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詔獄內石階曲折, 陰寒無比,若是仔細瞧來,還能發現石磚牆壁上掛著斑駁的污漬,說不清是誰的碎肉誰的血, 風乾了滲進牆磚中, 多少被押送進來提審的案犯光是走過這堵牆,便已是駭破了膽。。
此時已是子時,獄中的火把仍然亮堂, 隨著石階路上的鐵門層層被打開, 沉穩的腳步聲靠近。睡在重犯牢中的張炎回驚醒, 立即睜眼起身, 連滾帶爬地趴在鐵柵欄處張望, 眼中滿是希冀期盼。
可他等來的並非親友或是平津侯府的貴人, 而是四名按著刀快速走來, 分列兩側錦衣衛。接著,一身英氣飛魚服的千戶苻離從黑暗中走出,站在火把的光亮中審視張炎回——這個以身試法、裡通外敵的前大理寺卿。
張炎回只穿著一身沾了污漬的白色裡衣, 蓬頭垢面, 散亂的髮髻中甚至還粘著兩根發了黴的稻草, 與平日那副儀錶堂堂、趾高氣昂的模樣大不相同。見到來者並非熟人, 張炎回的眼神明顯黯淡了下去,緩緩鬆開握著柵欄的手,又側身躺回稻草堆中。
「張大人還是不肯供出背後主謀?」有下屬搬了椅子過來,苻離便按膝坐在太師椅上, 聲音帶著一絲慣有的冷意。
到底是個弱冠的小年輕。雖是穿了一身錦衣衛的袍子,可張炎回卻並不將苻離放在眼裡,仍舊背對著他,嗤了一聲道:「都革職了,還管我叫什麼『大人』?」
「案犯張炎回!千戶大人問你話,需如實回答,否則刑罰伺候!」一名下屬喝道,抬起刀背將鐵柵欄拍得哐哐作響,試圖震懾張炎回。
張炎回不為所動。
下屬便道:「大人,此人嘴硬,可要上笞刑?」
苻離抬手,示意他先退至一旁。張炎回既是鐵了心要攬下一切罪責,普通的刑罰是不管用的,若是用酷刑,以他的身體怕是撐不過兩天。
「上次來詔獄刺殺孫彰的刺客,就關在張大人的隔壁。剛開始進來的時候,他也是如同張大人這般不願開口,後來想通了,也就什麼都說了,包括他在為平津侯效力的事實。」苻離不急不緩地說著,隔著鐵柵欄觀察獄中的張炎回,只見他胳膊瑟縮了一下,顯然是聽了進去。
苻離雙目沉沉,繼而道:「其實誰都知道,你背後的主子是平津侯。平津侯此人野心勃勃,殺伐果斷,上次折進來一個巡城御史,他便立即派人刺殺了此人,張大人又怎敢保證自己不會成為第二個孫彰?」
「黃口小兒,休得污蔑朝中重臣!」聽到這,張炎回總算有了反應,翻身望著苻離怒道,「我張炎回一人做事一人當!私鹽是我讓滁州知州做的,與平津侯無關!」
他色厲內荏,只是眼神卻閃著顯而易見的驚疑和怯意。
「張大人如此愚忠,自己死了不要緊,總歸要顧及府中妻兒老小。平津侯的行事風格張大人最瞭解,如果你執意不說,對錦衣衛而言你便沒了用處,無論刺殺也好、重判也罷,都不會再有人護你。」頓了頓,苻離道,「如若你將功折罪,我便加強詔獄戒備,使得刺客無法闖入,並命人護你妻兒,保你全家性命。」
這一番話無疑刺痛了張炎回的軟肋。他不是死士吳越,他貪財,更怕死,之所以包攬罪責也是因為平津侯曾向他許諾:會懇求皇后娘娘和太子,將他從輕發落……
但若真如苻離所說,平津侯只需要一個替罪羊,而根本不想讓他活著出詔獄呢?
想通了這一點,張炎回不禁冷汗涔涔而下,猛然坐起攥住鐵柵欄。
蓬亂的髮絲下,他張了張嘴,複又閉上,攥著鐵柵欄的手青筋凸起,指節發白,卻仍是有所猶疑。
苻離也不催他,等了一會兒,便起身道:「看來,張大人不準備說了。」說罷,他轉身就走,乾脆俐落地帶走了所有下屬。
張炎回真的慌了,大聲道:「你想要聽什麼!我都說!」他是真的害怕了,嗓子都破了音,臉頰緊緊地貼在冰冷生銹的柵欄上,仿佛這樣就能從裡頭鑽出來似的。
苻離停住腳步,面對著火光站了片刻,方冷冷道:「供出私鹽案的主使及你們的人員分配、買賣流程,並且將你去年如何篡改口供,掩蓋薛睿逼得國子監女學生墜樓之事一一道來,為受害者……翻案!」
張炎回頗為驚異,畢竟和私鹽案比起來,阮玉的案子實在是不值一提。他道:「為平津侯世子銷毀那封漏了字跡的信和篡改口供,是皇后娘娘默許授意的,你若是非要翻這樁舊案,勢必會牽扯到皇后啊!」
苻離回頭,目光如刀,帶著深深的警告意味。
「你的意思是……」張炎回一顫,想到什麼,他頹然跌坐,不明所以地笑了聲,「我明白了。錦衣衛不愧為朝廷鷹犬,是天子手中最鋒利的劍刃,既可剖開真相,又可抹殺一切……」
苻離沒有接話,隻低聲吩咐左右:「備紙墨。」
七月十二淩晨,大理寺卿一案再起波瀾,供出私自採鹽倒賣西境的幕後主使平津侯,並順帶翻出了去年包庇薛睿一案,朝野為之震驚!
七月十三,天子驚動,十年來難得上朝,當堂質問平津侯薛長慶,薛長慶抵死不認。
又因太子朱文禮大義滅親,主動請纓徹查此案,皇帝也不好責駡他什麼,隻遷怒於皇后,責駡她『外戚攬權』。好在張炎回的供書上隻提到是平津侯命他包庇薛睿,卻並未提及皇后半字。因而皇帝即使猜疑到了什麼,也始終抓不到皇后把柄。
私鹽案雖還在搜羅證據,但平津侯世子薛睿心術不正、為禍同窗之事卻是再也紙包不住火,認罪書中也並未提及薛睿迫害墜樓的女子是誰,不過朝中上下早已心照不宣。
——涉及禮部尚書的女兒,皇帝迫於壓力不敢不重視,命錦衣衛即刻搜捕逃犯薛睿,平津侯停職禁足府中。
七月十五,準備逃亡涼州的薛睿在汝寧府渡口被抓歸案,提交北鎮撫司審問。
七月十六,朝堂就如何處置薛睿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連姜顏這等七品小官都穿了朝服參與朝會——往常,她是沒有資格議政的。
按本朝律法:重傷他人者杖一百,賠款並徒五至十年;姦污良人,則刺配流三千里,姦污且致死者施以絞刑。薛睿的案件按重傷鬥毆案來判則過輕,按後者來算,又只能算強佔未遂……
「太子殿下,臣以為平津侯世子雖是強佔那女子未遂,但那女子是反抗之中不幸失足墜樓,當屬意外,且世子也是愛之心切才出此下策佔有她……因而,這種種皆不足以定平津侯世子的大罪。」說話的是薛家爪牙,刑部許尚書。
「殿下,臣有異議!」馮祭酒出列,言辭鏗鏘道,「臣以為『萬惡淫為首』,薛世子雖為國子監學生,卻不遵禮教、心生邪念,誆騙同窗赴約又意圖強佔,使其墜樓重傷,已是觸犯律法!若不嚴懲,必將使天下寒心、使惡人肆意效仿!此害不除,難平民憤!」
「馮祭酒言之過重,臣認為……」
朝會從日出吵到日落,依舊不曾定論。
朱文禮為此焦頭爛額。
正吵得不可開交之際,姜顏手持笏板出列,道:「治國當儒法並重,內施仁德,外修嚴法。我朝律法沿襲唐律,對涉及婦女幼童之案總是量刑過輕。依臣拙見,不如完善明律,姦污未遂者當與得逞者同罪,施以絞刑!」
她這番話無疑是引爆了□□桶,朝堂上瞬間炸開了鍋。
朱文禮數次命朝堂之上安靜,最後是拍了案幾,摔碎一隻茶杯,堂上才勉強安靜下來。朱文禮揉了揉眉心,疲倦道:「本朝對姦污良人及拐賣幼童罪確實量刑過輕,今年來奸者、人販之案屢發,確然易使民心不穩。然祖宗之法不可擅變,按以往的規矩當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商議。然如今大理寺卿鋃鐺入獄,五寺之首空缺無人,自是無法商議修訂律法之事……」
朝堂中一片肅靜,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朱文禮,等待他的裁決。
思忖許久,朱文禮方道:「苻首輔,依你看若是大理寺空缺卻對律法疏漏有爭議,該如何處置方為妥當?」
一直在前方沉默不語的苻恪出列,執象牙笏躬身道:「回殿下,前朝亦曾修改法律,乃是由三公重臣或天子提議後,由文武百官共同裁決,若朝官贊同者則在聯名書上簽字畫押,一月之後收歸公布,簽字畫押者達到朝臣半數以上,則可修改本條律法。」
「聯名上書?」
「少數服從多數,這倒是個好法子!」
「關鍵是誰來起草修訂?」
「我來。」眾臣正議論紛紛之際,朱文禮沉聲打斷,一字一句堅定道,「姦污良人未遂者,刺配流放千里;若未遂且致人重傷者,當杖一百,刺配流放三千里;致死者,絞刑!」
擲地有聲的話語,滿堂肅然。
沉寂中,朱文禮的目光越過眾臣,落在最後一排的青袍翰林編修身上,道:「這份文書便交予翰林院姜編修主筆起草,從即日起至下月十六,諸位愛卿皆可參與聯名上書,為完善我朝律法盡一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