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那一夜後,陳則銘不敢再見蕭定,他隱約覺出了自己真實的念想,並為那個古怪的衝動駭然色變,無法自處。
他想自己是時候找個女人了。
陳則銘此時早過了而立之年,之前因為抱著必死之心,不敢拖累旁人,才始終不娶。可父母在黃泉之下,若知陳家無後,想必不能瞑目。
他這麽想著的時候,不知為何異常地心慌意亂。
他得勢後,尋上門的媒婆早踏平了門檻。最終陳則銘卻謝絕了所有的提親,而出人意外的納了名小妾。
據見過的人說,那女子出身布衣,面貌平常,唯一可取處大概是性格溫婉。
人們都是不解,以他今日權勢,王公貴族都爭著聯姻,憑他的人才,怎麽樣的佳麗會不傾心,然而陳則銘卻似乎清心寡欲,無意此道。他無聲無息便將那女子迎回府,事過境遷許久,此事才漸漸傳揚開來。而這其間正是他大舉廢除異黨的那段日子,於是也有傳言說他有心權勢導致無心戀美。
蕭謹得知這消息後,鬱悶了好幾日,之後便總想去瞧瞧那女子是什麽樣。
陳則銘總是謝絕,道小妾是小戶人家出身,沒見過世面,更不能見龍顏。蕭謹對他從來有三分懼意,見他堅決推辭,只得悻悻罷手。
縱然納妾,陳則銘也很少回家,他似乎總有忙不完的政務,有時候抽空回去一趟,人剛進府,蕭謹又派人召見,長此以往,陳則銘也並不以為苦。
有時候,忙到夜深人靜,陳則銘偶然從積案盈篋的奏摺中凝視案頭燭光。
因為過分勞累,腦中一片空白,可那空白過後,他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當年的蕭定正是如此處理了朝政多年。
他倏然而驚。
兩個人的身影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重合起來,他從前從未想到過。
而同時,他越來越深地為自己的思緒和雜想所困擾,苦不堪言。
他努力回憶當年自己受過的壓制,回想當初蔭蔭是如何慘死,回想父母在窮鄉僻壤的病故,然而這些也不能全然遮擋他心中難以克制的欽佩之心,甚至是其他心思。
男人大都是崇拜強大的,他也不能例外。
他幾乎是本能的意識到蕭謹作為帝王,器量資質不如其兄蕭定遠矣。
作為一名臣子,一名強樑,他心中渴求的並非那種任自己為所欲為,軟弱可欺的主上。人們都說君臣際遇為人間佳話,作為臣子的賢能之士需有真才實學這一節且不說,這個君也必須有相應的能力足夠駕馭臣下,才能說是真正的盛事,否則便用不上這個詞。
這一點上,陳則銘隱約地羨慕著楊如欽,從一見面,蕭定便認可了他的才能,給予他足夠的信任,而楊如欽也投桃報李地回報了這份知遇之恩,不顧生死地搭救蕭定。
這種模式才是陳則銘心中最認可的君臣之交。
可他做不到,在蕭定手下,他得不到信任,在蕭謹身旁,他只能做權臣。
是什麽時候,這份恨意開始變質,不再那樣純粹,他求而不得之後,為什麽會產生這樣的變化,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是將他掛念得太久,刻得太深,以至於混淆了愛恨。
他一面嘲弄和鄙視著這樣輕易臣服的自己,另一面則不甘地竭力掙扎,試圖擺脫在自己骨子裡根深蒂固的一些東西。
他與自己作戰,因此而筋疲力盡。
在泥塘中越掙扎的結果,通常都是陷得越深。
人一旦有了心結,非要大智慧不能看穿。何況他原就是糾於一己之恨才會步入今天這個狀況,早已經俗根深種,塵緣重疊的人,又怎麽可能在朝夕間獲得那種看破紅塵的大智大勇呢。
他也清楚,這樣的渴求,比起從前那種更加的遙不可及,更加的癡心妄想。
他太明白那個人,那種涼薄冷漠,他體會多年,同時他也無法說服自己,那些深刻的過往,哪可能一朝抹殺。
時至今日,他們之間已經只有一條路能走下去。
那麽,還有什麽好想呢。
天氣溫暖後,鎮邊的盧江平送來急報,似乎匈奴方面有異動,恐怕是要大舉犯境。
蕭謹聽聞消息,異常重視。
他登位後,匈奴因為右賢王律延重病纏身,一直沒有出現大規模進攻的行徑,猛然間聽說對方真開始舉兵南下,竟然有些驚慌。
陳則銘道,「律延去年因病不曾出兵,實則已經錯過最佳戰機,而我為主他為客,雖然是不請自來,可分明又缺了地利,剩下的人和,黑衣旅與匈奴精騎也是伯仲之間,這一戰如此想來,規模雖然大些,但未必有多難打。」
蕭謹知道他與律延多年交戰,能出此言必是心中有底,這才安心了。
幾日後,又傳來消息,此番領兵的卻是律延長子烏子勒,率軍二十萬,雖然比之當年圍困蕭定時尚有不足,但也是浩浩蕩蕩了。而律延只是隨軍坐鎮,似乎也是因為身體未痊癒,不得不如此。
陳則銘更是上書請命,「願為陛下破之。」
蕭謹原本不欲陳則銘離自己而去,然為保險起見,他下令出兵三十萬,以求必勝之局,而這樣大規模的戰役,陳則銘不出,其下將領卻無人可當此重任。只得答應他的請求。
陳則銘一再推辭,聲稱這一戰用不了這許多人,然而蕭謹固持己見,聲稱一定要保魏王安全,多出兵馬並無關係。
陳則銘心中不禁感動,最後依然要求只領二十萬兵馬。
蕭謹想想當年陳則銘盛名,只得罷手,寫了聖旨。
出兵前,陳則銘終於又到蕭定處,四下看了一遭,又與獨孤航叮囑了一番。
蕭定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看著他在宮門前與獨孤航交頭接耳,神情間就頗有些不以為然,又含了些奇怪的笑意。
陳則銘遠遠看他一眼,很快便把目光調開。
蕭定仰頭閉目,似是要睡著了,可隔了片刻,又睜開眼轉頭看著他。
陳則銘躊躇半晌,終於走到對方跟前。陽光從他的髮梢間漏下來,照著他面容,他多年征戰,此時面貌與早年相比,端正俊朗中更多了許多幹練之色。
蕭定便這麽仰靠在椅中,自下向上看他。
陳則銘立了片刻,被他的目不轉睛看得有些冒汗。他自省也未露絲毫端倪,可被這麽盯著到底難受,只得擡起頭佯裝掃視一周,立即轉身退走。
卻聽蕭定在身後道:「別忘記派人盯著姓杜的。」
陳則銘轉過頭,見蕭定早閉上眼,面上一派愜意,似乎什麽也不曾說過。
那口吻還真是半點居於人下的自覺也沒有。
陳則銘微微皺眉,也不搭腔,大步而去。
事後,到底還是依蕭定所言,安排了人手,暗中注意杜進淡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