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等了片刻,帳外聲息全無。
再過了一會,蕭謹眼前一亮,一個人站在門口不進也不退,掀著簾子,笑問:「漢人皇帝想好了沒?」
這人卻是律延之子烏子勒,蕭謹不敢答,目光只盯著他手上皮鞭,血滴從鞭子的彎轉處往下滴落,一顆一顆,似錚然有聲。
烏子勒有意無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後的景象。遠處旗桿上捆著的漢子早已經是滿身血肉模糊,低垂著頭似乎已經毫無生機。
蕭謹駭得面無人色,退了半步,背過頭去不忍再睹。
黃明德從身後扶住他,低聲安撫,「萬歲別看了,別看。」
烏子勒道:「江將軍還有口氣呢,小皇帝別太驚慌。」
蕭謹轉過頭來,哀求似的看著敵將。
烏子勒道:「我們匈奴人也是講禮儀的,你只要把降書照我們的條款寫下來,我們自然不再殺你的臣子。」
烏子勒回過頭,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許還能叫人來救救你們這位勇猛的江將軍。」
蕭謹瑟瑟直抖,滿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襲後一意孤行,非要追擊,樸寒未必會死於流箭,大軍未必會亂,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項條款方能退兵,一是給三百萬兩黃金,五百萬兩白銀,牛羊若干以為犒賞,二是此後以叔伯禮待匈奴國主,每年秋末納歲貢,三是割讓邊關要鎮,四是要親王一名為人質。
這四條條條喪權辱國,蕭謹再懼再不經事,哪裡敢提筆。
匈奴人也不急,隨蕭謹而行的官員除死於亂軍的,剩下五十來人全做了俘虜,他們便想著法子來嚇唬這位少年君主。昨日剛在他帳外殺了名敢於叫罵的諫官,今天烏子勒便把本來身受重傷的夙敵江中震提了出來,鞭打泄往日之憤。
蕭謹心如刀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奮之情,在臣子們的慘叫聲中也被消磨得灰飛煙滅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擺脫這樣的困境,他既沒這個能力也沒更多的智慧,一方面作為君主,他尚有些骨氣和清醒,這降表是不能寫的。
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貓戲老鼠一樣,拿他臣子們的生命來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場面產生的巨大壓力已經讓他瀕臨瘋狂。
烏子勒的身材遠比蕭謹高大,於是他站在門前,就似乎有種威懾感,筆直地朝蕭謹身上壓下來。
蕭謹垂手立著,靜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頹然坐下,「叫胡哲他們幾個進來,商量降表怎麽寫。」倖存的官員,品級最高的也不過從二品。
黃明德應聲而去,烏子勒微笑出賬。
胡哲等人進來跪拜了蕭謹,聽聞萬歲要寫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覷。
胡哲踏上一步,「萬萬不可!」蕭謹垂淚,「若是不寫,他們只怕便會將你們一個個殺盡。」
有幾人倒抽了口氣。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過數十條性命,殺了也就殺了,哪及得了蒼生社稷之重!這降表寫了,卻置天朝顏面百姓生死於何地?」
旁邊翰林學士唐悅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願一死!」
旁邊幾人不答話,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過頭怒道:「你們這是貪生怕死了嗎?」
工部侍郎時煌之答道:「這不是我們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萬金之軀身陷敵營,卻怎麽辦?」
胡哲大怒:「好個推脫之詞。」
兩人立刻爭辯起來,很快便是面紅耳赤。蕭謹呆楞坐著看著兩人,黃明德叫了他幾聲,全無反應。
時煌之叫道:「這時候你裝什麽忠臣,為了那點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連萬歲性命也不要了!」蕭謹一震。
胡哲氣得鬍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時煌之額頭上,時煌之暴跳。
帳外匈奴人聽到聲音,見裡頭鬧得一團糟,趕緊進來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著雙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帳中縱然還有唐悅文是有點骨頭的,卻是個不擅言辭之輩,哪裡壓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齒。想到此,不禁大叫,「萬歲,萬歲!臣等食君俸祿,便該忠君之事。死又何懼?那降表萬萬寫不得啊!!!萬歲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將成千古恨哪!!」
他邊叫邊掙扎,居然掙脫了身旁兵士的鉗制,慌張之中,瞅見帳旁有塊大石,彎下腰一頭猛撞了上去。
蕭謹從簾角下望見這一撞,忍不住大聲驚呼起來,卻哪裡還來得及。
只聽得一聲響,悶得讓人心中發疼。
胡哲緩緩趴倒。鮮血瞬間便流成一灘赤色水窪,染紅了他花白的須發,那腦後碎髮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風中微微抖動。
眾人都靜了,兩名兵士面面相覷,卻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悅文沖出去,撫屍大哭。時煌之等人面帶訕色,低頭不敢再說。
蕭謹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僥幸不亡,卻到底還是死了位老臣。
烏子勒遠遠看著,知道今天必定是無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將胡哲的屍體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聽說這事,卻讓人把這位御史中丞的遺體找了回來,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為安。
可憐胡哲父子兩代為官,到他這一輩官至二品,可謂是一生富貴,終了卻如此淒慘。可比起那些死在亂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這老臣子卻又還是幸運很多。
到了夜間,蕭謹輾轉難眠,黃明德聽得聲響,起身看他。
蕭謹淚流滿面,將做枕頭的衣服也淋濕了大片,「朕只盼這夜晚再漫長些,永遠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該輪到誰死呢?」
黃明德嘆道:「萬歲……,老奴無知……也許,要不先上了降表,讓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謀應變之策。」
蕭謹沉默良久。
等這封降表傳回京都,朝廷中聽宣眾臣嘩然。
眾人一時都不敢言語,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進淡詢問意見的時候,整間大殿鴉雀無聲,無一人肯出頭作答。
杜進淡只得嘆息一聲,要眾人繼續商定議和使臣。
「萬萬不可!」有人揚聲道。
眾臣都鬆了口氣,轉頭看過去,第一個跳出來的卻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這樣的條件,莫說是不能答應,就是答應了,那些金銀一時間如何籌得出來?重鎮一旦歸了匈奴,以後他們說打便打,天朝無關可防,更無還手之力,這樣的條件不過是飲鳩止渴,明明知道對方狼子野心,又怎麽能答應?」
再說了幾句,只聽他聲色越發激昂,眾臣的議論之聲也是越來越大,有反對有贊成,吵成一團。
杜進淡做出為難的樣子,「可萬歲在匈奴人手中,一國無君,群龍無首啊……」
只聽一個聲音冷道:「可以立敬王為帝,將陛下尊為太上皇,掣肘之勢迎刃而解。」
杜進淡瞪著說話的楊如欽,「你是要不顧萬歲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兇殘,萬歲落在他們手中如此兇險之時,你居然棄之如敝屣,這可是為臣之道?」
楊如欽只得低頭:「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與祖宗社稷比起來,顯然還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眾人都這樣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語也就他一個人敢說出口。
杜進淡指著他,萬分惱怒,待要叫衛士進來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們群情紛湧,到底還是怕激起眾怒,只得拂袖命楊如欽退回班列。
退朝時,陳則銘心事重重,走到朝華門前,被人擋住。擡頭一看來人卻是楊如欽。
楊如欽見他臉色不好,詢問了兩句,陳則銘答是頭痛舊症犯了。
楊如欽道:「魏王太過操勞。其實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圓滿……要不我送個方子給魏王吧。」
陳則銘直覺他話中有話,卻只是笑著搖頭。他兩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這麽講話已經很難得。
楊如欽並不勉強,讓開道讓陳則銘過去。
到了夜間,顧伯送來封信,說是有人從門縫下塞進來的,上面寫著要魏王親啟。
陳則銘好生奇怪,接過一看,那字跡很是陌生,看著心頭只覺得有哪裡不對。仔細瞧瞧才發覺,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寫的,是以架構雖然極好,可筆力生疏,兩廂加起來便讓人感覺很古怪了。
拆開仔細一瞧,陳則銘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