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第四章 下
何為死牢?——入死牢者,那便是一隻腳已經跨入了阿鼻地獄,任他本來是凡夫俗子,還是王侯公卿,在這個沒有人性的地方,都是豬狗不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瀛公子一踏入此地,就聞到惡臭的血腥味,差點兒就站不住,兩邊的內侍反應及時,施手將公子扶著,便看前頭那陰陰暗暗的道兒上,領路的內侍回頭說:「這牢里陰氣重,也是委屈了公子,然公子務必奴婢走一趟,待會兒,也好向國主復命。」那嗓子尖而細,森森的一張白臉,就像是這牢里鬼魅一樣。
瀛公子只能盡力平復呼吸,腦中思緒雜亂,已猜不出何謂,唯有盼著這條路趕緊走到頭。是殺是剮,也比這般慢慢折磨他來得好。
這一段路,也不過須臾,瀛公子走走停停,幾次被什麼聲音驚擾,爾後也像是麻木去了,只一張臉血色褪盡,冷汗浸透了衣服。他們停在了一處牢房,那兒想是行刑的地方,燒著鐵焊和火爐,又熱又臭,牆上血跡斑斑,瞧得公子暗暗心驚。
跟隨著他們的武士打開了重鎖,「哐啷啷」地一陣響,牢門一打開,在燈火的映照之下,瀛公子這才看見了,那頭高高地吊住的一個人——那人也不知犯了何事,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可說是脫去了好幾層的皮,若非他胸口還有些微弱的起伏,只怕旁人都以為他已經死去了。
忽地獄卒潑了桶餿水去,人就醒過來了。他睜著血紅的眼,好半晌,才總算看清楚了火光里的人。當他們視線對上之際,瀛公子幾乎是雙腿一軟,若不是旁人一力攙著,早就跪了下去。
「……魏風?」公子無聲呢喃,滿臉的不可置信。
公子猛地推開了旁人去,闖進了牢房當中。他止步於魏風面前,睜大著雙眼,就近地打量著他:「……」幾天前還好好兒的一個少年,此下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身上不僅沒有一處完好,就看他的腰胯下涼颼颼,血結成了塊,竟……竟是被人施予了宮刑。
瀛公子怔怔地睜著眼:「魏風……」他嘶啞地一輕喚,眼淚生生地墜落了一顆。這究竟是為何……?
——為何?那浴血的人一雙渾濁的眼,良久,那乾裂的唇翕動道:「公……子。」這「公子」二字,像是用盡了力氣發出來的一樣。
瀛公子只想當中必有什麼誤會,也顧不得自己將會如何,哽咽道:「我這就去見王父!」他剛要轉身,卻被內侍給攔住了去路。瀛公子素來不管對誰都和顏悅色,此刻板起臉來,呵斥道:「讓開,否則……休怪我必會治你不敬之罪!」
那內侍也不惶不懼,他朝公子緩緩地躬下腰,柔聲道:「公子要賜奴婢罪,奴婢不敢不受。可此事,為國主之命。」他抬起眼,看向了魏風,語氣森然地指說,「此人——!是趙國派來的細作!」
瀛公子一頓。猛地,他轉回頭,也看著少年。
內侍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大牢中,激烈而尖銳地回響著:「此人的真實身份,乃是趙王的庶子,他作為趙國的棋子自小被送入了鄭國,伺機潛入王宮當中,蟄伏多年,意圖不軌!」
瀛公子久久不動,跟著,他緩慢地看過去。看起來那般質弱而消瘦的少年,此時卻是出奇地倔強,他抿了抿唇,強抑制著顫抖說:「這當中,想是有什麼弄錯了。」他說話時,泛著霧氣,視線飄到了遠處,「我去見王父。」他帶著希望篤定道,「王父一定……一定會聽我解釋的!」
眼看攔不住公子,內侍驀地高聲喚:「來人——」瀛公子便見另一宮奴捧著東西過來,內侍冷眼瞥了瞥,轉過來對公子拜道:「請大公子親眼看看,這些——」他指著那盤子上的東西,「就是魏風通敵的證據。」
木盤里的,有幾個是從飛禽腿上截下來的信箋,此外還有一些信物等等,一看下來,都非鄭國之物。瀛公子拿起其中一張密信,打開來看,上頭的字跡,確實出自魏風之手。不單如此,那信中寫道幾字,說,鄭侯的長公子已被他所惑,只待良機到來,必可將公子擄到趙國,以此要挾鄭侯退兵。更甚的是,信里還說道,鄭侯的公子瀛愚昧幼稚,本性浪蕩,輕易就能上鈎,將瀛公子說得極是不堪,且字句當中,盡是嫌惡和不耐煩。
事到如今,大公子又該如何不相信,魏風接近自己,是別有所圖,看似一場良緣,實則,是要他的命。瀛公子顫顫地放下信箋,一時半刻,他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胸口彷彿空了一個大洞,活到現在,身子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冰涼過。
內侍見公子已然認命,就由命人過來。這一次,來人手裡捧的,是一把鋒利的匕首。
「傳國主諭令,此細作通敵趙國,陷我鄭國於不利之中,不可赦免,令大公子子瀛手刃罪人,以揚我國之威——」內侍把匕首遞到公子面前,「大公子,請。」
瀛公子看著那把匕首,失了魂兒似地握住了柄。內侍便躬身退後數步,請公子行刑。那把匕首鋒利尖銳,要割斷一個人的脖子,可說是輕而易舉。
公子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魏風的面前,他看著那個曾經帶給他許多陪伴的少年,縱是明白這不過是一場陰謀,仍然沒辦法輕易下手。這時,他看見魏風又動了動唇,不由湊近他去。誰想到,他卻看到一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
「你……何不快動手?」那些人留住他一根舌頭,好讓他交代出更多的秘密。魏風含著一口血,發出了悶笑聲:「怎麼?莫非……你還真捨不得我?」他笑得十分瘮人,「可惜小人這副樣子,怕是無能伺候公子了,否則……小人真想看看,公子在小人身下放浪形骸、欲仙欲死的模樣。」
只聽他出言侮辱,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公子的心口上。他兩眼死死睜著,像是慍怒,又像是痛心至極。魏風忽地靜下來,說:「你們不是,很想知道……還能從我嘴裡挖出什麼秘密麼?」他笑了笑,「公子,你過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瀛公子滿臉是淚,他因為憤怒而抿緊著雙唇,卻還是再往前行了半步。這裡外都是鄭侯的武士,量此人就算有神通,也插翅難飛。「你再近一點。」魏風啞聲道。瀛公子吸了吸氣,又再近半步,此時,他幾乎和魏風貼在了一起。他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還有其他血液和尿騷等等的惡臭氣味。
魏風看著公子,爐火里的火跳躍著。忽然,鎖鏈掙動的聲音一響,魏風居然力大無窮地掙斷了其中一條去,一舉撲向公子。亂中,瀛公子只覺耳邊傳來鑽心的痛楚,竟是魏風狠狠地咬住他的耳。
牢外的黑甲武士拔出了刀,打算闖進去直接砍殺人犯,內侍卻尖聲阻攔道:「慢!」他們看著這閹人,內侍也緊張得出了一頭汗,「……再等!」
就看魏風兩手依舊被鎖住,不可能真的傷害到公子。等到他嘗到了腥甜的血,才放開了牙,大公子蒼白著臉,因為驚嚇而呼吸紊亂。魏風咧嘴狠笑,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公子實在是好手段……」
什麼……手段?
瀛公子不解地看著他,卻聽他連笑數聲:「你這誘人的模樣……毋怪,能以身侍父。」瀛公子神色一片震驚,魏風只當他是惺惺作態,「堂堂國主養了一整個王宮和兒子長得無二樣的臠寵,公子是在他人面前裝傻,還是真的不知?你二人父子相奸,連畜生都不如,難不成還想瞞天過海,這天下遲早要毀在你們的手裡。」他湊到公子耳邊,姿態極盡輕蔑狎暱,「一個老男人怕是滿足不了公子,不如公子悄悄放了我,隨我回去趙國,到時候,日日夜夜,自然都有男人好好地……!」
就看,瀛公子手裡的匕首,扎進了魏風的胸口裡。他看著公子,暗紅的血嘴裡慢慢地湧出一絲。
「啊!!」瀛公子卻霍地將他用力推開,怒吼地拔出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只像是瘋了一樣,狠狠地往魏風身上不斷戳刺,污穢的血濺在公子玉白的臉和雙手上,直到他身下的人氣絕,他依然沒有停手。數人進來費了好一番力氣,才總算把瀛公子給帶了出去。
當天晚上,瀛公子才清醒過來。他沐浴,換了身衣裳,由宮奴們領著來到了秋陽宮。
宮燈猶如鬼火,偌大的秋陽宮,安靜得連風聲都聽不見。
內殿里,大公子穿著身白衣,更襯得他的膚色慘白得彷彿是透明的一樣。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烏黑的雙眼裡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和過去不同了。
他的身後,響起了「沙沙」聲,那是緙絲拖在地上,隨之而至的,是一道斜長的影子,由後頭漸漸地,將這單薄的少年給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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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打架還真是應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