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骨頭湯
陳軒果然不鬧了,安安靜靜地注視著他走出門。
林海與郎中擦肩而過,腳步頓住一瞬,站在簷下聽了會兒,沒聽見陳三少的哀嚎,稍稍安心,出門去找果脯去了。
冰天雪地,沒有幾家鋪子是開的,他開車走了幾條街,好不容易尋到一家買乾貨的,果脯看上去成色不大好,他還是買了。回家的路上下起雨夾雪,冰渣叮叮咚咚砸在車窗上,林海開得慢,路過陳記公館的時候,車竟忽然熄火。
他歎了口氣,抓著果脯下車,立刻有下人趕來撐傘,神態諂媚,與前幾日判若兩人。
「林行長。」下人將林海引入正門。
「你們當家的在嗎?」他只好藉故寒暄,心裡盤算著把陳軒的事與陳振興說上一說。
「在。」回答的卻是陳安。
林海回頭,看見陳家的二少爺還如當日一般穿著長襖,只手間多了個狐皮手捂,向他走來時,臉上掛著莫名的笑意。
「你們都下去吧。」陳安遣退眾人,貼近他,「林行長,舍弟讓你費心了。」
林海猜陳安指的是陳軒逛彩雲軒的事,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沒事。」他把疑問咽回去,裝作沒發現陳軒身上的傷,「我今日來,是想將他接回公館,免得……免得他再胡鬧。」
「應該的。」陳安微微一笑,說完沉默了,既不邀請他進屋,也不讓他離開。林海只得站在陳記前堂的屋簷下,心不在焉地看簷下的冰淩。
又過了一會兒,陳振興從屋後繞了出來。
「林行長?」陳振興見他以後有些吃驚,「出什麼事兒了?」
「家父這兩日偶感風寒,沒出門。」陳安的聲音從林海耳畔飄來。
他嫌陳安離得太近,偏了偏頭,目不斜視:「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把陳軒接回去住。」
陳安又搶著開口:「爹,讓三弟去吧,要不然又得惹出亂子。」
陳振興聞言,打量了林海幾眼,答允了:「也好。」言罷,見他要走,又道,「陳安,你去送送林行長。」
陳安便跟著林海一道走出公館。
風時而急時而緩,搞得雨也忽大忽小,林海拉了拉衣領,向陳安辭行。
「林行長。」陳安卻拉住他,遞來一把傘,「雨大。」
他猶豫著沒有接,陳安的手指竟順著掌心滑進了衣袖。林海警惕地後退,猛地握住傘,擋在身前。
「時候不早了。」他撐開傘,踏入密集的雨幕,「二少爺請回吧。」
陳安把手慢吞吞地揣回衣袖,目送他走遠,忽然輕輕笑起來:「林行長,你衣袖上有血。」
雨將陳安的聲音絞得模糊不清,林海差點忍不住回頭,卻硬著頭皮裝作沒聽見,走出一條街才抬手看衣袖。果然有一塊不太明顯的血斑。
他死死盯著暗黑色的血跡,明白陳安是在警告自己——陳振興臥病兩日,那陳軒身上的傷就是陳記的二少爺打的,陳安相當於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同時提醒林海,不要去嘗試保護陳三少,要不然連帶分行一起倒楣。
林海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發了會兒呆,倒沒後悔,只是無法想像陳軒這些年是如何度過的,對陳三少古怪的性格多了幾分理解。
說白了就是心軟。
他自小父母健在,沒有兄弟姊妹,家裡也不是大富大貴的商家,學成,進了季家的商會,沒幾年就坐上了行長的位置,雖談不上順風順水,可與陳軒比起來,實在是太幸福了。
吱啞一聲,公館的門被人從內推開,不知不覺間林海已經走回了家,與郎中撞個正著。
「先生。」他連忙叫住郎中,「三少爺的傷勢如何?」
「行長。」郎中先對他行禮,再歎息搖頭,「他身子骨虛,旁人受這些皮肉傷,痛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他怕是要大半年才能痊癒,還會落下病根,這幾日又下雨,日後遇上陰雨天,可能要遭罪了。」
林海張了張嘴,手忽然一抖,豆大的雨點四散開來:「他……疼嗎?」
「自然疼。」郎中看了他一眼,「但是三少爺有骨氣,硬是沒喊。」
這倒與在他面前不同,林海心軟得一塌糊塗,連忙收傘往屋裡跑,也不顧褲腿鞋襪都濕了,直接沖進了臥房。
陳軒正捏著一根小調羹喝骨頭湯,被他嚇得嗆住。
「林海,你幹什麼?」陳三少捂著嘴瞪向他,身上裡三層外三層裹著繃帶,都快看不見皮肉了。
林海快步走過去,將果脯擱在桌上:「精神不錯。」
「那是自然。」陳軒笑嘻嘻地捧著碗,瞥見門口滴水的傘時,神情大變。
林海沒有察覺,坐到床邊去抓陳三少的手,卻不料被人狠狠撓了一手的印子。
「林海,你對我好也不過是心軟罷了。」陳軒扭開頭,冷冷道,「你一時心軟不要緊,日後我難道要盼著你天天心軟嗎?」
「那你要如何?」林海不明白陳軒變臉的原因,收手輕哼,「讓我喜歡你?」
陳軒咬了咬唇,垂下頭重新拿起湯匙,喝了兩口忽然渾身抽搐,將整碗湯不偏不倚全灑在了他身上。
他卻不惱,抱著陳三少輕輕拍背:「很疼?」
陳軒倚著林海的肩,在他看不見的角落紅了眼眶,眼底閃過一瞬間的掙紮,繼而悶悶地說:「疼。」
「忍忍。」林海無聲地嘆息,鼻翼縈繞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陳三少身上乾乾淨淨的味道,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總歸不是煙草的氣息。
「林海。」陳軒還是忍不住,「你不生氣,是不是因為可憐我?」
「你不可憐嗎?」他反問。
陳三少低下了頭,若有若無地笑了一聲:「可憐。」
他卻皺眉捏住陳軒的下巴:「我說你可憐可以,人人說你可憐都可以,唯獨你不能覺得自己可憐。」
林海沉聲道:「三少爺,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同情自己。」
陳軒怔住,望著他的眸子逐漸濕潤,繼而瞇起,溫溫和和地笑了:「好。」
屋外的雨聲漸緩,林海將陳三少抱在懷裡,慢慢地將下午發生的事一併說了:「……你安心住下,公館裡沒那麼多規矩,想住哪裡就和我說,吃食習慣告訴雲四或者遠方,他們會幫你準備好的。」
陳軒聽得心不在焉,伸手摳他的後背。
「嗯?」林海停下。
「林海,你再親親我。」陳三少拿涼絲絲的手指摸他的耳垂,蠻橫地往他懷裡貼,「不是咬,就是用舌頭……輕一點……」
陳軒說得一點也不臉紅,眼巴巴地瞧著他。
林海快被逗笑了:「為什麼?」
「因為我疼。」陳三少脾氣大得很,說了兩句又鬧起來,「親一下又不會掉塊肉,吃虧的也不是你,磨磨蹭蹭做什麼?」
林海一聽,當即俯身吻過去,堵住了陳三少那張吐不出好話的嘴。不過動作很是溫柔,舌尖互相試探,最後交纏在一起。他有點喜歡舔過陳軒上顎時感受到的輕微顫栗。
陳軒體力不支,很快倒在床上抱住林海的腰,睫毛微微顫抖,臉上的神情介於歡愉和痛苦之間。
他緩緩鬆開,瞇起眼睛看陳三少的唇,又湊過去舔了一舔,誰料又被陳軒的舌卷住,自然是好一番深吻。
「林海,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沒有。」林海回答得斬釘截鐵,溫柔地替陳軒拂開額邊的碎發。
陳三少失落地垂下眼簾:「一點點都沒有嗎?」說完不等他回答,又道,「那陳安呢?你喜不喜歡他?」
林海驟然一聽,怔住了,片刻啞然失笑:「我連你都不喜歡,怎麼可能喜歡他?」
「這麼說……」陳軒再次抱住他的腰,「我算是特別的?」
林海不答。
「那你就是有一點點喜歡我。」陳三少自顧自地呢喃,「肯定是這樣。」
他捏捏陳三少蒼白的臉頰。
「是不是?」陳軒再一次期盼地望著他,眼底燃起零星的光,「林海,你快告訴我,是不是?」
風在呼嘯,卷落院裡梧桐樹上的殘雪,林海用指腹將陳軒唇上的水光抹去,淡淡道:「嗯,一點點。」
陳三少也不管他是不是敷衍,猛地坐起身往他懷裡撲:「林海,我總算在一個人心裡是特別的了。」語氣雀躍又欣喜,不像是裝的。
他只好把剩下的話咽進肚,摸了摸陳軒的後頸。
「今晚陪我睡在這裡好不好?」陳三少摟著林海東拉西扯,「咱們選個日子成婚……啊你還要娶我姊姊,以後我是不是不能睡這屋了? 」
聒噪,像城裡典當行裡的老掌櫃養的烏鴉。
他說你先把傷養好。
陳軒這才想起自己滿身的傷,歪在他懷裡哼哼唧唧地鬧。
「就這一點點的歡喜,也能讓你這麼得意?」林海好笑地瞧著床上的三少爺,「不怕我嫌煩了,反悔?」
陳軒拉他的手:「一點點也是喜歡,林海,你喜歡我。」
林海怔住,「你喜歡我」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拗口,可能是陳三少念得太認真,可細想起來,陳軒喚他名字時也很認真,「海」那個音,低下去一瞬又揚起,讓人聯想到含笑的嘴角。
他想到這裡,忍不住伸手撫摸陳軒的臉頰。
「這一丁點的歡喜就已經足夠了。」陳三少舒服地蹭他的掌心,「足夠我活下去……林海,從沒有人喜歡過我,一個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