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章
慈甯宮, 西殿。
劉實手執一把拂塵, 匆匆走進殿內, 正巧看見江晚晴身邊的大宮女, 忙拉住她:「……快說清楚, 這都是怎麼了?」
寶兒神色慌張, 眼圈微紅:「劉、劉公公……」
劉實不耐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吞吞吐吐的!你可知外頭怎麼傳的?說是宮裡有刺客,宛兒姑娘為救皇上身受重傷, 命在旦夕,太后一聽,受不住驚嚇, 昏了過去,這話屬實嗎!」
寶兒鼻子一酸, 眼淚掉了下來,指著地上一處:「奴婢不知,奴婢沒看清楚,奴婢只看到皇上抱著姑娘出來, 公公您看……您看這血!」
劉實看著地上幾滴觸目驚心的血, 尚未乾涸, 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宛兒姑娘的……?」
寶兒心裡又痛又怕, 哭道:「姑娘袖子上都是血……怎麼辦呀?!」
劉實重重歎了口氣, 搖搖頭,轉身離開。
等他走了,喜冬拿著抹布過來, 彎腰擦去地上可怖的血跡。
寶兒見四周無人,其他人全去院子裡瞧熱鬧了,只有容定斂著袖子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麼,便跪在喜冬身邊,哽咽道:「喜冬姐……嗚嗚,定是皇上又強迫姑娘了,他一來就准沒好事,這下逼的姑娘不得不自盡以保清白!」
喜冬瞪她一眼:「別亂說話。」
寶兒咬了咬嘴唇,小臉上淚痕斑斑:「你總是不信,你就是不肯相信!姑娘分明對先帝情深似海,討厭皇上步步緊逼,你卻總說她喜歡皇上,有這麼喜歡的嗎?」
喜冬擦完地磚,皺了皺眉:「其中必有隱情。」
寶兒大哭:「這能有什麼隱情?姑娘流了這麼多血……」
她想起江晚晴方才的樣子,心中慌成一團,端正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念道:「蒼天在上,保佑我們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度過這一劫,保佑皇上儘早找別的姑娘風流去,別來禍害我們姑娘……」
喜冬掐住她的臉蛋:「快閉嘴,你對我亂說話就算了,還在菩薩面前信口開河。」
寶兒吃痛:「我哪有!」
喜冬道:「怎沒有?皇上一向潔身自好,何時風流過?他又不是先帝和楚王。」
寶兒揉著臉頰,委屈道:「你才信口開河,先帝都沒力氣的,他怎麼風流?皇上卻一身怪力,我親眼看見了,他就是大夏最風流的男子!」
喜冬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丫頭——」
寶兒趕緊站起來,避開她,看見容定,便如找到救星:「小容子,你在正好,你也聽見了,是不是?你快跟喜冬姐說,先帝沒力氣風流不起來,姑娘說過,他的妃子都不想跟他風流,你說呀。」
容定抬了抬眼皮:「……我不想。」
寶兒兩手叉腰,急道:「你怎這麼不仗義呢!你到底幫我還是幫她?」
容定便不理她了,對喜冬道:「喜冬姑娘,勞你去告訴劉公公,方才皇上教姑娘如何用匕首,姑娘不小心傷了自己——別讓宮裡有刺客的流言繼續傳下去。」
喜冬一想也是,點了點頭:「我這就去。」
容定又轉向另一個哭哭啼啼的宮女:「寶兒姑娘,你現在去太醫院那邊,打探一下消息。」
寶兒愣了愣,慌慌張張地轉身跑出去。
只剩下容定一人,他搖搖頭,望著喜冬放在一邊的染血的抹布,眼底冷了幾分,雙手籠入長袖中,一步步走進寢殿。
他曾以為江晚晴想走,想去別的地方,可她一口否定了出宮。
如今看來,她不是想離開,是真的一心求死。
為何?
容定忽然停住,角落裡有一封散落的信,想必是誰不小心落下的。
他拿了起來,一目十行掃了一遍,良久無言。
太醫院。
所有當值的太醫按官職和輩分排排站,衛九也在其中。
原本,看見皇帝鐵青著臉,抱江晚晴進來,他和其他人一樣,以為江晚晴怕是重傷垂危,快不行了。
誰知初診下來,江晚晴的手臂上受了刀傷,流的血有點多,看起來可怕,卻未傷及骨頭,不是什麼大事,上點藥,止血包紮就好了。
皇帝久經沙場,傷勢到底如何,應該看的出來。
可他顯然不是那麼想的。
一名以妙手回春名揚帝都的老太醫被眾人推選出來,負責替江晚晴上藥包紮。
衛九眼睜睜看著,那老先生在皇帝恐怖的目光逼視下,一圈圈紗布纏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把江晚晴的整隻手包的像個粽子。
江晚晴無奈,小小聲道:「吳太醫,傷的不重,而且是在手臂上,你把我手也包起來作甚?」
吳太醫眼角餘光瞥見皇帝的臉色,心中一驚,只是歎息:「安全起見,保險起見……姑娘恕罪。」
江晚晴:「……」
最後,總算折騰完了,皇帝冷冷道:「都出去。」
於是,衛九跟在前輩們和吳太醫的身後,走出門,回頭一看,王公公已經把門給關上了,守在門外,分明是誰都不讓進的意思。
眾人站在院子裡,面面相覷。
「這是太醫院,皇上把咱們趕出來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啊?」
……
房內,江晚晴捧著自己的粽子手,縮在角落裡,隻低著頭,不言不語,過了一會兒,恍惚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禁抬頭。
這一看吃了一驚,她臉色微變,用帕子擋在臉前,別過頭:「你、你幹什麼?」
他在脫衣服。
光天化日,太醫院裡,他把人都趕走了,開始脫衣服。
……?
淩昭不答,又過上片刻,他平靜的開口:「轉過來。」
江晚晴渾身不自在,不肯放下薄薄的錦帕,語氣緊張:「你穿上衣服了嗎?這是白天,那麼多人在外面幹站著,你不要胡來——」
淩昭淡淡道:「聽話,別讓朕動手。」
江晚晴知道講理行不通,只能不情不願地放下手,偏過頭看了一眼,愣住,半天發不出聲音。
他赤著上身,顯然沒穿衣裳,這不重要。
自小習武,多年征戰,他的身材是軍人的標準體型,從寬闊的肩背到收緊的腰腹,全無一絲贅肉,肌肉線條分明。而在那之上……在他身上,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盡是已經癒合的舊傷,其中有一條猙獰的長疤,幾乎縱貫腰背。
江晚晴臉色蒼白,呆呆地看著他,依舊說不出話。
淩昭神情淡漠,走過來,單膝觸地,平視著她:「看清楚了?」
江晚晴點點頭。
淩昭見她滿臉驚懼之色,便牽起她的一隻手,將她微涼的指尖,按在他胸前唯一的新傷上。
方才匕首刺破了一點皮肉,血早就止住了,只是殘留著些許血漬,但在數不清的舊傷襯托下,太過微不足道。
淩昭看住她的眼睛,沉聲道:「朕自十七歲隨軍出征,這許多年來,大傷小傷不計其數,多次從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還在乎一點不痛不癢的皮肉傷嗎?但是你不行。」
他眉心擰起,擰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傾身向前,抵住她冰涼的額頭,低低重複一遍:「……你不行。朕在外苦戰,置生死於度外,為的是守護大夏萬民,也是護你平安,所以你絕不能有事。」
江晚晴又點了點頭。
淩昭微微一笑,起身穿衣,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還是呆呆的樣子,挑眉:「朕若怕死,留在帝都當個錦衣玉食的皇子就好,何必遠赴北地?身死算什麼,心死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正如那年帝都春/色,她鳳冠霞帔風光出嫁,北地小雨,他在營帳中聽了一夜雨聲,心死如灰。
上陣殺敵,一要英勇無畏不懼死亡,二要心懷敬畏珍惜生命,可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淩昭系上玉帶,又問她:「還敢不敢了?」
江晚晴搖頭,心有餘悸:「不敢了,不敢了。」
淩昭眉眼冷沉:「不敢什麼?」
江晚晴垂眸:「……不敢行刺了。」
淩昭氣結,抬手揉她頭髮:「你聽見朕說什麼了嗎?是不敢刺你自己了。」
江晚晴沒接他的話,攥緊小小的錦帕,小聲重複道:「總之不敢了,不敢了。」
淩昭搖頭,笑了一聲,心中無奈至極,對她伸出手:「過來,朕送你回去。」
江晚晴一愣,看了一眼自己的粽子手,心不甘情不願:「……不要,我能走。」
淩昭便沉下臉,淡淡道:「抱還是扛,你自己選。」
江晚晴長歎一聲,只能由得他,路上又用小帕子擋住臉,一聲不吭。
回到西殿,淩昭剛把江晚晴放在榻上,外面起了一陣騷動。
李太后腳步都有些踉蹌,扶著門便進來了,臉上容色慘澹,乍一眼看見江晚晴包成粽子的手,失聲哭了出來:「宛兒,宛兒你的手怎麼了?你的手……」
江晚晴忙安慰道:「小傷而已,已經好了,太醫慎重起見才小題大作。」
李太后壓根不信,顫抖地捧起她紗布纏繞的手,溫熱的淚水一滴滴掉在上面,轉頭看見皇帝,不禁氣得捶了他兩下:「皇上!哀家當年就跟你說了,宛兒這樣的姑娘家,你送她胭脂水粉、送她頭飾首飾,這是應當的,你偏送她刀啊劍啊的傷人利器,幹什麼呢?!你……你瞧你幹的好事!」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往皇帝胸前打,江晚晴臉上白了白,急忙起身攔住她:「別,別……是我自己闖的禍,和皇上無關——」
李太后轉身摟住她,心疼不已:「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幫他說話?這一個姑娘家的,好好的手傷成這樣,也不知會不會留下什麼病症、傷疤。」
她流淚不止,用帕子擦了擦,站起身:「宛兒你歇著,別怕,哀家這就命人熬些大骨湯來,咱們一定能養好的。」走到半道,又瞪了皇帝一眼,沉沉歎一口氣,這才搖著頭離去。
江晚晴等李太后走了,才鬆一口氣。
淩昭看著她,俯身低語:「太后說的對,都想行刺了,你還幫朕作什麼?」
江晚晴屈起雙腿,縮在床榻一角,沒說什麼。
淩昭笑了笑,走到外面:「來人!」
以王充為首的太監宮女全聚了過來,跪在他跟前。
淩昭俯視他們,聲線冷漠:「自今日起,任何足可傷人的利器,都不得近宛兒的身,包括小刀、剪子、針線——聽清楚了麼?」
眾人齊聲道:「奴婢/奴才遵命。」
淩昭便又回來。
江晚晴看他一眼:「繡花針……」
淩昭淡然:「朕對你不設防,卻得防著你傷自己,這兩日等你反省過了,告訴朕為何有此一舉,到時再說。」
江晚晴輕歎一口氣,聽他這麼說,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信……然而摸了個空,她一驚,剛抬頭,卻見那信在皇帝手裡。
淩昭原本準備走了,恰好看到牆邊一角有張散落的信紙,便隨手撿起來。
江晚晴脫口道:「皇上——」
淩昭已經看完了一遍,黑眸凝起陰鬱的戾氣,驀地回頭,咬牙道:「你一心求死,就為了……」
他捏緊那信,恨不得將其化為齏粉,胸膛起伏,竭力克制怒氣:「朕早與你說過,你嫁他非你所願,即便是你願意的,朕都不在意了,你究竟在意什麼?」
這個答案,江晚晴自己都不知道,只能低著頭道:「……掙一座貞潔牌坊。」
淩昭暴怒:「朕給了你貞烈的諡號,還不夠?」
江晚晴偏過頭,又不作聲了。
淩昭雙手緊緊攥住,骨節捏得咯吱作響:「淩暄到底給你灌了什麼**湯!」
留下這句,他推門出去,疾步遠去。
容定守在門外,聽見他的話,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
寶兒瞪他一眼,聽見江晚晴在裡面喚她和喜冬,慌忙進去了,看見江晚晴包成粽子的手,心疼落淚:「姑娘,姑娘的手壞了……」
江晚晴耐著性子道:「沒壞,修修就能用。給我拿把剪子來,我把布條拆了。」
寶兒哽咽道:「皇上說了,不准姑娘碰那些害人的東西。」
江晚晴氣道:「你——」
正說著,容定面無表情地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把小剪子,他側坐在床上,輕輕拉過江晚晴的手,二話不說開始拆包著的細布。
喜冬變色:「小容子,你沒聽見皇上的話嗎?你想抗命不成?」
江晚晴輕輕咳嗽一聲,吩咐道:「冬兒,你和寶兒在外面守著,這纏的太多了,我難受。」
寶兒還想再說,喜冬拉著她一起出去了。
殿內一陣寂靜。
江晚晴又咳嗽了聲,道:「對外,你就說是我自己拆的。」
容定沒答話。
江晚晴記起來他在跟自己冷戰,很多天不理人了,便歎了聲,也不說話。
待拆完了,容定看了看傷口,輕輕吹一口氣,問:「疼麼?」
原本就是驚嚇多於疼痛,江晚晴搖搖頭,想起什麼,問他:「那封信——」
容定唇邊浮起一絲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姑娘不小心掉的,我看了一遍,又放了回去。」
江晚晴分不清尷尬多一點,還是無奈多一點,張了張唇:「你圖什麼呢?」
容定反問:「姑娘又圖什麼?」
江晚晴無言以對。
容定沉默片刻,低聲道:「有那麼一刻,見皇上帶你出來,我當真以為……」
他微微蹙眉,唇角的笑泛著苦澀,手心撫上她蒼白的臉:「倘若今生再不能相見,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多謝姑娘恩賞。」
江晚晴怔了怔,他從來都是那麼冷靜的人,此時手心卻有冷汗。
容定閉了閉眼,依稀還能看見地上幾滴猩紅的血,灼傷了眼目,再次睜眸,眼底浮光明滅,聲音沙啞:「以後,我再不與姑娘置氣了……你在這裡就好。」
好好的,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