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二月二十, 朱文禮登基為新帝, 改年號為元順。
同月, 督察院左僉都御史程溫上書彈劾司禮監利用丹藥謀害先帝, 很快,錦衣衛提審司禮監涉案太監,牽連出幕後主使, 這下允王府和司禮監東窗事發,皆是捲入謀害先帝的洪流之中。
三月初, 新帝下詔:允王朱文煜因大肆招納方士, 致使先帝服侍過量丹藥而暴斃,且挾令先帝篡改遺詔, 德性盡失,本該廢為庶人, 然新帝念其多年手足情分,隻將其降為郡王, 流放贛州;其妻王妃李氏,以旁門左道蠱惑聖心,犯了謀逆大罪, 按律當是死罪,念其身懷六甲, 故貶為庶人, 與允王一同發配贛州清露寺苦修,每日需誦經贖罪,非赦, 不得出寺半步。
監送允王和李沉露出城南下的,恰巧是苻離和程溫。
「貶為庶人……呵呵!」允王府內,李沉露一身粗布衣裳,挺著七個多月的孕肚,面色蒼白地望著院中來來往往貼封條的錦衣衛,忽的一笑,微紅著眼睛道,「苻離,程溫……數年同窗情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使得你們連孕婦也不放過,非要趕盡殺絕至此!」
李沉露天生一張我見猶憐的臉,此時不施粉黛,倒更添幾分病態的美。可誰又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弱柳扶風似的女子,竟心如蛇蠍,不惜踩著眾人的鮮血上位。
「錦衣衛只是奉旨行事,但經過我手的案子,不會有一樁是冤案。」苻離面色不變,甚至連多一句口舌都不願同她說,只道,「走到如今這一步,皆是你自作自受。」
說完,他朝一旁沉默的程溫輕輕點頭示意,便按刀離去。
枝頭殘紅飄下,落在地上,像是一滴嫣紅的血。而枝頭下,一身緋紅官袍的程溫孤身挺立,淡然的目光落在前方,不知是在欣賞李沉露的狼狽,還是在望著她身後的長廊走神。
「你們並不懂我的痛處。你們只知道我是襄城伯家的庶女,可曾知道襄城伯家的庶女有多難做?你們知道被嫡母嫡姐們欺辱著長大是怎樣的痛苦嗎?你們知道所有人看你的眼光就像是看著溝渠裡最骯髒下賤的螻蟻般是什麼滋味嗎?」
李沉露勾著譏誚的笑,眼睛中霧濛濛的一片水光,卻仍睜著眼不讓淚水落下,道:「是,我是出賣-色-相,我是滿心算計、拼了命的想要成為人上人……可我有什麼錯?我只是不想再過以前的苦日子,不想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家。」
說到最後兩句,她強撐的鎮定終於崩潰,扭過頭無聲淚流。可滿府的官吏和錦衣衛來來往往,並無一人理會她。
「看啊,以前的日子就像現在一樣,明明自己還活著,卻好像已經死了。」淚水滾落,李沉露剝開溫柔的假像,笑得扭曲。她抬起濕紅的眼來,唇瓣咬得出血,恨聲道,「程溫,我們都是從淤泥裡一步步爬上來的,只不過你利用了薛家,我利用了先帝和允王,說到底又有什麼兩樣?我以為我們是同類,可為什麼……為什麼連你也要害我?」
程溫似乎早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李沉露一怔,眼中有驚疑的光顫動。
「阮姑娘出事的那天,替薛睿傳假信入女捨的人,是你罷?」程溫定定地盯著她,如此說道。
這一句話簡直堪比利刃,輕而易舉地擊破了李沉露強撐的偽裝。她踉蹌一步,顫抖的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自己的衣物,如同第一天認識般審視程溫,嘴唇動了動,煞白著臉喃喃道:「原來如此……你竟是,在給她報仇。」
說完,李沉露忽的大笑起來。她像是癲狂了般,越笑越大聲,直到笑彎了腰,笑出了淚,才抽乾力氣般跌坐在一旁石凳上,嘲弄道:「人人都以為你是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慫貨,卻原來你和我一樣。」
程溫皺了皺眉頭,許久方道:「我與你不一樣。」也不知李沉露聽見了不曾,他轉身望著頭頂的流雲與暖陽,眯著眼道,「我不會變得和你一樣。」
他有要守護之人,有愛,有光,便不會迷失方向。
四月初,朱文禮因北鎮撫司平允王之亂有功,將蔡岐擢為錦衣衛指揮使,而苻離則因功勳卓著繼任北鎮撫司撫使一職,成了本朝以來最年輕的四品鎮撫使。
苻離領了北鎮撫司撫使一職後,便換了住處。雖然新住宅寬敞大氣,但離姜顏的小院更遠些,要多走半條街才到。
這天日落黃昏,晚霞瑰麗,苻離穿著一身簇新的繡過肩蟒的官袍打馬歸來,遠遠的便見自己的府邸門口立著一人。走近一看,門外那女子一身亮麗的淺色春衫,長裙隨風微蕩,正手搭涼棚遮在眉前,笑吟吟道:「伯英,怎麼才回來?」
苻離原本面無表情的臉瞬間冰釋,翻身下馬道:「怎麼不進門去?」
「我特地在此迎你,有重要的話要同你說呢。」說著,姜顏下意識一拱手,可抬起手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穿的的是女孩兒的服飾,再行拱手禮便顯得不倫不類了,便中途將手壓下去福了一福,不正不經道,「恭賀苻撫使高升!」
約莫是覺得『苻撫使』三字太過拗口,她又改口道,「伯英,你快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苻離的府邸還未修繕完全,傢俱不多,假山池沼也未來得及修整,看上去有些空蕩,但勝在乾淨整潔。府中沒有侍婢下人,從老宅中跟過來的竇校尉也歸家去了,此時除了夕陽晚霞為伴,再無旁人擾亂清淨。
進了庭院,苻離不動聲色地牽著姜顏的手,領著她穿過前庭,帶著些許疑惑道:「是何東西?這般神秘。」
「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行至廊下,姜顏不走了,站在從廊外斜斜投入的金紅色夕陽中,朝苻離笑道,「我衣襟裡有東西,你摸摸。」
苻離明顯怔愣了一會兒,很快反應過來,清冷的視線變得炙熱起來,垂眸低聲道:「姜顏,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見他這般反應,姜顏哈哈笑起來,一副陰謀得逞的模樣道:「逗你呢!」她自個兒從懷中摸出一份文書,遞給苻離道,「給。」
怪不得方才就覺得她衣襟內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硬硬的一塊。苻離狐疑地接過,展開一看,頓時雙眸睜大,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望了姜顏一眼,又落回文書上,再看姜顏一眼,喉結動了動道:「阿顏,這是……」
姜顏已經許久不曾見到他這般生動的神情,當即心情大好,吟吟笑道:「伯英,我辭官了,以後便是不務正業的閒人一個……」
「我娶你。」怪不得姜顏今日穿了裙子,苻離合攏文書打斷她的話,隨即伸手將姜顏按進自己懷裡,低而認真道,「我會請求父親上門說媒提親,就在這兩日。」
他應該是真的很開心罷。姜顏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可以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急促地撞擊著胸腔,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報喜的鼓點。
姜顏覺得熱,卻多賴了一會兒才能他懷裡掙脫,抬眼道:「急什麼?雖已辭官,但翰林院諸多事務交接,少說還要忙上十天半個月的才能真正脫身。我和阿爹說好了,成婚之前我先搬去阿爹的侍郎府,繼續修補古籍的活計,到時候你迎親呢就從侍郎府迎……」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這些為時過早,姜顏又笑了聲止住話題,道:「忘了我們還沒定親,現在說這些作甚?苻首輔那邊如何?」
「我爹那邊,我去說。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在家中,等我上門提親。」苻離認真地望著她,眸子逆著光,尤顯深沉。他問,「拿到這份辭官的文書時,你是何心情?可會難受?」
「在翰林院一年,多少有些感情,不捨是有的,卻談不上難受。」姜顏倚在紅漆柱子上,指了指天邊流雲,朗聲道,「這官名於我而言不過是天邊浮雲,見之歡喜,失之淡然,比不上你重要。」
苻離神色微動,手撐在柱子上,垂首看她:「你這是,在同我說情話?」
「是,好聽嗎?」姜顏坦然承認。
陰影籠罩,苻離俯身含住了她的唇,以行動代為回答。
夕陽完全滾落山頭,唯有西邊雲彩還嵌著金邊。漸漸收攏的餘暉中,兩人靜靜地交換了一個吻,良久方依依不捨地分開。
姜顏氣息紊亂,雙頰燥熱,苻離倒是氣定神閒,一副不知饜足的模樣。
姜顏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忽而道:「伯英,四年啦。」
五年,從初見到如今,從針鋒相對到相濡以沫,這一路太過漫長。苻離補充道:「四年零一個月。」
「時間真是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姜顏嘴唇嫣紅,笑道,「四年前的我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你按在柱子上吻到窒息。」
這番話無異於煽風點火,苻離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眼神又變得炙熱起來。
於是,姜顏再一次體會到『被吻到窒息』是何感受。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晦暗,廊下年輕的兩道身影緊緊相擁。交織的氣息中,苻離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問道:「將來的新房,你要如何佈置?」
「……要間單獨的書房,要大。」
「好。」
……
四月中旬,苻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然說服馮祭酒為兩人說媒。說起來也是緣分,姜顏與苻離俱是國子監出身,由馮祭酒保媒再合適不過了。
從兩家通言到納採,從修立婚約到聘禮上門,加之苻家長子成婚乃是名動京師的大事,光是聘禮便大大小小停滿了姜家的庭院。便是苻離行動迅速,這期間來來往往的也折騰了將近一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擺了定親宴,訂下婚期。
算了吉日,婚期訂下八月初一。這原本是件大喜事,可姜顏萬萬沒想到按照應天府的規矩,男女雙方正式定親之後就須得避嫌,不得私下見面,直到成婚那日方可攜手拜堂……
整整兩個半月不得相見,姜顏險些要哭,更不用說苻離。
聽聞不能相見的這些日子,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被新官上任的苻撫使折騰得叫苦不迭,巴不得苻撫使夙願成真早些成親才好,省得滿身精力無處發洩,拿著弟兄們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