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苻家果真如苻離說的那般冷清。
上個月, 姜顏與爹娘一同去首輔府上赴宴, 苻家父子三人、媒人馮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兩列,每人面前一張食案, 食案之間間隔一尺, 嚴肅得如同鼎爐焚香的廟宇。
倒不是苻首輔刻薄,而是苻氏家規如此, 重規矩禮教, 淡七情六欲, 連一家人上桌吃飯都得循規蹈矩。
姜顏第一次來首輔府,苻家規矩又多, 難免有些拘束。席間,姜韞川不卑不亢,朝著苻恪道:「這杯酒, 我敬首輔大人!我雖曾與首輔大人政見不同,然新君登基,政治清明, 於公, 為人臣子的自當團結協力、穩固朝堂。」
說罷,姜韞川一飲而盡, 又給自己斟滿酒, 再舉杯道:「於私,小女阿顏生性活潑,天然自在,與令公子伯英相愛多年、情深意切, 現續良玉之約,將愛女託付給賢婿,還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顏。」
姜韞川一身風骨,從來不會阿諛奉承,此番話想必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口,拳拳愛女之心溢於言表。
兩杯酒飲下,苻首輔不再端架子,回應道:「既結善緣,我自然不會從中作梗。只是拙荊早逝,府上並無女眷可照拂令嬡,便讓犬子自立門戶經營生活。阿離重情義,想來不會虧待令嬡,請親家公放心。」
這門親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輔的首肯。
說實在的,來之前姜顏還有些惴惴不安,畢竟首輔大人一向不太喜歡自己的行為處事,唯恐他出言反對,誰知竟意外順利……仔細想想,多半是苻離從中斡旋的緣故罷。
他應承過姜顏的事,向來言出必行。
之後幾日,姜韞川將家裡珍藏的字畫等物都拿了出來,一一清點後便親自動手將物件小心翼翼地裝入幾口檀木大箱子裡。姜顏正在屋內幫忙手寫婚宴請帖,問父親為何突然想起整理這些,姜韞川一邊封箱落鎖,一邊隨意道:「你的嫁妝。姜家雖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會短了女兒的陪嫁,讓人看笑話。」
姜顏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顏深切體會到父親最平凡且偉大的愛,如今再看阿爹將珍愛許久的字畫封箱陪嫁,則更是感動,待嫁的期許中生出幾分不捨的悵惘來。
日子晃晃蕩蕩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顏已經足足有一個半月不曾見到苻離。天色剛黑,華燈初上,夏夜悶熱無比,姜顏穿著單薄的夏衫,手拿著絹扇呼呼一頓亂扇,躺在涼床上輾轉反側。
蟲鳴聲斷斷續續的,擾得人心煩意亂,既靜不下心修書,又閉不上眼睡覺,心中總有一塊空空落落的,被某隻『狐狸』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連牛郎和織女都要見面,憑甚自己要獨守閨房?
我不服!
如此想著,姜顏猛地挺身坐起,長舒了一口氣,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後門出去,就去看苻離一眼……看一眼就回來,絕不逗留,爹娘不會發現的!
可天不遂人願,姜顏才溜進後院,就與攜手出門賞月的阿爹阿娘撞了個正著。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門下,姜顏維持著開後門門栓的姿勢僵在原地,六目相對,空氣凝固,尷尬到連蟲鳴都銷聲匿跡。
——阿爹阿娘,你們也出來賞月啊哈哈!
——我正準備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見苻離呢您們要信我啊!
——我就檢查一下門栓是否落緊,不出去。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姜顏的腦中閃出無數個理由,可誰知還未來得及開口,姜韞川便自然而然地調開視線,像是沒看見她的存在似的抬頭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團扇掩唇輕笑,一語雙關道,「今日七夕,織女要與牛郎相見的。」
姜顏:「……」
姜韞川又道:「牛郎織女都鵲橋私會了,我們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閒著。」說罷,他牽起夫人的手道,「走,為夫帶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湯,亥時再回來。」
他著重強調了『亥時』一詞,明顯是說給杵在陰影中的姜顏聽的,看來並不打算做棒打鴛鴦的惡父惡母。
待阿爹阿娘一唱一和地離開後院出門去了,姜顏才鬆了口氣,輕輕拉開門栓,躡手躡腳地從後門出去。
剛回身掩好門扉,便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一聲:「阿顏!」
姜顏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後巷陰影裡站著一人,不是苻離是誰?
「你怎麼在這?」
「你怎麼出來了?」
兩人異口同聲,言語中俱是驚喜不已。姜顏匆匆掩好門,提著裙子一路小跑過去,笑道:「阿爹阿娘說了,今日七夕,牛郎要見織女,阿顏想見苻離!」
苻離張開雙臂接住撲過來的姜顏,帶著笑意的嗓音低低道:「小心些。」
「你呢?」姜顏的雙眸在陰暗中閃著靈動的光,倒映著天上的星辰,問道,「你又為何出現在別家後巷?」
「路過。」苻離不自然道。
「騙子。」姜顏明顯不信,狐疑地看著他道,「我看你是守株待兔,守了好些夜晚才逮住我這隻送進懷裡來的兔子罷?」
她哪裡是隻兔子?分明是狡黠伶俐的貓兒。
被猜中了心事,苻離索性攬緊了她的腰肢,不悅道:「若是再不能見你,我便要翻牆進去了。」
「你還說呢!都是你們應天府的破規矩,什麼定親之後、成親之前,男女雙方不得私自見面……見了又如何,莫不成你要吃了我?」
苻離眸色深沉,輕輕勾了勾嘴角。從某種上來說,他的確想『吃』了她。
很想很想。
「走罷,去哪兒玩?」姜顏打斷他的思緒。她生性好動,也不肯在苻離懷中多待一會兒,扭身道,「我們可以有兩個時辰相處,亥時之前得歸來。」
黑暗中,苻離的面容模糊難辨,可聲音卻是輕鬆愉悅的,帶著幾分試探道:「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們的婚房?」
『婚房』二字,含著說不出的繾綣情意。姜顏自然無法拒絕,歡喜道:「好呀。你都佈置好了?」
「差不多。」苻離道,牽起她的手朝自己的宅邸行去,沉穩道,「你去看看,若是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再告知我。」
和上一次來這相比,苻離宅邸中已經添置了不少物件,大到花苑池沼,小到桌椅屏風,一應俱全。後院新開了一塊不小的空地,擺著刀劍弓矢等物,想必是苻離習武之處,而空地的旁邊則是廂房和書齋。
姜顏先去看了書齋。書房很大,若是白天應該光線十分通透,用鶴唳雲霄的屏風隔成內外兩間,其中書櫃、書案、休息用的睡榻,甚至筆墨紙硯皆已備好,其規格竟是和自己在翰林院的書房一般無二……且不說做工昂貴的桌椅案幾,便是搜羅那滿書架的各色書籍也該花上不少功夫。
姜顏隨手挑了兩本書看,簡直愛不釋手。苻離多弄了幾盞燭臺,使得房中亮堂些,方便姜顏觀摩查看。
「如何?」他問。
「很好。」姜顏合攏書籍,將其插回書架中,大言不慚道,「除了缺一個女主人外,別的都齊了。」
燈光中,苻離一身紫檀色束袖武袍,眉目難得浮現一抹溫和,又拿起燭臺道:「我帶你看看臥房。」
臥房不似書齋那般大,但也算得上大氣精美了,珠簾隔開,分裡間外間。外間有桌案小榻,裡間是一張極為寬敞的雕花木床,紅綃軟帳,四角垂著金流蘇,床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紅綢喜被,看上去頗為喜慶,令姜顏提前感受到了洞房花燭夜的緊張。
她笑道:「你連喜被都鋪好了?這些原是該女方準備的。」
「無礙,誰準備的都一樣。」苻離將燭臺隨意擱在桌上,朝坐在床上的姜顏走去。
暖黃的燭光中,姜顏渾然不覺苻離目光沉沉,兀自坐在寬闊的喜床上,一會兒摸摸被褥,一會兒拍拍枕頭,連連頷首道:「很軟。我睡不慣瓷枕和玉枕,太硬,還是這繡枕舒服。」
「我知道。」苻離坐在她身側道,「你同我說過,我都記著。」
姜顏笑著抬眼,忽的怔住了,望著苻離的樣子出神。
見她盯著自己不說話,苻離露出些許茫然的神色,問道:「怎麼了?」
他一向清冷倨傲,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偶然間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非但不傻,反而分外可愛。姜顏心中一軟,手撐在床沿上,湊過去悄聲說:「伯英,你看我們這樣子,像不像在入洞房?」
苻離被她問住了。
周圍燭光繾綣,面前笑靨如花,紅帳喜床,確實有幾分洞房的意味。苻離沒有回應,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湧動。
氣氛太過旖旎,連夜色都變得曖昧。苻離擱在膝上的手微動,握住了姜顏的五指。他垂下眼,側首靠近,淺色的唇離姜顏的只有一寸之隔,鼻尖抵著鼻尖……
姜顏下意識放緩了呼吸,準備迎接苻離的親吻,就像曾經許多次那般。可誰知苻離在即將貼近她唇瓣時忽的頓住,姜顏睜開眼,看到他頎長的睫毛動了動,而後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啞聲道:「你餓不餓?」
「……」姜顏一臉無言地看著他。
七夕節,她冒著風險來與他幽會,換來的卻是一句『餓不餓』?
「都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能坦誠些麼?」姜顏又無奈又好笑,反扣住苻離修長帶有薄繭的指節,傾身在他臉頰上迅速一吻,道,「我不餓。」
苻離面色不動,可耳尖卻浮上一層可疑的薄紅。他扭過頭來看她,目光更深沉了些,如這夜色一般幽暗。
姜顏感覺到他的手心在發燙,像是生病了般。她問:「剛才躲開作甚,為何不親我?」
苻離喉結動了動,一字一句低啞道:「若是,我不止想要親你呢。」
姜顏愣了愣神,隨即明白他是何意思。她下意識撓了撓鬢角,認真思索了一會兒方道:「嗯……想要其他的也可以啊。」
這下,輪到苻離失神了。
「姜顏,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自然知道,我又不傻。」
見苻離不說話,姜顏又大大方方地擺擺手:「相愛之人總是要同榻而眠的嘛,早一月遲一月又有何區別?」
苻離盯了她許久,淡然道:「不可以。」
「有何不可以?我們已經定親啦,寫了婚書立了媒的,名正言順,只是差個拜堂而已。」姜顏望著他鼻尖滲出的細密汗珠,伸手去摸他英氣好看的臉,問道,「你汗都出來了,不難受麼?」
話音剛落,她清楚地看到苻離眼中有什麼決堤而出,炙熱的渴望漸漸取代冷淡的眸光。下一刻,苻離炙熱的唇吻上,像是狩獵般掠奪她的呼吸。
「莫要後悔,是你蠱惑我的。」模糊中,似乎聽到苻離在她耳邊如此低語。
「等等……」
姜顏混沌的思緒從唇舌交纏中抽離,伸手推了推苻離的肩,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捉住。柔軟整齊的被褥散亂,姜顏髮髻也變得淩亂起來,她想要說什麼,苻離並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嗓音中帶著一絲陌生的狠意,道:「現在反悔,晚了。」
「沒……沒反悔……」呼吸的間隙,姜顏氣喘吁吁道,「苻離,這事我不太懂,你知道怎麼做嗎?」
苻離動作一頓,撐起手臂看她,暗流湧動的眸中閃過些許茫然。兩人四目相對,良久,苻離抿了抿唇,誠實道:「我……也沒做過。」
又是一陣詭譎的四目相對。
苻離的這雙眼睛真是漂亮,深邃又誘人。被他用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姜顏渾渾噩噩地想:也不知是誰在蠱惑誰。
最後,姜顏敗下陣來,一咬牙道:「那,試試吧。」
這句話簡直是解開了苻離的全部枷鎖,那一瞬什麼禮教、什麼規矩,全都拋諸腦後,這個清冷端正的年輕人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兇狠地咬住姜顏的唇,使她不能退縮分毫。
然而,並未試成功。
因為疼,實在是太疼了,兩個人都沒有經驗,又緊張,除了疼什麼也感受不到。
姜顏並不知道其他男子的……那個,是否也如苻離的那般,總之今夜若是胡亂『嘗試』下去,這床喜被怕是要不染而紅了。
於是被迫中止,氣得苻離臉色都結了霜,身體難受心裡也難受。
只管撩不管收尾的姜顏愧疚不已,連連道歉,最後苻離還是心疼大過委屈,捨不得讓她吃痛,便懲罰似的摟著她的身子,直到平息了才放開她。
唉,姜顏簡直要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擔心的。
怎麼這麼疼哪?最可恨的是疼了還進不去……都說男女之事是時間最快活的事,可為何她一點也不快活,倒是快死了。
若是以後都這般不和諧,那該如何是好?
姜顏陷入了沉思,很是為婚後憂心忡忡了一番。
半個多月的時間不過彈指一瞬,很快到了七月底。
鄔眠雪和魏驚鴻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從滄州趕回了應天府,一半是帶女兒見見她的祖父祖母,一半是為了應約參加苻離和姜顏的婚禮。
茶樓相見,鄔眠雪豐腴了不少,與姜顏倚在茶樓二樓的欄杆處憑樓遠望,閒聊道:「小湫在她祖父祖母處呢,老人家疼得緊,不捨得讓我帶出來,唯恐熱著了冷著了,下次再抱來給你看。」
魏湫水便是鄔眠雪女兒的名字,很是奇特大氣,不像個姑娘家。
「真羡慕你呀,女兒都有了。」姜顏望著遠方青色的樓閣和屋簷感慨道。
「阿顏不也快了麼。」鄔眠雪道。
姜顏搖了搖頭。回想起七夕那夜,她又是一聲長歎,連嘗試都那般疼,真要生起孩子來,指不定是怎樣一番慘痛的光景呢。
姜顏是見過婦人難產的。
年少時在逃亡朔州的路上遇見李廣英的妻子生產,血崩了滿床,那句「求你,剪開」永遠是姜顏不忍回想的噩夢。
自己疼倒沒什麼,就是不想再讓苻離隱忍受苦……是不是兩人的方法沒用對?
如此想著,姜顏壞笑著靠近鄔眠雪,壓低聲音問道:「阿雪,我請教你個問題。」
鄔眠雪大驚,原本就圓圓的杏眼瞪得老大,失笑道:「哎呀不得了,才高八鬥的姜大人不恥下問,幸哉幸哉!問罷問罷。」
姜顏也不扭捏,單手攏在嘴邊,附在她耳邊道:「我問你,那個男女之間……」
鄔眠雪起初還帶著笑,萬萬沒想到姜顏所問的竟然是這般晦澀的問題,於是笑意漸漸變成了驚異。她簡直不知從何說起,怔了許久,方破功捧腹道:「你們……哈哈……竟然……哈哈哈!」
姜顏倒沒什麼可窘迫的,趴在欄杆上乘涼道:「笑甚?我就不信你們那時不疼。」
「自然也疼,不過不似你說的這般……」鄔眠雪歪著腦袋,半晌才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慘烈。」
姜顏乜著眼看她。
鄔眠雪歎了聲,「阿顏你要明白,天底下所有快活的事都不是一次就上癮的,而是要試過幾次或是很多次才會食髓知味,像賭錢,像酗酒……□□亦是如此。」話鋒一轉,她又道,「不過,若真的疼到進行不下去,不是你有問題,便是他的問題。」
「是何問題?」姜顏道,「我們都挺健康,並不曾有什麼問題。」
「我指的不是這個!」
正此時,魏驚鴻和苻離並肩從外頭進來。
推開茶室的門一看,只見茶案上的茶水已經溫涼,而姜顏和鄔眠雪並不在室內。魏驚鴻透過打開的竹窗望去,姜顏和鄔眠雪正肩抵著肩趴在廊下的欄杆上,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兩人,在咬什麼耳朵呢?挨得這麼近。」魏驚鴻笑著收攏摺扇,敲了敲苻離的胳膊,「走,聽聽去。」
於是兩個大男人繞到回廊處,剛要開口詢問,便聽見鄔眠雪碎碎念叨道:「……你瞧清楚了嗎?大不大?」
「很大。」姜顏的聲音。
「你說你沒這麼疼,可是因為你家的不夠大?」還是姜顏的聲音。
「不知道,無從比較。」鄔眠雪的聲音。
魏驚鴻覺得自己好像明白這倆人在討論什麼了,再看看苻離僵硬的臉色,魏驚鴻覺得苻離好像也明白她們在討論什麼了。
「咳!」魏驚鴻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閒道,「我的肯定不小,讓二位操心了。」
姜顏一驚,猛然回頭,果然看到了一臉複雜的苻離。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姜顏看著苻離,苻離看著她。
半晌,姜顏機智笑道:「伯英,我在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