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燴三丁
還真讓雲四說中了,德業街向裡走百十來步的距離,圍攏著一小撮人,最外面是圍觀的行人,再往裡,看衣著打扮是鋪子的掌櫃以及看店的小廝,最中間的自然是神情倨傲,鶴立雞群的陳三少。
林海忽然笑起來:「你們瞧三少爺那樣,沒脾氣的都得被他氣死。」他說完,又嘆息,「也就是我慣著他,以前在陳記肯定沒少吃苦。」
遠方推著林海往人群去,附和了幾聲,倒是雲四見陳三少被圍住,義憤填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你在這兒等著。」林海卻把下人拉住,「遠方隨我去就行了,你要是和陳軒一起鬧起來,我都攔不住。」
一個三少爺就夠放他頭疼的了,若是再加個摩拳擦掌的雲四,這事兒就更不好收場。
風裡飄來幾句閒言碎語,都是討論陳三少和林海的關係的,提及「男妻」二字,多有鄙夷不屑之意,又有人嚼舌根,說三少爺只是個妾,鄙夷便都成了幸災樂禍的哄笑。
「古時候有烽火戲諸侯,今日有林行長折騰一條街哄小媳婦開心。」
這話著實過分,陳軒聽得面色鐵青,捶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剛欲還擊,手腕就被拉住了。
「你看看你。」林海把陳三少拉進懷裡,讓人坐在自己腿上,「沒了我就被欺負。」他聲音壓得極低,給陳軒留足了面子,可三少爺不要面子,只覺得滿心委屈在聽見林海的聲音時噴薄而出,差點當眾摟著他的脖子哭鼻子。
林海瞧見陳三少通紅的眼眶,又好笑又心疼,俯身耳語道:「罵回去了嗎?」
「之前……之前的都罵回去了。」三少爺委屈至極,「剛剛那個沒呢。」
「我幫你。」他嗦了嗦闊少爺的腮幫子。
林海的出現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在場的掌櫃敢對陳軒發難,並不代表他們敢和分行的行長叫板,於是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林海抬眼望去,竟無人敢和他視線相對,這些前一秒還咄咄逼人的傢夥,後一秒各個都像鴕鳥。
「大過年的,大家也真是悠閒。」林海與他們說話自然不會留情面,直截了當道,「我的人輪得到你們教訓?」
他不等這群人反駁,連珠炮似的發問:「丁老闆,這個月的流水比你之前一個季度都好,還不知足?」
「馮掌櫃,你當初是怎麼擠破腦袋來這條街的,用我提醒?」
「馬公子,你好歹也算是大戶人家出身,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種事下次別做,上不了檯面。」
……
讀書人罵人絲毫不帶髒字,字字誅心,每句都往心尖最脆弱的角落紮。林海平日裡溫和的表像一旦撕去,除了陳三少,無人倖免於難。這情況換了陳軒,最多落個互相吵得臉紅鼻子粗的結局,可到了林海這兒,滿街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各個面如金紙,搖搖欲墜。
陳三少聽得眼睛發亮,崇拜地在林海懷裡蹭,忍不住趁著他說話,舔了舔林海上下滾動的喉結,再寶貝地抱住他的腰,頗為蠻橫地擠在輪椅上不肯下來。
「我原以為你們都是明事理的人。」林海假裝沒注意到陳軒的小動作,抬手接過遠方遞來的賬簿,「可事與願違,既然如此,打明天起,這兒就開始換血。」
林海用最溫和的語氣宣佈著殘忍的事實:「你們被分會開除了。」
晴天霹靂無異於此,林海的行事太過果決,以至於他都摟著陳三少往街口去了,身後才有人反應過來求饒。這些鋪子都是分會名下不大不小的行當,若是被除名,別的商會不屑於要,他們又無法靠自己謀生,就算能繼續營業下去,也只是勉強度日而已。
「真換血?」陳軒往後望瞭望,忍不住焦急地勸,「林海,我被罵幾句不要緊,你換一條街的鋪子,豈不是真的順了他們的話,和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有什麼區別?」
「哎呦,懂得真不少。」林海偷偷掐了掐三少爺的屁股。
陳軒惱了,怒氣衝衝地瞪他:「我沒開玩笑。」
「我也沒。」林海瞬間嚴肅,「首先,為你被別人笑話,我樂意。其次,這些人就算今天不鬧,總有一天也會鬧,與其等著他們發展起來作威作福,不如今日就把隱患扼殺在苗頭裡。」
遠方和雲四把追來的人群攔住,林海搖著輪椅冷笑:「再說,想來德業街的大有人在,換個招牌的事,我還不至於為了省這樣的麻煩,忍受這群白癡。」
他話音未落,懷裡就傳來悶聲悶氣的笑聲,陳三少揉著眼睛,渾身發抖。
「怎麼了?」林海打開車門,讓三少爺先爬進去,「沒見過我罵人?」
「你罵人很少這樣的。」陳軒笑個沒完,「我見多了你像剛剛那樣冷嘲熱諷,還是頭一回聽你罵人‘白癡’。」
「還不是為了你?」林海沒好氣地鑽進車廂,狠狠摔上門。於是瘸腿的林行長不見了,他宛若獵食的餓狼,猛地把三少爺撲倒在車座上。
狹小的空間裡,他們劇烈的心跳漸漸趨於一致,連呼吸都纏繞在一起難解難分。林海盯著陳三少的眼睛,看它們像清澈的湖水,一圈一圈蕩起漣漪,繼而迅速彌漫起霧氣,酸澀的憐惜便如同盤根錯節的藤蔓,順著他們相貼的皮膚蜿蜒進他的心窩。
他捧在手心裡的三少爺,出了分會的門,就成了誰都可以欺辱的公子哥。
「我的三少爺。」林海啞著嗓子吻去陳軒眼角的淚,「我一定會讓你風風光光地走在南京城的大街上,誰都不敢欺負你。」
陳軒眼底醞釀的淚隨著他的話決堤:「怎麼就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呢?」三少爺邊說,邊捶林海的胳膊。
「我……我不想讓你發現我難過……」陳三少因為被踐踏的自尊心,痛不欲生,「也不想讓你知道……我沒了你就活不下去……」
曾經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在林海懷裡哭得喘不上氣。
他抬手把陳軒的腦袋按進頸窩,邊親三少爺的額頭,邊歎息:「我不就是用來哄你的嗎?陳軒,我是你的相公,你離不開我才是對的。」
三少爺蹬著腿哭,上氣不接下氣,嗚咽聲卻不大,如此一來更加惹人心疼。林海的帕子擦濕了,換了好幾個姿勢摟著陳軒,都止不住闊少爺的眼淚,就聽懷裡的人悲傷地喃喃自語。
「你說我這麼些年……到底得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自己起碼能和你並肩,起碼能幫你做些事,可我連一條街都管不好。」
「林海,我的驕傲在你看來是不是特可笑?我其實骨子裡就是個什麼也做不好的廢物。」
林海一開始還想反駁,後來乾脆拍著三少爺的背等著對方平靜下來。期間雲四和遠方上了車,馬不停蹄地開出德業街,直奔家裡去了,而陳三少哭了大半段路,快到家時累了,歪在林海懷裡抹眼淚。
「我不要成為你的累贅。」陳軒狠狠地推開他的手,「我想通了,有我在,你才會受傷,做起事來還會因為顧忌我而畏手畏腳。
「……我陳軒可以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放低身段,可不能拖別人的後退!」
汽車隨著一個急刹車,猛地停在公館門前,陳三少差點沖到前面的椅背上去,好在林海一直護著。
「你想通了?」他踹開車門,把三少爺打橫抱起,陰沉著臉往公館裡走。
陳軒梗著脖子喊:「想通了,我就是個累贅!」
公館裡的下人都低著頭,假裝聽不見他們的爭吵,林海抱著陳三少,一路從花園沖到臥房,依舊是用腳把門踹開。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原是屋裡的火盆燒得正旺,於是他便不擔心凍著陳軒,三下五除二把闊少爺的褲子扒了,按在腿上好一頓打。
「你……你欺負人……」陳三少委屈得撅起屁股,「我擔心你,你不領情……還打我……」
怨得跟竇娥似的。
「我還就是不領這個情。」林海又把三少摟在身前,「什麼叫累贅?你如果覺得我把你當負擔,那就太小瞧我的感情了。」
「三少爺我告訴你,我從沒把你當累贅看待。」他捏住陳軒的下巴,冷聲道,「以前沒人把你當少爺慣,我來慣,以前沒人對你好,我來好,你這輩子都是我的,認命吧。」
一滴淚順著陳三少的腮幫子滴落,這闊少爺被凶了一頓,反倒破涕為笑,雙腿纏住林海的腰,翻身騎在他身上:「說話算話。」
「我的三少爺,類似的話我說了多少遍?」林海抬手捏了捏陳軒的臉頰,「下次再犯傻,我就不給你飯吃。」
「你捨得?」
林海抬眼瞥了一眼陳三少微紅的眼角,還當真捨不得,只得轉移話題:「晚飯讓廚子給你做個燴三丁補一補,都快哭虛脫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彈了彈陳軒的眉心,「沒見過你這樣的,三天兩頭掉眼淚。」
「在你面前嘛……再小的事也是天大的委屈。」陳三少騎在他腰間振振有詞,也是哭夠了,又因為心知在分會,人人都慣著自己,便心安理得地無法無天起來,「你剛剛打疼我了。」
林海打的那幾下,一開始真的帶了氣,後來愛意湧動,哪裡捨得下狠手?掌掌雷聲大,雨點小,就是嚇唬嚇唬三少爺而已,奈何陳軒得理不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