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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宿敵成親了》第73章
第73章

  應天府西郊遏雲山莊, 薛府別院。

  暮色漸晦,華燈初上, 濃雲低低壓在應天府的城郭上, 林木沙沙聲響不絕於耳,似是風雨將至。

  別院內, 天色還未完全黑下, 簷下已是燈火如晝,照亮階前芭蕉油綠。書房一盞薄紗描山水燈罩,燈旁梳著垂雲髻的妙曼姨娘立侍, 素手徐徐研墨, 而書案後身量魁梧的短鬚男子正手持狼毫大筆,在鋪展的三尺長的白紙上縱橫揮灑, 筆鋒如劍, 繪出千里山巒起伏的輪廓。

  此人, 便是平津侯薛長慶。

  忽聞哐當一聲, 風吹開門扇,撩起室內垂下的帷幔,待帷幔落下,一身黑色短打的蒙面人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薛長慶身後, 單膝跪下,恭敬地喚了聲:「主子。」

  風鼓動帷幔,像是張牙舞爪的獸類。薛長慶筆鋒不停,那妙曼年輕的姨娘卻是很識趣地擱下墨條,盈盈一福, 垂首退了出去,還貼心地為男人們掩上房門,隔絕院外呼嘯而來的山風。

  薛長慶這才抬筆潤了潤墨,嗓音雄渾道:「如何?」

  「回稟主子,今日程溫簪花遊街歸來,便是去了阮尚書府邸。」黑衣人露出來的眉眼處有一道疤,看起來頗為凶煞,沉聲道,「沒進門,只是將藥材放在了尚書府門口。」

  「哦?送藥?」薛長慶拖長語調道,「想必是為了阮紹那臥病的三女兒,叫阮什麼……」

  「阮玉。」黑衣人補充道,「就是去年和世子鬧了事的那女子。屬下查探過了,那阮三娘子在國子監時,曾經恩施過程溫的妹妹,此番他去送藥,興許是為了感念舊恩。」

  想起什麼,黑衣人又道:「不過程溫還在阮府門口撞見了錦衣衛的苻離和探花姜顏,三人不知聊了些什麼,姜顏的面色不好,與程溫不歡而散。屬下本想近身偷聽,誰知一旁的苻離甚是警覺,屬下一時不察被他發現,便匆忙抽身離開,繞了三條街才甩開他。」

  薛長慶『唔』了聲,停筆審視著畫紙上綿延峻峭的山脈,意有所指道:「聽說程溫以前和苻離走得近,姜顏又是苻離的人,雖然程溫已經棄暗投明,有意歸順我平津侯府,但念及往事還是不得不防啊。」

  黑衣人疑惑:「主子的意思是?」

  「睿兒淺薄不成器,薛家到底需要個可靠的男丁。若程溫真是一心向著薛家,待他與晚晴定親,便可試著讓他接手薛家的私業,權當做晚晴的陪嫁。可本侯現今最擔心的,就是程溫接近薛家別有用心。」

  思及此,薛長慶晦暗的眼中浮現一抹陰雲,「滁州私鹽案的洩密者不是還押在你手裡麼?擇日不如撞日,立即押過來,借此機會試試程溫的忠心。」

  「是!」黑衣人領命。

  「慢著。」想到什麼,薛長慶緩緩轉過冷硬的臉,嗤了一聲道,「聽睿兒說,那個探花姜顏和阮家三娘子關係匪淺,以前在國子監時便多次為阮家出頭,此人不擇手段科舉入仕,十有八九*是衝著睿兒來的,若她將來真領了官,再想要動她便麻煩許多。」

  黑衣人立即會意,抬起一雙殺氣騰騰的眼來:「主子的意思,屬下明白。」

  「盯緊些,她若老實,便由著她去,若心懷不軌,格殺勿論!謹慎些,莫要落人把柄。」說著,薛長慶將手中的大筆重重拍在畫紙上,濺開一團枯墨,面色陰鷙萬分。

  轟隆——

  電閃雷鳴,風聲卷著豆大的雨水劈裡啪啦襲來,應天府的夜在風雨中悄然降臨。

  朱雀街,胡家酒肆。

  二樓軒窗處,姜顏半開著窗戶,聽著屋簷上淅淅瀝瀝的雨聲,托腮歎道:「怎麼好好的,突然就下雨了?」

  下一刻,一件溫暖的披風落在她的肩頭。身後,苻離清冷的嗓音低低傳來:「喝了酒就別在窗邊吹風,當心受涼。」

  「沒事,正好醒醒酒。」說著,姜顏扭過頭問道,「苻離,你帶傘了麼?」

  苻離搖了搖頭。

  「這可怎麼回去呐!」姜顏『哎呀』一聲,愁眉苦臉道。

  「等雨停,送你回家。」

  「若是今夜雨不停呢?」

  「酒肆樓上有客房。」苻離順口答道。

  姜顏愣了愣神,才噗嗤一笑,轉身望著苻離道:「哦,小苻大人想夜不歸宿?」

  苻離卻是擰眉:「為何總要加個『小』字?苻大人便是苻大人,不小了。」

  姜顏眼中也像是浸了酒水似的,笑得醉人,打趣道:「你爹才是苻大人,你是他兒子,自然是小苻大人,將來小璟做官了,便是小小苻大人。」

  苻離難得笑了聲,抱臂反問道:「那你若做了官,可否就是小姜大人?」

  「也可。」姜顏眨著眼道,「不過,我更喜歡你喚我『阿顏』。」

  可惜,苻離總是矜貴得很,這樣親昵的稱呼是極少見的。

  見苻離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姜顏笑吟吟提議道:「要不,我喚你『阿離』,你喚我一聲『阿顏』?」

  「阿離。」姜顏爽朗一笑,拉著苻離束著護腕的手道,「眼下無人,機會難得,不要害羞嘛。以後我幹正事了,怕是你想要親近都沒機會呢。」

  「阿離,阿離!」她又喚了聲,求歡似的湊近些許,淡淡的杏花酒香彌漫,說不清是醉了還是沒醉。

  苻離神色彆扭起來,忽的抬手按住她不斷湊近的額頭,呼吸急促了些許,低啞道:「別鬧,阿顏。」

  「哎。」姜顏如願以償地應了聲,這才攏著過長的披風回到小桌便喝酒,叩著桌沿慢悠悠問道:「今年秋你就該及冠了,可有取好字?」

  男子二十及冠而取字,這是自古以來便有的傳統。苻離道:「已修書給父親,由他取字。如今錦衣衛形勢緊張,我理應避嫌,便不回苻家行冠禮了,隻取了字便可。」

  「既是不回苻家行冠禮,那我陪你。」姜顏道,「九月二十八,這回我定不會忘記你生辰了。」

  回想去年自己為了備考忘了苻離生辰,讓他在上膳齋等了一夜的事兒,姜顏仍是心懷愧疚,舉杯道:「提前恭祝小苻大人成年!」

  苻離短促一笑,直接拿起酒壺碰杯,隨即仰首灌上一口,姿態乾脆俐落,甚是瀟灑豪邁。

  這一夜風雨綿長,斷斷續續到了半夜也不曾停歇,而酒肆的小廂房內已是杯盤狼藉,桌上零落地散放著三四隻小酒罈。

  姜顏有了上次湖心醉酒的經歷,此次不敢多喝,故而還勉強保持清醒,倒是苻離連喝了兩壇整,起身時腳步不穩,目光也有些游離,顯然是醉了。

  他這模樣,即便是雨水停止,也是沒法走回家了。姜顏索性下樓去找酒娘開間客房暫住。

  「幾間?」酒娘是外族人,高鼻深目,編成細辮的頭上裹著嫣紅的輕紗頭巾,紅唇豔麗,操著一口不太熟稔的漢話問道。

  姜顏比了個手勢,道:「兩間,要乾淨的。」

  「一間。」身後,苻離不知何時飄了過來,一臉正經道。

  酒娘見怪不怪了,爽朗一笑,磕巴道:「今日、客多,只剩、一間房。」

  「……」既是只剩一間房了,為何方才又要問她住幾間?

  屋外雨聲纏綿,應天府的燈光浸潤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沉重。姜顏也懶得與酒娘爭執,無奈一歎:「好罷,一間就一間,床要大。」

  「你放心,夠大。」酒娘以輕紗遮面,一手接過碎銀,一手將房間木牌奉上,「保管二位、怎麼鬧,都、掉不下來。」

  姜顏心想:她看出我是個女兒身了?否則怎麼會如此平常地說出這般潑辣大膽的話?

  還未想完,一旁的苻離便接過木牌,拉著她上了樓。

  進門洗漱,寬衣,一氣呵成,苻離穿著雪白的中衣坐在頗有異域風情的低矮寬床上,隔著朦朧的緋色軟帳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目光灼灼道:「過來。」

  姜顏將擦完臉的帕子順手搭在銅盆中,挑眉道:「小苻大人,這樣不好罷?」

  「我抱你過來。」說著,苻離作勢起身。

  「別別!我自己來。」好在床榻夠寬,躺三個人也綽綽有餘,姜顏便從櫃子中抱出一床備用的薄被,脫了鞋襪從床尾爬上,道,「一人一被,不許亂動,否則我上書彈劾你。」

  說罷,她自顧自躺在裡側的位置,蓋好被子,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

  屋內靜謐,燭影搖晃,可隱約聽到淅瀝的雨聲。不稍片刻,苻離吹了燈,側身躺下,伸手隔著被子輕輕擁住了姜顏,主動到反常。

  腰上的觸感傳來,姜顏驀地一僵,而後緩緩放軟了身子,低低笑了聲:「醉鬼。」便閉目沉沉睡去。

  待她呼吸平緩,身後的苻離才悠悠睜開眼睛,又湊近些許,收緊了手臂。黑暗中,他的眸子清明萬分,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哪裡有一絲一毫的醉意?

  轟隆——

  閃電將天空照得一片煞白,雷鳴聲中,雨勢越發急促,這樣的雨夜最適合安眠,也最適合衝刷一切骯髒的罪惡。

  遏雲山莊,薛家別院內,鮮血如帶著腥氣的油漆噴濺在芭蕉葉上,轉瞬又被雨水衝刷得之餘下淡淡的紅痕。

  院中,幾名黑衣人緩緩將帶血的刀刃從一名年輕男子體內抽-出,任由那具屍體抽搐著倒在血泊中。

  「此人洩露機密,背叛了薛家,只能按規矩處死了。」簷下,薛長慶負手而立,看著一旁面色慘白的程溫道,「程狀元,我薛家的女兒不是那麼好求娶的,薛家的生意也不是那麼好接手的,你若真心想成為薛家一員,就該拿出些許誠意來。」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將薛長慶劈成一明一暗的猙獰,將程溫的臉照得煞白。

  原來,一個人的身體裡竟然有這麼多鮮血,汩汩地流出,與雨水混成蜿蜒的小河流向芭蕉樹下,在夜色中浸潤成令人膽寒的暗紫色。程溫雙手發顫,面上卻勉強維持平靜,看著撲倒在地的屍體,半晌才張了張毫無血色的唇,艱難道:「侯爺要如何,才能信任程某?」

  薛長慶呵呵一笑,「很簡單,替我處理乾淨這叛徒的屍首。若處理的好,以後我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薛家私刑殺了滁州府同知,若由程溫處理了屍首,便是謀害地方從六品官員的從犯,從此他的命運便與薛家的榮辱綁在一起,掙脫不得。

  薛長慶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地上的血漬越暈越大,不知過了多久,程溫下頜顫抖,緩緩開口道:「燒了他的衣物,毀其容貌,深埋西山腳下荒地。庭前血跡需一寸一寸衝刷乾淨,植上繁花綠樹,方能掩蓋血腥味,不讓官府豢養的犬隻嗅到端倪。」

  「很好。」薛長慶將程溫的反應盡收眼底,「那麼此事,就交給本侯未來的賢婿來辦罷。」

  程溫將頭埋得很低,蓋住眼中的情緒,勾起蒼白的唇道:「謝侯爺信任。」

  大雨傾盆,西山怪鳥啾啾,程溫站在及腰身的荒草中,渾身濕透,目光空洞地看著黑衣人將那具面目全非的屍首拋入坑中,一鏟一鏟填平。

  他渾身僵冷,袖中的五指握著一塊從死者腰間順下來的玉佩,直到手背青筋暴起,掌心一片鮮血淋漓。

  最後一抔土落下,埋葬了他的歸路,從今往後刀山火海,也只能一往無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狀元府中的,滿眼朦朧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猛地推開門進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竟是一路狂奔進臥房,才關上門便捂著喉嚨痛苦地嘔了出來,直到吐出苦膽水,眼角滲出淚水,死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仍在他腦中揮之不去,如同夢魘。

  半晌,他倚著房門緩緩滑下身子,濕透的衣裳在門扉上擦出一行濕痕。他一手握緊了從死者身上偷拿下來的證物,一邊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抹鮮豔的紅……

  是個同心結,與曾經贈給阮玉的那隻如出一轍。

  五指收攏,同心結在他掌心扭曲。程溫將頭埋入臂彎中,身體冷極了似的顫抖,似是嗚咽,卻沒有淚水,瑟瑟的影子投在門上,像是一隻孤軍奮戰的絕望困獸……

  這是他的債,是他的戰爭,理應由他來結束。

  雷雨聲還在繼續,應天府宛若一座死城。

  尚書府內,趙嬤嬤守在阮玉的病榻前,腦袋一點一點打著瞌睡。

  一道驚雷劈過,大地震顫,床榻上沉睡的人似是驚著似的,大叫一聲睜開眼來,渙散的視線直愣愣盯著床帳,沒有焦點。

  趙嬤嬤立即醒來了,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睜眼的姑娘。趙嬤嬤呼吸一窒,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顫聲喚道:「三姑娘,你……你醒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一會兒摸摸阮玉的頭髮,一會兒摸摸她的臉頰,眼眶瞬間濕紅,哽咽道:「我……我不是在做夢罷?姑娘,姑娘,你醒來了是麼?你看看我啊姑娘!」

  阮玉只是直直地瞪著眼,不說話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見她這副閉了氣的模樣,趙嬤嬤滿臉的驚喜瞬間褪盡,抖著唇,輕輕搖晃阮玉的雙肩,哭道:「姑娘,你這是怎麼啦!你要是醒來了就說說話,別嚇著嬤嬤啊!」

  「來人!來人哪!」趙嬤嬤崩潰大喊,聲音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勢單力薄,「姑娘醒來了,快叫大夫!」

  呵地一聲,閉了氣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濁氣,渙散的眼睛也漸漸回神。她怔怔地轉動脖頸,無神的雙目打量著又驚又喜、滿臉淚漬的趙嬤嬤,乾枯的唇瓣張合,痛苦地皺著眉,一字一字艱難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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