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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犬》第2章
第二章 金桔

  林海一口回絕,陳軒毫不驚訝,將雙手抄在袖籠裡笑著看他。

  「不可。」林海漸漸回神,神情似怒又似被羞辱,「三少爺當我是何種人?」

  「讀書人。」陳軒慢條斯理地吐出三個字。

  他自此明白,「讀書人」便是這位公子哥對自己的羞辱。

  陳軒像是早就料到林海會拒絕,此時也不難堪,只一步一步向他靠近,領口的絨毛拂過他微微充血的面頰:「算我求你。」說完,俯在林海肩頭輕咳。

  說來也怪,若是旁人有此舉動,定會被視為唐突,唯獨換了陳軒,林海不由自主伸手去扶。

  只這一扶,又中了招。

  陳軒猛地攥住他的手腕:「一次便好。」生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我時間不多,日後定有所補償。」

  林海只覺好笑。

  陳軒還在兀自訴說,語速微快,神態卻淡然。他分不清男人是不是真的著急,腦海裡卻回蕩著方才耳畔刮過的話,像熱浪,又像春天的潮水。

  陳軒說——你與我睡一覺。

  當真是荒謬至極。

  「……怎麼?」陳軒說了半晌有些口乾舌燥,端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林行長瞧不上在下?」

  林海假笑:「高攀不起。」

  屋外傳來零星的腳步聲,他笑完,回頭覷一眼,門是半掩的,誰料再一回頭,陳軒已將短衫扒至腰間,奶白色的綢緞層層堆疊,露出細窄的腰線來。

  林海的咒駡堵在喉嚨裡,目光黏在陳軒腰間的一點黑痣上,腦海裡炸翻了鍋,朦朦朧朧覺得那顆痣極美。

  他氣這荒謬的念頭,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陳軒見狀,笑倒在林海懷裡,略顯瘦弱的臂膀環住他的脖頸,後背的線條很流暢,摸起來也很舒服。

  「我當你是同意了?」陳軒仰頭咬住他的耳垂,牙關微微用力。

  林海差點直接把人推開,硬生生忍住,手掌下滑了一絲,剛好懸在臀瓣上。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門外沖進來一群人,有陳記的家丁,也有雲四帶來的護院。

  林海的頭隱隱作痛,覺得掉進了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

  陳軒卻淡然,靠在他懷裡舔他耳垂上的血:「誰讓你們進來的?」陳軒笑得囂張跋扈,「沒看見我和林行長正在找樂子嗎?」

  「一群沒眼力見的東西。」陳軒輕歎,手背到身後握住林海的手,帶著他撫摸遊走,嘴裡漏出聲曖昧的喘息。

  林海頓時面紅耳赤,咬牙切齒地抽回手,然而已經太晚了,連雲四都面色古怪地退出了門,還將門鎖帶上了。

  陳軒驟然後退,披上外衣倚在美人榻上飲茶,喉結上下滾動,衣縫裡露出的雪白弧度微微起伏。

  「三少爺鬧夠了?」林海再好的脾氣也忍到了極限,摸過陳軒的手指微屈著,像是僵了。

  「有勞。」陳軒喝完茶虛弱地笑笑,背對他將衣衫一點一點穿好。

  林海不想看,可屋內總共就這麼大的空間,越是不願看見的東西,越往他眼底闖,於是便看見陳軒手腕內側有幾道舊傷,臂彎裡也有淤青。

  這倒是林海剛剛忽略的東西。

  他神情古怪起來,又驚覺從進屋到現在,陳軒只咳了一次。

  「沒看夠?」陳軒回頭時見他愣神,竟很開心地笑了,「以後有的是機會。」

  林海心下微驚:「三少爺,你我不是一路人。」

  「季家……」陳軒修長的手指擺弄著紐扣,明明已經系好,卻反復扯開,「若你是季家商會的少東家,我還會忌憚幾分,可林海,你只是分會的行長,而你腳踩得這塊地,吸的這口氣,都是我陳記的。」

  這番話與威脅無異,林海卻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妥。

  「三少爺,你裝病?」他篤定地盯著陳軒的手腕。

  陳軒的手頓住了,許久,嗤笑:「一個讀書人,竟還能看出點門道,怪不得季達明讓你來南京做分會的行長。」

  果不其然,被揭穿的陳軒神情陡然淩厲,目光恢復了他們初見時的陰狠:「上我。」區區兩字,仿佛在室外凍了整夜的刀,直直插進了他的心窩。

  林海再笑不出來,他從陳軒的語氣裡捕捉到一絲決然,以及不顧一切的果斷。

  這是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男人,連自己都能犧牲。

  林海推了推眼鏡,移開視線:「要是我拒絕呢?」

  「拒絕?」陳軒張開手臂,靠著美人榻冷笑,「剛剛看見你我二人抱在一起的,可不止一人。」

  言下之意,就算林海拒絕,流言蜚語也不會終止。當真是損招。

  「那又如何?」林海心下火起,「我不知你這麼做的目的,但這幾年季家和陳記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是越線,我自會奉陪到底,只是三少爺……你得掂量掂量季家的分量。」

  陳軒整個人窩在軟榻上,神情迷離,聽他大段慷慨激昂的陳詞,最後只抓住一個微妙的點:「只要我不代表陳記,上我的事就可以商量?」

  林海氣結,愈發覺得與公子哥無話可說。

  「林行長慢走。」陳軒卻忽然下了逐客令,一手搭在暗紅色的塌上輕輕晃動。

  林海求之不得,轉身便往屋外走。外面靜得嚇人,他每走一步,地板都在咯吱咯吱磨牙。雪又開始下,彷彿細碎的塵埃,在風裡狂舞。

  雲四站在彩雲軒門口為他打傘,支支吾吾,神態莫名。

  林海摔上車門,臉被北風吹得生疼,耳朵卻燒得滾燙。

  「問吧。」他煩躁地摘了眼鏡,捏著鼻樑上的凹痕輕斥,「猶猶豫豫,像什麼樣子?」

  雲四握著方向盤欲言又止,最後憋出句:「這樣也挺好的……」

  「好?」他不由提高嗓音。

  「行長,你若是和陳三少成了,咱們和陳記不就成了親家?」雲四癡心妄想,「以後陳記再也不會在暗地裡給我們使絆子了。」

  林海除了冷笑,再無別的想法。

  雲四卻還在喋喋不休:「行長,這親事不虧,以後咱們不用顧頭顧尾,既要掂量本家,又要提防陳記。」

  他聞言,嘴裡蹦出句:「我看你是被風吹傻了。」

  「先不說陳軒將來到底能不能繼承家業……」林海越說眉頭蹙得越緊,「再者,若是結親就能解決問題,何至於各家商會纏鬥幾十年還沒有結果?說到底不過是錢的問題。」他嘆息,「可就是錢的問題,便是天底下最難解決的問題。」

  他們回了公館,不過小半日,事情便堆積如山。林海忙於事務,將陳軒拋在腦後,誰想不過半月,這人就自己找上了門。

  那日冬至,陳軒把幾枚金桔置於火爐上烤,雲四慌慌張張沖進門,鞋子帶起一連串沾了淤泥的雪。

  「行長,是三少爺!」雲四結巴得手舞足蹈。

  「慢慢說。」他按著金桔逐漸軟化的皮,心不在焉。

  「陳記的三少爺!」雲四撲上來拉林海的衣袖,「快死在我們門前了!」

  林海驀然抬頭,不可置信地問:「死了?」

  雲四搖頭,說還有口氣。

  「人呢?」

  「兄弟們不敢抬進來。」

  「救命要緊。」他起身,金桔滴溜溜滾落在地上,「快走!」說完也不披外袍,只罩一件墨色披風便衝出門去。

  陳軒還當真奄奄一息地歪在他門前,湖青色的長襖上滿是乾涸的血污,他伸手接著漫天飛雪,聞見腳步聲,回頭崔然一笑。

  ——林海,我來了。

  陳軒沒發出聲音,林海卻看懂了嘴型。

  林海不懂醫術,但也知血流至此必定危及性命,當即脫了披風把陳軒裹住,將人抱進了公館。

  「就知道林行長不會讓我死在外頭。」陳軒啞著嗓子輕笑,眼神漸漸渙散。

  林海踩著滿地碎雪,蹙眉呵道:「你死在季家的分會門前,根本就是置我於死地!」

  樹叉上落下一串雪,陳軒怔怔地睜著眼,渙散的神情又凝聚回來:「也罷……」

  「不許死!」林海近乎咆哮,把陳軒擱在自己的床上,喊雲四去叫郎中。

  袖籠上忽而多出一隻手。

  「城裡的不頂用。」陳軒虛弱地靠在床頭,「我爹……不讓他們救我。」

  林海愣了愣,沒問原因,把雲四叫來,說是讓自家的郎中來公館一趟,至此袖籠上的手才垂下去。

  「林海。」上了他的床以後,陳軒立刻精神了起來,彷彿滿身的血污都是假的,「我的傷是為你受的。」

  林海摘了氤氳起霧氣的眼鏡,俯身扣住陳軒的肩:「我不管你說什麼……若你敢死在我的床上,我定與陳記鬥個魚死網破。」他皺眉冷哼,「說到做到。」

  陳軒勾了勾唇角:「讀書人。」

  又是這句。

  林海懶得與他分辯,坐在床頭伸手扯陳軒的長衫,手腕卻被捏住了。

  「怎麼?」林海心底翻騰著難言的煩悶,「我還不屑於乘人之危。」

  陳軒瞇起了眼睛,手指鑽進他的指縫:「不好看了。」

  怒氣一瞬間衝破了理智,林海壓制住陳軒的腿,硬是將對方身上鮮血淋漓的衣衫扒去,緊接著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很醜吧?」陳軒無奈地垂下眼簾,不在乎滲血的傷痕,只在乎他的看法。

  林海想要掙脫陳軒的手,卻怕牽扯他身上的傷,最後只得虛虛地握住。

  「真不想讓你看到這樣的我……」陳軒望著他的手指,喃喃自語,「太醜了。」

  這話說得似乎不止是身體。

  林海直起身,搖頭道:「三少爺多慮了,我在意的只是……」

  「只是季家與陳記的關係?」陳軒了然地倒回床頭,艱難而費力地尋到了枕頭靠著,「這點林行長可以放心了,我被我爹趕出來了。」

  話題彎彎繞繞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林海起身前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陳軒身上的傷,暗紅色的血痕從雪白的肩漫延到腰腹,那顆妖豔的痣消失得一干二淨。

  他心裡愈發煩悶,騰地站起,似乎要把陳軒的事一併拋在腦後。

  屋外傳來穩健的腳步聲,林海起身去迎,格子門前滑過幾道模糊的人影,黑色的影子像展翅高飛的雁倏地遠去,而晃動的光全化為飄落的羽毛。

  「林海。」陳軒抓著被褥起身。

  「躺回去。」林海猛地回頭,呵斥,「我不想夢見滿身是血的你!」

  話音剛落,扣門聲響起。

  陳軒倚著床頭緩緩笑出聲,沙啞的嗓音裡瀰漫著得意。

  「林行長。」陳軒的尾音微微上揚,「你夢見我了。」他用手將額前的碎發拂開,「在夢裡,你和我幹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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