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陳則銘得到律延的死訊時,正在追殺律延的路上。之前,陳則銘已經派出了五隊人馬從各個方向用各種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敵。
這是第六隊。
這樣趕盡殺絕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絕無僅有。
他眼中那種仿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斬對方於戟下才肯干休的殺氣讓眾人都覺得訝然。
緊跟他身後的路從雲則深感憂慮。
追擊的這一路上,陳則銘很少休息。
每每路從雲從睡夢中睜開雙眼,左右張望,總尋得到陳則銘騎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麽,那修長的身軀似乎化成了一塊頑石,在星空前一動不動,與他身旁不斷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鮮明對比。路從雲順著他的視線,只看到無邊無際的一馬平川,那是一片平靜而廣闊的大地。
身為近衛,他委婉提到過這件事情,陳則銘回答說自己倒下來也無法入睡,大概是太興奮了。說這話的時候,陳則銘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麽在隱約閃爍。
路從雲看得出他確實是激動的。習慣了戰場的人都有種嗜血的本能,這本能使得陳則銘面上的神情生動異常,與在京師時的沉默寡言判若兩人。
而讓路從雲詫異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野戰中的陳則銘與守城時相比就像是從冬眠中蘇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間恢復了靈巧和生機,一露齒就能正中敵人的要害,那種頻頻出現的精確度足以讓所有人心生畏懼。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來都平平常常,毫無奇特之處,然而事到臨頭,你會發覺敵人正按著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每一步。
那麽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敵人將要選的那一種。
這種對對手的揣摩讓人嘆為觀止。
路從雲自幼熟習兵法,他知道要做到這樣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謂舉重若輕,並不表示那東西真是輕的,而是舉的這個人手段與旁人不同。
路從雲覺得自己很幸運,天朝第一名將和匈奴第一名將,這樣的高手對決不是所有人都有運氣遇上的。
他仔細觀察陳則銘每一個部署,揣測其作用,再在實戰中一一印證。同樣匈奴方律延的即時應對也讓他大開眼界。每當空閑下來,他會想像如果是自己該怎麽化解陳則銘的佈置,這其中的所得和樂趣讓他興奮不已。
這樣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來,便成為了一種良好的習慣,他因此而獲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對手和朋友。
若干年後,當他也成就傳世威名的時候,他依然能從中獲益。
而此時,在探子回報了匈奴主帥病故的消息後,路從雲卻沒能在陳則銘的臉上看到預料中喜悅的笑容。
陳則銘在片刻的沉默後,平靜地揮手說收兵。
他的聲音中固然是如釋重負,卻同時也有掩飾不住的黯然。
路從雲驚訝地看他,這數日以來,無論如何都要置律延於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嗎。
在京城中,幾天後蕭定得到了同樣的消息,他反覆看著那張紙,面上漸漸浮出笑容。他召來楊如欽,給他看那張急報。
楊如欽幾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潛臺詞,「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單於之子安圖和阿斯之間的實力落差。」
蕭定道:「敬王請奏,要求佯裝退兵八百里,給匈奴一個內訌的機會。」
楊如欽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詳。」
蕭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楊如欽忍不住擡眼看萬歲,蕭定面上陰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樣子說不清是喜還是惱。
很快蕭定發覺了楊如欽窺視自己的目光,他感覺不快,招手叫他過來,「你怎麽看陳則銘打的這一戰?」
楊如欽叫苦不疊,不過看了兩眼而已吧居然扔這麽個燙手山芋折騰自己,這問題卻要他怎麽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牽制十萬,真可謂用兵如神……」
蕭定笑了一聲,那聲音顯然是嘲弄而非贊許。
楊如欽頓了頓,想想繼續道:「……可真正重要的是,這一戰居然逼死了匈奴左賢王律延,這才是真正的戰果。律延是匈奴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偏向誰,誰就可能做匈奴的單於。如今這個格局已經破了。接下來的匈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無論是哪一個,臣以為對天朝都有益無害。」
蕭定低聲道,「你覺得,他出征時是不是便有這樣的想法。」
楊如欽道:「……這個……臣就不知道了。」
蕭定嘆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局勢十天前誰又想得到。」
楊如欽看他一眼,應道:「縱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陳將軍不負天朝第一名將之名。」
蕭定突然想起陳則銘臨行前那一吻來,皺起眉冷笑道:「他裡子面子全不要了,這麽大的決心做什麽做不了。」
楊如欽一楞,正想這話什麽意思,旁邊太監來稟,說是御醫到了。
蕭定復辟後,身體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樣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醫診斷之後說是肺腑間有股古怪的寒氣,蕭定才說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麽中的,他不提也沒人敢問。
好在那毒雖然古怪,卻似乎並不致命,御醫們用盡手段慢慢調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醫院都要派人過來,蕭定與楊如欽再繼續聊幾句,那邊御醫已經開了藥方。蕭定將那御醫喚過來,取藥方看了一看,皺眉道:「怎麽又加了藥。」
御醫恭敬解釋,「聖上近期勞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兩味安神的藥。」
蕭定點頭,與楊如欽道:「你去政事院與他們商議,可以讓軍隊佯退,……敬王……叫敬王帶些兵馬回來吧。」
楊如欽大是驚訝,「萬歲要留陳則銘……獨掌此後的情況?」
蕭定覺得疲乏,天還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醫說的近來是太累了點,聽楊如欽這麽問,隨口道:「陳則銘剛逼死蠻子們的左賢王,威名大盛,拿來放在邊境上威懾他們可不正好。」
楊如欽暗道,讓他獨自掌兵……這可是莫大的信任,陳則銘這一戰居功甚偉,居然打動了萬歲。政事院只怕還是要嘩然一片的,不過,蕭定既然這麽對自己說了,自然是要自己擺平那些老頑固的意思。
……只是這些話居然是蕭定自己說出來的,真讓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楊如欽喚住御醫,詢問情況。
御醫道這毒很是奇怪,並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萬歲心肺間中毒最深,其他三脈次之。如今已經護住心經肺經,正用藥慢慢將毒逼出,這其間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時多久,但聖上的情況還是一天好過一天,就是要記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勞傷神。
楊如欽這才放心讓他去了。
蕭定躺在榻上朦朧睡去,隱約又看到陳則銘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塵土也沒拍乾淨。這一幕似曾相識。正是出征前,他來找自己的那時候。
他也知道這是做夢,心想,接下來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這麽一想,心中大動,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臉頰,臨到面前,卻改了主意,將那人的雙眼擋住,低聲道:「若是敷衍應付朕,便誅你九族!」
對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後才答:「臣不敢。」
蕭定心想這可真像他說的話,再看他雙唇張合,不禁想起那種觸感來,心癢難耐卻又惱又怒,你哪裡不敢了,你就這麽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挾你一番?這江山是朕的,朕難道不盡心盡力嗎,你做那個逆來順受的樣子給誰看。
這麽想著真是心頭發狠,恨不能立時咬他一口,將臉貼過去,遲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剛一相觸,果然溫軟異常。
正此刻,突聽得耳旁一聲響,蕭定驚得一震,立刻醒了。
睜開眼,卻是個宮人失手打翻了燈盞。蕭定一身燥熱,惱怒得不行,叫人過來抽了那宮人十個嘴巴,還覺得怒意難消,左右宮人都驚慌難言。
蕭定又突發奇想,環顧看一看,指著個端正些的太監,「你,過來!」
那太監以為他餘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氣,嚇得走到蕭定跟前撲通一聲跪下,蕭定道:「過來點。」那太監只得往前爬,只到了蕭定跟前,蕭定才叫他停了。讓那人直腰擡頭,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蕭定囑咐道:「你想怎麽反應就怎麽反應。」
那太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犯迷糊呢,蕭定已經擡起他的臉,俯身過來,那太監驚得呼吸也沒了。
眼看兩張臉已經近在咫尺,蕭定卻停住了,瞥那太監一眼,不悅道:「你在幹嘛?」
只見那太監把眼瞪得如同銅鈴一般,整個人僵得像根木頭,這麽一看真是連那點清秀也看不出了。聽到萬歲這句話,那太監駭得渾身一顫,立刻把雙眼緊緊閉上。被這麽一攪和,蕭定只覺得敗興之極,那身燥熱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來的煩躁,往太監身上踢了一腳,「滾!」
可憐那太監那知道他那些瞬息萬變的心思,見他輕而易舉饒過自己,慶幸不已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蕭定坐在塌上,躁亂難安,怎麽會是這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