別想太輕易分清楚,因爲從那時候起, 它們也不是原來的試劑了。」
好友連這時候都不忘拿自己熱衷的事業打比方,克莉絲忍不住笑起來。
替他帶上門, 目送著馬車駛遠,她才回到房間。
洗過貼身衣物後,傷口和紗布果然粘在一起了, 克莉絲廢了一會功夫才用單手拆下,想到「神甫」的草藥學水平,也不打算不在這方面彆扭爲難自己,咬著牙處理過傷口,將藥膏抹上,重新纏了新的紗布。
藥是膠質的,清凉刺痛攪得人睡不著,而且時間尚早,學期末還要考幾門完全通過書單自學的課程,克莉絲開始「預習」,結果剛翻了幾頁法國史,就不可避免想起了某個法國的政治犯。
這件事橫亘在心裡,回避無用,反而會干擾她的思維,倒不如乾脆弄清楚。
克莉絲坐直了,換了處理事務的思路,重新鋪平一張白紙,左手拿起筆。
威爾莫勛爵這兩年一直在倫敦活動,基督山伯爵則在歐洲大陸游覽,這些都是有佐證的。
阿裡的行踪,克莉絲即使不觀察,那些「男僕」也會告訴她,他每次只會去伯爵在倫敦的私人驛站和他新在倫敦收購的那家銀行。
同樣因爲自家「男僕」,這些人出於職業習慣和隔壁搞好了關係,克莉絲得知,勛爵的僕役都是英國人,她剛回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跟著勛爵了。
基督山伯爵黑長髮,膚色蒼白,穿的基本都是黑色長袍和神父裝這種不顯身形的衣服,胃不好,喝了酒後會不舒服。
威爾莫勛爵像很多中年英國人一樣,帶金色假髮,膚色也正常,臉型稍長,更清瘦,常穿藍色夫拉克,酒量尚可。
活動範圍不同,裝扮不同,口音不同,甚至連性格都有些差异。
推算到這裡,克莉絲幾乎要以爲,這次送藥只是巧合,自己則因爲「布沙尼神甫」那次在疑神疑鬼了。
但是她就是感應到了,也從來沒有這麽明確的直覺。
……自己以前從來不信直覺這種玩意的。
但是一旦順著這個猜想往下想,那些矛盾的地方,以伯爵砸錢的方式完全可以操作布置,反倒是感性的部分變得有理有據起來。
因爲威爾莫勛爵這個身份做不出這樣的事,他才不得已讓阿裡幫他送藥。
這樣想,這個人會暴露身份,好像都是因爲她有事。
上次是米爾頓的暴亂,這次是她突然受傷。
「別自作多情。」
克莉絲盯著紗布對自己嫌弃說,撿起了一本科明尼斯的書。
——我想你對你好,和你在一起時,我做的一切只是想讓你高興。
——我盼望用一個平等的關係認識你,你是我在世上的唯一慰藉。
——我的世界只有兩個分別。在乎的人我只需要用一雙眼睛就能照應過來。
分針走過三大格,記憶力過好的人挫敗把雙手伸進頭髮裡,因爲扯到傷口又嘶了一聲。
事實證明,即使想通了,自己照樣複習不進去。
克莉絲憤憤拿起筆,决定把這個包袱甩給肇事者,讓他來收拾爛攤子。
————
伯爵:
得知你到了倫敦,我非常高興。
因爲你終於可以將阿裡領走了。
考慮到你在畜奴依舊合法的歐洲長大,我得向你解釋一下,英國境內已經廢除黑奴制度了。
因此,他在我身邊過得幷沒有那麽自由,明明可以坦蕩行走的人,爲了避免被盤問,只能遮掩改扮後夜裡出門,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上次分別時,你曾經對我提出過的指正,認爲我不會向人求助,而我是個從善如流的人,所以,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我托你幫忙找的那位布沙尼神甫。
你現在能聯繫到他嗎?有些問題,我想向他諮詢一下,因爲他是我見過最博學多識的老者。
我在歐洲史上遇到了一些麻煩,我列了一份清單如下:
………
你的,
克里斯班納特
—————
愛德蒙捧著信,目光在「你的」上停了很久。
順便自動略過「老者」。
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封回信,本來準備好的一大堆解釋都沒用上,甚至因爲開頭那句話一時心情激蕩,差點不顧一切,摘掉僞裝上門拜訪。
也因此錯過了那句隱晦的試探。
在地中海的一年裡,因爲已經習慣讓自己在看信時短暫放縱思慕,他將信折叠,掩去中段,留下了短短三行。
伯爵:
得知你到了倫敦,我非常高興。
你的,克里斯
情不自禁要勾起嘴角,門突然被敲響了,將東西收好,蓋上燈罩,愛德蒙才沉聲讓男僕進來。
「班納特先生來訪。您看?」
這麽晚了,他來找威爾莫勛爵做什麽。
擔心有什麽意外發生,那句「就說我已經休息」還是咽下了。
年輕人穿得很規矩,看上去却風塵僕僕,袖扣都鬆開了,領巾也微亂,看上去剛從外面回來,身形被燈罩的毛玻璃暈染出油畫感,連精緻的五官也變得朦朧起來。
因爲是第一次進這個房間,克莉絲四下張望打量了一會,在一幅宗教畫上停了停,這才轉向坐在桌後的主人。
她隨口說:「房間這麽昏暗,看來你要休息了?」
「沒錯。有什麽事嗎。」他盡力冷淡道。
屈指鬆了一點領巾,克莉絲長長吐出一口氣,「時機差不多成熟了,明天我會安排你和那位先生見面。」
剛剛還在信裡與自己探討歷史,這時候驟然變成了公事公辦的態度,愛德蒙楞了會神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說那個頂級俱樂部的委員會成員。
也習慣了勛爵的少言寡語,克莉絲當他明白了,轉而開始囑咐起一些細節。
小班納特先生性子謹慎,考慮周到,預備方案也有一堆,比他的管家還要事無巨細。因爲習慣了演講,音色動人,吐詞清晰,頓挫重音都很精准,就算長篇大論也是一種享受。
「到時候,我也會在附近幫你。」
愛德蒙聽得入了神,下意識點頭,這才發現年輕人已經坐在了寬大的桌案上。
可能因爲沒有身高優勢,在熟悉的人面前情緒放鬆時,克里斯班納特會不自覺坐在桌子上,他有幸見過很多次,在馬賽和男僕說正事的時候,去尼日斐讓神甫幫忙看論文初稿。
這次却比以往都要近,淡淡的葡萄酒味道侵襲過來,引得他僵硬了脊背。
……果然是假下巴。
因爲光綫太暗,這時凑得近了,克莉絲終於確定了猜測。
《魯濱遜漂流記》大結局,魯濱遜回英國成婚生子,星期五帶著一幫小弟照樣留在島上生活。
這麽看,她的星期五還真是不一般。
這副僞裝比扮神甫時改進了不少,至少再回到自然光下,自己就沒那麽好找出疏漏了。
對自己沒認出來,克莉絲起初有點不服氣,這會趁著說話研究久了,也不得不認輸。
肯砸錢,化學也好,自己在技術水平上就輸了。
而且她才沒這個人這麽無牽無挂,能滿世界跑,不謙虛的說,她人緣一直不錯,而且因爲跳級和實習,基本上是年紀最小的那個,很多人都相當照顧她。
認識這麽多人,她不可能每一個都去仔細辨認,也沒有人會像星期五這樣喪心病狂,在僞裝上花這麽大的功夫。
她正想著,面前的勛爵突然擰眉,「你喝酒了?」
克莉絲滿不在乎說:「你以爲是爲了誰。」
愛德蒙被這句話噎住,心下忍不住一跳,很快又反應過來,這近乎親密的嗔意是衝著威爾莫勛爵來的。
他終於嘗到了太多身份的苦果,隻沉聲說:「你上次說過,你有很多考試,這件事不用急。」
「而且,你的傷還沒好。」
基督山伯爵花了一天去調製藥膏,布沙尼神甫準備接下來的日子幫忙解决那些歷史問題。
爲什麽偏偏把這些時間花在一個對她冷言冷語的威爾莫勛爵身上。
還爲了他不顧傷勢去喝酒。
雖然這都是他……
愛德蒙越想,那些複雜酸澀的念頭越是衝撞心扉,以至於他突然發現,他們是這麽近,只需要抬手就能扣住幷禁錮腰肢,攫獲那片胭色,將所有難以傾吐的情意都傳遞過去。
猜測被驗證後,克莉絲這時再看「威爾莫勛爵」說這番話,突然有種非常奇异的感覺。
雖然和他所有身份的關係都還不錯,不過還沒有特別多的進展,就被這個人自顧自叫停,又被他操控著從頭開始了。
這個人倒是借機從各個角度把自己觀察了個全。
現在就把他給拆穿了,似乎有點對不起自己在浪博恩和彭伯裡的一無所知。
克莉絲突然笑起來,「我果然屬你在乎的那個範圍裡?」
——是只有你一個。
愛德蒙被這句突然響起的話澆醒,抬起的手在暗處頓住,所有衝動潮水一樣褪去,露出了想要避退的沙灘,結果對方反而比他先一步察覺到,伸出一隻手臂扣住了他的椅子扶手。
是受傷的那隻手。
怕碰到她,他不敢再亂動,只能看著她俯身,秀美的面龐凑近,屏息凝神,怔怔對上那雙闃黑幽邃的眼瞳。
鬆了袖扣的寬鬆袖子滑下,露出被綁了紗布的手臂,淡淡的草藥味道漫上,那隻手抬起,攥住了他的領巾,却像是攫住了他的心臟。
「先生,你總是逃避問題,我已經放弃了從你這裡獲取答案。」
昏暗裡,克莉絲垂目看他,揚眉,笑容變得危險而挑釁。
「所以我來宣布好了。」
「你喜歡我。」
「你在乎我。」
一年裡宣布無數犯人罪行的愛德蒙,被他的心上人殘酷審判了。
而他對這些事實無可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