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藕粉
「抱歉……」青年看上去與三少爺差不多大,可能還要再小些,漲紅了臉起身欲幫他擦衣服上的水痕。
林海躲過那只手,蹙眉道:「無妨。」
雲四已經幫他從箱子裡拿出乾淨的衣衫:「行長,換身衣服吧。」
林海接過,並不急著換,反倒抬眼去看手足無措的青年:「你去哪裡?」
「南京。」
怯怯的聲音把他逗笑了:「順路。」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隔間,換衣服時神情凝重了些許。
「雲四。」他把下人喚進來,「我們提前下車。」
雲四撓了撓頭:「租車回去?」
「車站肯定有車。」林海點頭,將衣袖卷起,「還真讓三少爺給說准了,遇上個死纏爛打的。」
雲四沒聽明白,呆愣愣地撓頭。
「他潑的茶水有問題。」林海把染上水漬的衣服扔出窗外,「還好有報紙擋著,差點在陰溝裡翻船。」
雲四聽到這裡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腦袋:「行長,我想起來了,那孩子是前幾天吃飯時請來作陪的。」
「好像還挺有名氣。」雲四捂著腦袋回憶,「說是手段一流,搭上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知道就行了。」林海拍雲四的肩,低聲叮囑,「準備好提前下車,這種人背後牽扯了太多關係,越早甩掉越好。」
「行長,其實你再娶一個……」
他忽而撩起眼皮。
雲四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後退:「行長,我知道錯了。」
「不過是個戲子。」林海輕蔑道,「我想少些麻煩而已,你以為我怕他?」他嗤笑著搖頭,「背後有再多的勢力又如何,沒人會為一個戲子得罪整個商會……雲四,別再提娶不娶的事了。」
他說:「我這輩子就娶三少爺一個人,多半個都嫌累贅。」
雲四訕笑不已:「三少爺聽到這話肯定開心。」
「開心?」林海先是冷冷地勾起唇角,繼而板起臉,「三少爺才不會開心。」他雙手交叉,一字一頓道,「他會仗著我的喜歡,胡作非為,把分會當做墊腳石,拼了命地奪家產。」
林海說這些話的時候,心不斷下沉,即使陳軒曾經在走投無路時哭著說什麼都不要,只要他,他卻依舊堅信陳三少會選擇家產。闊少比鱷魚還不值得相信,那些冰冰涼涼的淚水已經讓林海栽了不止一次的跟頭。
火車在茫茫雪原中賓士,像是耄耋老者,一邊沉悶地低聲咳嗽,一邊橫跨狂野。車廂裡的騷動宛若悄悄點燃的引線,林海瞥了雲四一眼,下人會意,尋來兩個搬運行李的小工,塞了些錢。
「到站先不要急著下車。」他卷起報紙,將隨身攜帶的行李箱擱在門口,「你去和那個跟來的戲子說說話,等車快開時再找藉口跳下來。」
雲四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偷偷摸摸搬走了行李箱,留林海一人坐在隔間裡看窗外的風景。或許是靠近月臺的緣故,視線盡頭的雪線上多出幾間低矮的房屋,偶爾還有極淡的炊煙,幾隻落隊的候鳥穿過薄霧,沖進雲海深處。
不知哪裡傳來的喊叫從半掩的窗飄進來,他收回視線,原來火車已經駛進了月臺,戴著貝雷帽,滿臉煤灰的孩子正捧著報紙隨車奔跑。
林海推開窗,混雜著焦糊味的風吹得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只隱約瞥見列車前方伸出的無數手臂,抓著手帕揮舞,有如振翅的白鴿。林海忽而興起,想到幾年前第一次背井離鄉去南京時的情景,猛地將窗戶玻璃全推上去,像個孩子一樣不等車停下就跳下了月臺。
「行長?」雲四撲到視窗,「您這是……」
林海站在月臺邊撣褲管上的灰,挑眉對著雲四揮手,示意他繼續待在車上。不過一瞬間,那節車廂就行進了月臺,整列火車緩緩停下,更多人學著林海的模樣,迫不及待地從窗口跳下,等待多時的小販一哄而上,瞬間就將他淹沒在人海中。林海此時倒不擔心被纏上,隨著人群往站外緩緩踱步,站口停著不少車,他隨便選了一輛坐上去,不過幾分鐘的功夫,雲四就帶著搬行李的小工來了。
「行長,下車時人太多,那個戲子根本找不到咱們。」雲四把行李塞進後備箱,發現放不下以後又租了一輛車,「您白擔心了。」
他坐在車上把報紙翻得嘩啦啦響,也沒往心裡去:「要是他有膽子繼續跟,我也懶得周旋,直接處理掉算了。」
雲四咂舌,重新檢查了一遍行李,確定沒有遺漏以後,把剩下的工錢與小工結了,又跑去買了些炒貨帶到路上吃。
「行長,咱們是直接回公館嗎?」
「嗯。」林海看完報紙,抱著胳膊閉目養神,「你說三少爺會在哪兒?」
「在……家裡吧?」雲四不太確定,托著下巴琢磨,「不過我們下午才能到家,三少爺很可能跑出去玩兒了。」
林海聽到這話,不由冷哼:「他能去哪兒?」
「彩雲軒?」雲四費力地思索,把城裡闊少爺愛玩兒的地方一一列舉,「……行長,你要去找三少爺嗎?」
林海沒回答,頭靠著玻璃沉思,許久以後才疲累地嘆息:「先回家吧。」
雲四忍不住回頭打量他一眼,他卻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冷然,面無表情地凝視窗外。
年輕時,林海也曾不懂「滿目山河空念遠」的意思,如今在歸家途中,終是覺察出各中酸楚——離開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如今看世間萬物都是陳軒。可就算懂了,也依舊苦澀。遠處的山丘起伏如波濤,而擱在林海與陳軒之間的間隙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是凡人,自然會疲累,然而三少爺就如同心底最柔軟的一塊血肉,難以割捨,就算精疲力竭,每每念及,溫熱柔軟的情愫就氤氳開來。
林海長長地嘆息,煩躁地摘掉眼鏡,重重地揉捏眉心,指甲滑過眉心脆弱的皮肉,捲起一陣針紮般的刺痛。奈何天地間深陷情愛的男男女女各有各的煩憂,他無人傾訴,只有將繾綣的情絲埋得更深。
汽車駛進南京城時,天邊滾過一道悶雷,冬天的冷雨洋洋灑灑地砸下來,不知是不是天太冷的緣故,車沒開出這條街就熄了火。林海倒也不急,讓雲四回家喊人搬行李,自己冒雨沿著青苔遍佈的小道散步。
街道越來越狹窄,兩旁的房屋看上去上了年紀,牆頭的藤蔓植物從遙遠的過去向他爬來,歲月沉重地壓在林海心頭。
一聲悶響突然攪亂了冷雨。
林海尋聲望去,只見街角蜷縮著模糊的人影,像是乞丐,滿身污泥。可那道人影竟然發出了遠方的聲音。
「行長!」乾澀又苦楚。
「遠方?」他跑過去,扶起忠心耿耿的護院,「你怎麼會在這裡?!」
遠方抹掉臉上的血水,死死攥著林海的手腕:「三少爺……行長,快去救三少爺!」
「三少爺?」他驚得嗓音都變了調,寒意躥遍四肢百骸,「遠方,到底出了什麼事?」
遠方費力地抬起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院牆:「陳家二少爺的別院……」
林海瞬間什麼都明白了,扯下被雨水淋濕的外套,抬手抓住骯髒的磚石,雙腿用力,一下子就翻過圍牆:「遠方,還能跑嗎?」他踩在泥濘的石子路上。
牆外傳來遠方肯定的答覆。
「我去找三少爺。」他解開一顆衣扣,「你回家找雲四,讓他把分會所有的兄弟都帶來。」
遠方沒猶豫,高聲喊「好」,牆外沉悶的腳步聲迅速飄遠。沉澱了一個月的思念在林海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敢動我的人……」他冷笑,拂去面頰上的雨水,「不要命了?」
陳三少就算再犯嫌,能欺負他的也只有林海一個。
雨下得更大了,林海沒來過陳安的別院,只能沿著花園的路大踏步地往前尋找。該是受了陳振興的影響,院落建得有如陳記一般森然,入眼皆是嶙峋的假山丘石,被雨水沖刷得坑坑窪窪。
他久尋不到陳軒已是暴怒至極,又被纏綿的冬雨裹住腳步,正要不管不顧喊三少爺的名字,身側的屋子忽然傳來瓷器破裂的脆響。林海猛地轉身,尋聲而去,側身站在濕冷的竹簾往裡看,只一眼,手就在身側握成了拳。
三少爺被麻繩捆在椅背上,三個壯漢牢牢按住他的四肢,而陳安正端著一碗湯欲往他嘴裡灌。
「別嫌藕粉甜。」陳安笑瞇瞇地望著面色慘白的陳軒,「裡面加了好東西,反正林行長不在南京,你肯定很寂寞。」
陳軒咬著唇掙紮,青色的長衫上血跡斑斑,都是反抗時被打出的傷痕。
「何必呢?」別看陳安瞧著羸弱,捏住三少爺下巴時手勁兒大得驚人,瞬間就捏出幾道血印子,「反正都是被男人睡,痛快就好。」
陳軒不肯喝摻了藥的藕粉,拼死扭動著身體,被灌進去多少,就咳出多少。
陳安見狀惱了,抬手對著三少爺的臉就是一巴掌:「別指望還有人能來救你,就算林海日後回來知道了又如何?你已經是被人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