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雲片糕
「因為我喜歡你。」陳三少笑吟吟地回答,眼窩下有一小撮溫柔的陰影,「怎樣的我,都會愛上你。」說罷,陳軒忽然向林海逼近。
「難道你不是嗎?」三少爺咄咄逼人,把林海推到椅子上,直接跨坐在他懷裡。
林海的回答除了「是」還有什麼呢?他只是覺得不可思議,他與陳軒是這世間最不同的兩種人,可又是世間最普通的愛侶,他們為小小的矛盾爭吵,也為可以忽略不計的幸福心潮澎湃。然而這並不是最離奇的。最離奇的是,明明三少爺看上去是陰狠毒辣的人,事實卻正好相反,林海才是壓抑不住心底陰霾的那一個。
「你瞧我愛上了什麼樣的人?」陳三少一邊說,一邊笑,「壞到骨子裡了,連對我的喜歡都是不純粹的。」
「可我就是喜歡……」三少爺把額頭貼在他的頸窩裡。
林海攬在陳軒腰間的手鬆了又緊,千言萬語最後化為一聲百感交集的「嗯」,心頭繁雜的念想全部消散殆盡,至此終是明白,陳三少曾經堅持的,如今放棄的,都成了自己的責任。
「走吧。」他想通以後,重又恢復了原先的淡然,坐在輪椅上等著三少爺來推。
「走了?」陳三少沒明白林海在想什麼,屁顛屁顛地跑來推輪椅,把他推到門前才想起來問,「你剛剛在屋裡,真的想欺負我?」
早春的風還帶著寒意,林海把衣領豎起來,聞言輕輕地笑,先囑咐遠方去拿陳軒的手爐,繼而轉著輪椅,面對三少爺點頭:「我又想把你鎖在家裡了。」
「我就知道。」陳軒不再害怕,反倒得意地仰起下巴,「你就是太喜歡我了。」
「嗯。」林海鑽進車廂,等著闊少爺悠悠閒閒地爬進來,把人撈進懷裡好一頓親,「太喜歡。」
旅程在黏稠的親吻裡到達了終點,得月樓的確如陳軒所說,是南京城鼎鼎有名的館子,大年初一人滿為患,門口停滿了前來吃飯的食客,等著拉客的黃包車也在門前排起了長龍。
「人真多。」陳三少還沒下車就開始嘀咕,「林海,咱們該早點來的,現在怕是要等。」
林海聞言只是笑,並不解釋,等車停穩,帶著一車的人往店前去了。
「沒用的,還是要排隊。」三少爺的失落就差沒拿筆寫在臉上了。
得月樓是棟四層的小洋樓,外表洋氣,內裡卻還是老派的中式結構,門口站著的小廝衣著都比尋常人家好。雲四把林海推到門口,他們一行人在排成長龍的隊伍裡異常扎眼,小廝自然也瞧見了,立馬彎腰諂媚地跑來。
「林行長,可把您盼來了。」
「生意不錯。」他雙手交叉在身前,似笑非笑,「這地段不錯吧?」
「拖您的福。」小廝把毛巾搭在臂彎裡,指引著他們往店裡去。
門口的人群騷動起來,憤怒的竊竊私語飄進了三少爺的耳朵,林海心有所動,在陳軒發飆前拉住了對方的手。
「吵什麼吵?人家林行長提前幾天就定好了位置,又不是沒付錢!」小廝忽然變了副臉色,轉頭怒呵,「不想吃,就去別家,省得後面的人排隊。」
「唉林行長,您別往心裡去。」小廝罵完,又點頭哈腰地跟上來。
「無妨。」林海握著陳軒的手笑笑。
三少爺還有點生氣,別彆扭扭地靠著輪椅往前挪,林海輕咳一聲以後,闊少爺依舊在生悶氣,他只得無奈地撓對方的掌心。
「幹嘛?」陳三少「啪」地一聲甩開林海的手。
「三少爺?」他挑起眉,抬手阻止雲四繼續推輪椅,「在外面,別鬧得太難看。」
可陳軒就像吃錯了藥,扭頭往樓上跑,擺明瞭欺負林海腿不好。林海的臉色陰沉下來,讓雲四和遠方把自己抬上樓,在小廝若有所思的目光裡,摔上了包廂的門。
「林海,林海!」三少爺一見他進門,忙不迭地撲上來,原先的囂張跋扈早就沒了,只剩一臉期待,「我演得好不好?」
林海捏著陳軒的腮幫子嘆息:「真好,我快被你氣死了。」
「演戲嘛……」陳三少笑得眼睛都彎了,趁著沒人跟進包廂,跨坐在他腿上亂蹭,「真是麻煩,到處都是眼線。」
「忍忍。」林海親了親三少爺的額頭,掌心順著後頸一直摸索到領口的邊緣。他們在車上就已經說好,在外人面前不表現得過分親近,免得陳振興發現他們已經互生情愫,又想出更惡毒的陰謀。
包廂一面朝河,兩邊的木板牆雖然不太隔音,好在江水滔滔,就算有人豎起耳朵聽,也只能聽見洶湧的水聲。林海抱著三少爺坐了會兒,忍不住把闊少爺的腮幫子嗦出一塊紅印,陳軒毫無察覺,只覺得臉頰發癢,殊不知自己已經被蓋了章,等包廂門開,還大大方方地站在門前招呼遠方和雲四進屋。
倆下人憋著笑,把輪椅放在門後,並不落座,而是先拿帕子替他們倆擦手。陳軒的注意力慢慢轉移到得月樓上,見四下無外人,立刻抬腿用腳尖蹭林海的腳踝:「這兒是分會的產業?」
「不對啊……」三少爺說完,又蹙眉否認,「得月樓不是對外宣稱不加入任何商會的嗎?」
林海接過帕子替陳軒擦手指,邊擦邊感慨:「還以為你多聰明,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好笑地捏住三少爺的指尖,拉到唇邊親了一口:「若是和任何商會都沒關係,得月樓的生意怎麼會這麼好?……其實啊,這家鋪子的背後老闆是北平的大人物,大家自然都會給一份薄面。」
「至於具體是誰,沒人知道。」林海給雲四使了個眼色,下人立刻接過帕子,推門出去讓小廝吩咐後廚傳菜。
他並沒有急著鬆開陳軒濕漉漉的手指,反而繼續握著:「但所有想給得月樓使絆子的商會,他們在北平附近的生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響。」
陳三少聽得專注,像聽說書似的,聽到激動處,猛地拍起桌子:「我想起來了,陳振興曾經提過一次,我當時沒當回事,以為是坊間的怪談,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林海好笑地看了三少爺一眼,「當初得月樓剛來南京城時,沒有商會知道幕後老闆的底細,自然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聽說以後幫了個小忙,今日留個座也算是掌櫃的還我人情。」
他們正說著話,雲四已經把小廝送來的果盤冷碟往屋裡端,陳軒看見吃的,立刻甩開林海的手,拿著筷子扒拉了一大口「步步高升」。
出名的飯館都喜歡在菜名上搞花樣,得月樓也不例外,就拿這道步步高升來說,實際就是一條碼得整整齊齊的雲片糕,切得通透,薄如蟬翼,入口綿軟香甜,還不黏膩,與街邊隨便切出來的糕餅天差地別。
林海也欲品嚐,誰料陳三少抬起胳膊把他的筷子撥到一旁:「繼續說啊。」
陳軒咬著雲片糕,眼巴巴地望著他:「當初你去北平,是不是見到得月樓的背後老闆了?」
「三少爺,你還挺聰明的。」林海只得暫時放棄雲片糕,「我去北平的確見了得月樓的老闆,也與他做了些生意,雖無深交,但總算有些交情。」
「是什麼人啊?」三少爺吃完雲片糕,又去夾擱在冷碟裡的鮮果。
「說不清。」林海含糊其辭,「皇城根腳下,哪有什麼簡單的人物呢?」
啪嗒,一個葡萄滴溜溜滾到了桌下,陳三少擱下筷子,改用手撚著冷碟吃,林海哭笑不得,抬起的手伸過去好幾次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落,最後無奈地放下筷子,認命般繼續給陳軒講趣聞。
「其實陳振興早前也曾試圖把得月樓盤下來,可惜陳記在北平的生意幾乎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只得作罷。」
陳三少把果盤吃完了,鼓著腮幫子望向林海,目光挺崇拜的:「這你都知道?」
「那時候我還沒接手家裡的生意。」三少爺費力地回憶,「大哥和二哥因為這事兒被陳振興打得好幾天下不了床。」
「其實我知道的……」陳軒把果核吐了,「關我們什麼事呢?是陳振興自己起了歹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到頭來只得尋了倒楣的人出氣罷了。」
三少爺說完,忽然瞧見面前堆著的一撮果核,連忙抬頭望林海,可惜林海面前幹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於是闊少爺頗為不好意思地跑到桌子這一頭親他的嘴。
「你就吃我吧。」陳軒討好地摟他的腰。
「你都這麼說了,我哪兒能再生氣?」林海對著剛有消退趨勢的紅印子嗦了又嗦,把三少爺親惱了才放手,「待會有你要吃的獅子頭和鹽水鴨。」
陳軒知道他心裡有自己,美滋滋地托著下巴往屋外瞧,彷彿無邊江水裡蘊含了萬千韻味,而林海就專注地凝望三少爺的側臉,深沉的眼眸裡有比江水更洶湧的情緒。
「哎呀陳會長,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屋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陳三少聞聲,先是渾身發抖,繼而騰地站起,面色慘白,望望緊閉的房門,又驚恐地看著林海:「我爹……是我爹!」
林海也鐵青了臉,擱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
若不是陳振興意外現身,他倆都快被幸福衝暈頭腦,忘記年前發生過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