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那說話的人正是宋氏的外甥女曹晚芳,從上回張府請客她就跟七寶不對付, 後來張制錦竟一門心思求娶七寶, 七寶那邊兒雖對她一無所知, 她卻早把七寶當作了眼中釘。
此刻突然見張制錦就在門口,眼神冷冽, 曹晚芳嚇得臉色立變。
她忙站住腳,訕訕地低頭行禮:“表哥。”
張制錦道:“你方纔說什麼?”
曹晚芳哪裏敢認, 只說:“我、我沒說什麼,只是先前聽見一些話……”
張制錦見她吞吞吐吐的, 便走上臺階。
曹晚芳忙退開旁邊,張制錦也並不看她,只是目不斜視的說道:“七寶是我沒過門的夫人, 她好不好,我自然知道, 卻不許別人背後嚼舌。——我的話, 你聽見了?”
他的聲音是淡淡的,帶着一股含威不露的冷意, 令人無法抗拒。
曹晚芳又羞又怕,眼中已經涌出淚來:“聽、聽見了。”
張制錦點點頭,這才邁步進門去了。
底下李雲容也聽的很清楚,忍不住在臉上流露詫異的神情, 回頭看向張制錦, 卻見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剩下曹晚芳跟貼身的小丫頭, 曹姑娘眼中的淚幾乎都忍不住了, 只在對上李雲容的瞬間,才忙又收了。
李雲容卻有些後悔在這裏跟張制錦多言了,竟碰上這種情形,兩下里實在太過尷尬,於是她只向着曹晚芳一點頭,先帶了人去了。
***
張制錦進上房拜見張老誥命,原本還有族內幾個女眷在,聽說他來了,便都先行告辭迴避了。
老夫人望着張制錦,臉色很不好:“可知道叫你來是爲了什麼嗎?”
張制錦道:“請老太太吩咐。”
老夫人笑道:“你的消息從來是最靈通的,卻在我面前裝乖。難道你當真一點也沒聽說……周家七寶的事嗎?”
張制錦道:“不知老太太指的是什麼?”
老夫人冷冷哼道:“都說她不守規矩,扮了男裝在外頭跟人胡鬧廝混,你不要告訴我,你竟一點消息也不知道?”
張制錦這才擡頭,臉上卻露出些淡淡地笑影,輕描淡寫道:“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這件兒。”
張老誥命吃了一驚,凝視着他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制錦波瀾不驚地回答:“不瞞老太太說,這件事我是知道的。”
老誥命變了臉色:“你說什麼?你早知道?”
張制錦道:“老太太不必爲了這些小事而煩心。七寶年紀小,家裏又疼愛,未免性子放縱了些,且據我所知那府裏的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的,老夫人是疼惜孫女兒心切,故意讓她在外頭走一走開心,橫豎沒什麼事就罷了。”
張老誥命本以爲女子做出這種破格的事來,自是奇恥大辱,張制錦必無話可說。
卻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回答,且又把謝老夫人擡了出來,倒是讓她胸口一股氣噎在了喉嚨裏
正如謝老夫人先前所說的,她跟張家老誥命雖是姊妹,但兩個人的性格大爲不同。謝老夫人是爛漫活潑的性子,卻有點像是七寶,平日裏不拘小節,而老誥命卻是縝密內斂的性子,行事說話從不多逾矩一寸。
女扮男裝出遊的事,謝老夫人卻也做過,只不過那時候的世上風氣比如今要開明的多,女孩子在街頭走動也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但就算如此,張老誥命仍是看不慣這種行徑,覺着放浪形骸,不是正經名門淑媛能做出來的,且心中也很不滿,覺着同爲謝家的人,這位族妹如此荒唐,簡直把謝家其他女孩子的名聲都連累了。
因此上,張老誥命自然更加看不慣七寶的行徑。
如今聽張制錦說七寶的所爲是謝老夫人允許的,且張制錦的口吻又是這樣輕描淡寫,好像這件事不值一提似的,幾乎氣暈過去。
老誥命緩了口氣,便強忍着怒意道:“聽你的口吻,好像是並不介意此事?”
張制錦道:“我知道老太太是爲了我着想,才特意叫我來告訴,只不過我心裏是不在意這些瑣碎小事的。”
“好一個瑣碎小事,”老誥命冷笑了聲:“你既然知道了這個,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她還去過風塵之地?一個大家閨秀去逛青樓,你難道還是不在意?也還是‘瑣碎小事’?”
張制錦突然聽了這句,倒是意外:“您從哪裏聽說的?”
老誥命道:“你只說你知不知情。”
張制錦沉默不語。
老誥命冷笑道:“我看你是不知道的,你若連這個都知道,我卻也要懷疑你的品行了。這種女孩子,如何能進得了我張家們府?只怕族中各處也都聽說了,到時候你怎麼向族長跟族人交代?”
張制錦正色道:“所以我問老太太是從誰口中得知此事的。據我所知,七寶雖頑皮,卻還是個知道分寸進退的,她當然不會跑去那種風塵地方。若有人如此說,我倒要懷疑那人的用意,是不是故意挑撥,或者故意污衊七寶。”
老誥命一怔:“你不信?”
張制錦臉色冷肅,淡淡說道:“是誰親眼目睹,且讓他站出來,同我當場對質。若是不敢站出來,我也有法子查出來,倒要看看是故意造謠呢,還是如何。”
張老誥命原本深信七寶女扮男裝出遊,只是後面這一件,畢竟太破格了,她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如今見張制錦斬釘截鐵地否認,不免也更狐疑起來。
老誥命沉吟了會兒:“錦哥兒,我一門心思爲了你好,先前纔想給你尋個賢內助,你偏偏看上那樣一個人。如今更有這等醜聞,你雖然有真才實學,也是族內出色的子弟,但若是名聲敗壞,弄到孤家寡人的地步,以後縱然再有能耐也是有限,比如像是你父親,到現在人家提到他,最先想起來的不是他的功績,是他如何的逆天妄爲扶妾室爲正。何苦呢,一輩子都給這個污名所累。”
張制錦眼中流露幾分冷意:“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父親是父親,我是我。”
“好,”老誥命一笑:“橫豎我言盡於此,你若是不領情,那我也不勉強了,你去吧。”
張制錦告退出了老太太的上房,心中忖度着到底是誰把七寶曾去過新荷樓的事說了出去。
按理說知道這件事的,除了自己,就是玉笙寒了,而新荷樓那些下人們雖見過七寶,卻不知她的身份,怎會說破?
冬至第三天上午,張制錦便來至靜王府。
天氣越冷,靜王趙雍的身體越是弱,天寒地凍的時候,幾乎足不出戶。
張制錦入內拜見的時候,隱隱瞧見一道婀娜纖長的人影從屏風後退了出去,趙雍自椅子上欠身請他落座。
張制錦行禮後謝恩落座,便問靜王身子如何。
趙雍笑道:“多謝惦記,先前石太醫說了,只要過了冬,明年便會往好裏轉了。”
張制錦笑道:“好的很,到時候王爺娶了王妃,又納了側妃,可以共享齊人之福了。”
趙雍嘆了口氣:“你也拿這個來打趣我?我要是能就好了。”
趙雍的身體還在調養,只不過因爲根基孱弱如今正在恢復,所以仍是不能近女色。
方纔張制錦進來的時候,正是玉笙寒在身邊伺候,面對如此美人,靜王也只能做些紅袖添香的雅事罷了。
趙雍見張制錦面帶笑意,便道:“只是想想有趣,我雖不能,偏偏先要左擁右抱,你雖然能,一時半會兒仍是得不到佳人。”
張制錦咳嗽了聲:“我正有件事跟王爺說。”
靜王便問如何,張制錦把有人傳七寶男裝出遊乃至去新荷樓的事告訴了靜王,又說:“前面一件事倒也罷了,駙馬都尉王廷見過七寶幾次,若說他疑心猜到也是有的,至於後面一件,我想玉姑娘該是不會告訴人的,卻不知那泄密的人是從哪裏得到消息的。”
靜王往屏風後瞧了一眼:“這件事果然奇異,只怕不是偶然的。不過玉孃的人品你是知道的,自然不可能是她。不過當初玉娘在新荷樓的時候,也有許多眼睛明裏暗裏盯着,會不會是不知給哪家發現了?”
張制錦道:“我也曾這樣懷疑過,只沒有頭緒。”
靜王仰頭忖度半天,笑問:“貴府的老太太一定暴怒了?有沒有爲難你?”
張制錦道:“倒也無妨。”
“好事多磨,”靜王笑道:“叫我看,這還是你的桃花引出來的,或許是有人氣妒七寶那丫頭,才故意用這些話來打壓她,你若要查也是容易的。”
張制錦頷首。
靜王笑問:“你特來一趟,總不會是爲了這閨閣之事吧?”
張制錦才說道:“的確還有一件。”他頓了頓,將聲音略壓低了幾分:“最遲年後,康王殿下就會動手了。”
靜王斂了笑:“是對齊王嗎?”
張制錦道:“之前在郊外滾石,康王殿下已經查出跟齊王有關。”
靜王皺眉,嘆了口氣:“這是何苦呢。”
張制錦道:“幾位王爺裏,能跟康王殿下一爭高下的只有齊王了,之前皇上冬至祭天,也是讓齊王協助康王行事,以康王殿下的性子,能忍到現在已經難得,何況還有行刺世子之事呢。”
靜王道:“這件事真的是齊王所爲嗎?”
張制錦道:“那天齊王府的詹士的確出過京城,據說康王殿下拿住了一位,那人已經招供了。”
靜王的臉色有點不好,張制錦道:“我只是把這消息告訴殿下,讓您心裏有個準備,殿下不必多想,目前最要緊的自是保重身子要緊。”
靜王才勉強一笑:“你放心。我知道。只是你也要留心,畢竟那些日子你借住苗家莊,他們既然敢選在那時候動手,自然也是要把你拉下水的意思,如今康王盯上了齊王,你別夾在其中。”
張制錦答應着,起身告辭。
待張制錦去後,玉笙寒從內室走了出來。
方纔靜王並沒有讓她迴避,只是玉笙寒自己知趣,便退往內室,只是兩人所說的話卻也聽見了。
玉笙寒便道:“那些流言,自然是從閨閣中傳出去的,既然特選在張府家宴時候傳開,應該還是張家的人。只是他們怎麼會知道七寶去過新荷樓,這其中不知是什麼造化。”
靜王道:“我方纔也想說,只是怕錦哥兒面上過不去,橫豎他是個聰明人,他自個兒會明白的。”
玉笙寒見靜王面有憂色,知道他是因爲康王齊王之事,因想着他開心,便故意嗤地一笑。
靜王便問她笑什麼,玉笙寒道:“我只是想起上次在樓裏,張侍郎跟七寶那相處的情形,便覺着這世間造化着實奇怪的很,張侍郎這般一個人,偏偏給七寶那樣一個丫頭轄制住了。”
靜王聞言笑道:“明明是那丫頭見了錦哥兒就像是老鼠遇到貓一樣,怎麼說她轄制了錦哥兒?我還怕錦哥兒以後欺負她呢。”
玉笙寒道:“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
靜王若有所思,便也笑說:“這句話很對。”
玉笙寒本是說七寶跟張制錦的,對上靜王的眼神,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臉上微微一紅,便將頭轉開了。
靜王攬着她的腰,將臉貼在她的胸口,語氣有些悶悶的:“我真盼着我的身子快些好起來。”
玉笙寒眼中流露溫柔之色,擡手將靜王抱住:“何必急於一時,王爺喜歡我一日,我就陪你一天。就算……以後有了王妃跟側妃,據我所知,兩位都是名門淑女,未必會容不得我。大家只和睦相處就是了。”
靜王嘆了口氣:“我卻怕我吃不消啊。”
玉笙寒笑道:“事在人爲,王爺何必先妄自菲薄?到時候只怕還嫌少呢。”
靜王聽出她的戲謔意思,便在她頸間輕輕地咬了一口。
***
且說張制錦從靜王府離開,便去了威國公府赴宴。
承吉承沐早就望眼欲穿,忙請了入席,又有族中的幾位兄弟坐陪,大家推杯換盞,起初還帶三分拘束,幾杯酒下肚,才都漸漸放開了。
因張制錦是有名的難請,如今貴客在座,衆人甚是盡興,不多時就已經喝倒了三四個人,其中便有承吉,連張制錦都有了三分醉意。
周承沐因爲上次在花廳裏的前車之鑑,所以這次有意收斂,並沒有放肆去喝,見大哥醉了,忙叫小廝攙扶了去。
又有幾個族兄也醉的胡言亂語,一人拍着胸對張制錦說道:“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侍郎大人且給我這個面子,把這杯喝了如何?我先乾爲敬。”
另一個人趁着醉意壯膽說道:“早聽說侍郎大人名頭,今日一見三生有幸,只不知,能不能求一副大人的手書詩詞?”
承沐甚是汗顏,勸了這個又勸那個,正忙的不可開交之時,張制錦起身道:“我一時盡興,有些不勝酒力,就放肆到三公子居處暫時歇息片刻吧。”
承沐即刻答應,當下親自陪着他前往自己屋內,忙吩咐丫鬟薰香,換新被褥,送香茶給他漱口。
張制錦道:“我略休息一會兒便好,三爺不必在意,且請先回去陪客吧,替我致歉。”
承沐說:“大人只管好好歇着,有什麼便吩咐他們。”又叮囑了伺候的人不可怠慢,才退了出去。
周承沐去後,張制錦平躺了片刻,雖然也喝了不少,臉色微紅,但心裏還是極清醒的。
聽到外頭安靜下來,張制錦恍恍惚惚中,像是回到那日在花廳之中,七寶假扮小廝在旁捧着酒壺。
他睜開眼睛,卻見牀邊空空如也。
***
七寶知道今日府內請張制錦,這一次因爲沒有別的事,她自然不敢胡鬧,就老老實實陪着老夫人跟裴夫人,到了晌午吃了飯,纔跟同春往暖香樓而回歇中覺。
路上同春便打趣說:“今兒張侍郎在府內,姑娘可去不去見他了?”
七寶啐了口:“你要想見他你自己去見,我纔不去呢。”
同春說道:“也是,反正已經定親了,以後成了親,每天都要見面,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的了。”
七寶紅了臉,卻沒辦法還嘴。
直到現在想起兩人的親事,七寶仍是心頭忐忑,雖然這件事是板上釘釘的了,但是她仍然無法想象,如果兩人成親之後,該是怎麼個相處方式。
她下意識地不敢多想,也不敢細想。
所以一提起這個話題,就像是戳着她的軟肋,竟不能言語。
兩人正過花園的時候,卻見兩個小丫頭從月門口經過,一個說道:“那個小廝聽說是跟着張侍郎的,長的倒也清秀。”
另一個笑道:“他的嘴也很甜,一口一個姐姐的叫着,大概是跟着張侍郎的緣故,說的話也好聽。也算是討人喜歡了。”
七寶聽到這裏,便拉拉同春:“是洛塵!”
同春聽着那兩個丫頭的話,哼了聲:“姑娘瞧瞧,張侍郎那樣正經的人,名頭都給洛塵糟蹋壞了。”
七寶詫異:“洛塵哪裏糟蹋大人的名聲了?”
同春跺腳:“他見了誰都叫姐姐,套近乎,簡直是個小色……”
七寶看見她臉上紅了一片,便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吃醋了。”
同春道:“姑娘又說什麼?”
她惱羞成怒,甩手要走,卻給七寶一把拉住:“別走,聽他們說起來,洛塵現在在門上呢,只怕他是想見你,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咱們就去看看罷了。”
同春嚷嚷道:“姑娘又瞎說了!誰要去見他,成何體統?”
嘴裏雖然這樣不肯,但腳下卻身不由己地隨着七寶往前去了。
兩人穿過花園,過了角門,將到二門處,果然聽見有丫頭的笑聲隱隱地傳來,有人道:“你是說謊。”
“姐姐們,”洛塵的聲音說道:“我若說謊,叫我一輩子娶不成媳婦兒。”
大家又是大笑起來。
同春氣的臉色都變了,七寶探頭過去,見洛塵站在門口,兩個小丫頭站在門內,笑的前仰後合。
七寶咳嗽了聲,小丫頭們見狀,忙垂首站住。
洛塵跳起來道:“七姑娘!”目光一動,卻見同春黑着臉站在七寶身後。
洛塵在這門上磨了半天,只愁見不到同春,如今見她真的出來了,喜歡的手舞足蹈,便叫道:“同春姐姐。”
同春冷若冰霜,置若罔聞。
七寶走到跟前兒:“洛塵,你不去伺候你們大人,又跑來這裏做什麼?”
洛塵道:“我們大人正在跟三爺他們喝酒,身邊自有伺候的人,不用我在跟前兒呢。”眼睛卻一直盯着同春,見她臉色冷冷的,便很納悶。
七寶心裏明白,便笑道:“你是不是看上我們府裏的丫頭好看,所以在這裏油嘴滑舌的呀?”
那門上兩個小丫頭聽了,頓時都臉紅起來。
洛塵大感冤枉,壯膽上前,小聲跟七寶說道:“七姑娘,我在這門上守株待兔的半天了,就是想碰碰運氣見見同春姐姐,你當我真的喜歡在這裏口乾磨牙的嗎?”
七寶笑道:“是真的?”
洛塵指天發誓:“若有半點不真,就讓我娶不到姐姐。”
那兩個小丫頭略遠些,同春卻站在七寶身後,自然聽得明白,便呵斥道:“你再敢放肆,我立刻叫人來把你亂棍打出去。”
才說到這裏,便見有個僕人來到,對洛塵說:“你們大人喝醉了,歇息在我們三爺的房內,那位馬爺讓我來找你,讓你快回去伺候呢。”
洛塵本還要跟同春解釋,聽說張制錦喝醉了,一時卻顧不得,忙道:“七姑娘,同春姐姐,我先去伺候我們大人了。”轉身撒腿跑了。
七寶聽說張制錦喝醉了,心中一驚,也沒了說笑之心。
同春瞪了一眼洛塵,見七寶斂了笑容,便道:“姑娘,咱們回去吧。”
七寶看一眼門外,終於低頭跟同春一塊兒回了暖香樓。
正睡中覺,周綺來探望七寶,見她懶懶的還睡着,便不肯打擾,只跟同春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周綺去後又過了半個時辰七寶才起身,聽說周綺來過,便叫同春伺候梳洗,要去看看她有什麼事。
兩人來至周綺的院子,聽到裏頭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七寶笑道:“總不會是四姐姐也睡着了吧。咱們先看一眼,若還睡覺,咱們就別擾她。”
於是兩人放輕手腳,才上臺階,就聽到屋裏有人說道:“糊塗東西!他們發昏,你也跟着犯渾?你是白跟着我這幾年了!”
七寶嚇得幾乎跳起來,這聲音雖是周綺的,但卻不知她爲什麼居然發這樣大的脾氣。
只聽雲兒哭道:“姑娘,我錯了、我……我只是聽了姨娘的話,所以才替她瞞着,只是怕姑娘白白生氣而已。”
“你這不是在怕我生氣,你是在聯合着他們想置我於死地呢!”周綺的聲音又氣又怒,彷彿還帶一點悲憤交加的顫。
七寶聽勢頭不大好,呆呆地看着同春,不知該進該退。
同春拉拉她,悄悄地又下臺階,忙忙地離開了周綺的院子。
半路上,七寶不解是發生了什麼,就問道:“四姐姐向來最是安頓的脾氣,怎麼剛纔發那樣大的火?雲兒做了什麼壞事?”
同春小聲說道:“我前幾天聽了個風聲,只是不知真假,所以沒跟姑娘說。我聽人家傳,朱姨娘她家裏頭弄得轟轟烈烈的,有好些有頭臉的富戶、甚至還有官兒,又是攀親的,又是求別的……這幾天朱姨娘行事越發得意,穿着用度都有些不同了,姑娘沒看出來嗎?”
七寶目瞪口呆:“什麼東西?”
朱姨娘家裏只是個尋常的敗落門第,都沒有幾個錢兒的,怎麼突然會變成現在這樣?
同春嘆道:“他們哪裏是衝着朱家,還不是衝着康王府去的?都指着四姑娘呢。這雲兒,之前看見她跟朱姨娘鬼鬼祟祟的,多半是給朱姨娘買通了,所以什麼事兒也瞞着四姑娘,怪道四姑娘方纔那麼生氣,事情若鬧大了給康王府知道,指不定怎麼樣呢,四姑娘好不容易得了這門好親事,若是完了的話……那可怎麼說。”
七寶驚詫之餘,恨恨道:“朱姨娘行事荒唐的很,她這樣是要惹禍的。只不知四姐姐能不能有法子制住她。”
同春笑道:“這個就不用咱們操心了,就看四姑娘能不能狠心制他們罷了。”
七寶卻又突發奇想:假如事情鬧出去,傳到康王府耳中,兩府的親事告吹的話……彷彿也不是一件壞事。
到時候大不了再求老太太給周綺另找一門好親事罷了。
兩人且說且走,眼見快到了老太太的上房,遠遠地卻看到兩名丫頭領着一個人,看樣子竟是從老太太的院子纔出來。
同春也看見了,即刻抓住七寶道:“那不是張大人嗎?”
七寶也看見了,忙站住腳不敢往前。
同春道:“之前還牽掛人家呢,這會兒怎麼了?”
七寶臉上一紅。
***
張制錦隨着那兩名丫頭往二門上去,不料有一名婆子走出來,把兩個丫頭叫了去。
他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往前,才過月門,就見一個人跳出來,向着他張開雙手,作勢欲撲。
張制錦住腳,面不改色地垂眸看向七寶。
七寶兩隻手張開僵在了原地,略覺尷尬。
本是故意要嚇他的,卻見他一點兒受驚的樣子都沒有。
七寶訕訕道:“你怎麼不害怕?”
張制錦道:“有什麼可怕的?”
七寶將手背在身後,腳下踢開一塊石子:“尋常人受了驚,都會嚇一嚇的。”
張制錦嘴角一勾,瞥着她道:“以爲你今兒會老老實實的,沒想到終究還是沒有學乖。”
七寶忙道:“我是聽人說你喝醉了,有些擔心,方纔又看你好像去見過老太太了……纔過來瞧瞧的。”
張制錦見是在門口人來人往的不方便,便握住七寶的手,把她往旁邊拉了拉,兩個人站在芭蕉底下。
七寶將手抽了回來:“老太太叫你做什麼?”
張制錦不回答,盯着她說道:“上回我跟你說的話你想過了沒有?”
“什麼話?”
他的脣邊露出一抹淺笑:“當然是求你們老夫人,早點出嫁。”
七寶紅着臉,舉手捂住耳朵。
張制錦重新握住她的小手:“還是不肯說?”
七寶嘀咕道:“我又沒有瘋,幹嗎說這個。”
“就知道不能指望你,”張制錦皺眉,“你若是讓我放心些,我也不至於這樣着急。”
七寶問:“我怎麼讓你不放心了?”
張制錦道:“比如上次在山道上,敢情你已經忘了?”
七寶聽他突然提起這個,便訥訥說道:“我當時也不知怎麼了,可是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世子就那麼死了……以後再也不了。”
張制錦雖然生氣她如此冒險,但當時若不是七寶攔了一攔,卻也的確不知後果如何。
偏偏當時是他跟趙琝同行,倘若趙琝有個三長兩短,他自然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至少康王那邊兒是絕對交代不了的。
張制錦眼中透出幾分笑意,卻仍淡淡道:“我信你纔怪。”
七寶討好地向着他一笑,卻又問:“大人,眼見快年下了,戶部是不是也要休年假了啊?那你應該就不會再出外差了吧?”
張制錦道:“嗯。怎麼了?”
七寶說道:“那天那麼危險,我可不想你再往京外去,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麼好。”
張制錦不由一笑:“倘若真這麼爲我好,那就早點遂了我的心願。”
七寶望着他的笑容,心中一動。
這些日子來七寶仔細回想,在夢中,好像就是從苗家莊之後,張制錦才突然成親了的。
當時七寶私下裏還感嘆了一陣。
現在七寶越來越確認,張制錦成親只怕也跟自己跟他說的那一番話脫不了干係。
“大人,”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多嘴,但仍是有些忍不住,七寶鼓足勇氣,問道:“我知道你們府里老太太很喜歡你的那位謝表妹,怎麼會讓你……讓你跟別人家定親?”
張制錦瞧着她的忐忑之色:“我不願意,難道要替我去成親?”
七寶心想:“可夢裏你怎麼竟願意的呢?”
只是卻不敢說出口。
張制錦望着她的眼神:“你心裏想什麼?”
七寶微微慌張,忙斂了心神不敢再想,他的眼神太鋒利了些,好像能夠看穿她心裏的話。
她忙低頭道:“可是你……難道不喜歡她嗎?”
張制錦深看了她半晌:“誰說我喜歡她?你只見了她一面兒,哪裏生出這樣的想法?”
七寶忙擺手,哼哼着說:“我是胡猜的。畢竟她、秀外慧中,聰明玲瓏的,你們老太太又喜歡。”
這芭蕉葉子給陽光照了照,色澤翠綠,七寶站在地下,雪膚之上的一絲淡紅顯得格外明媚動人。
張制錦俯身,將她垂在耳畔的一縷青絲撩開。
七寶見他俯身,只當他又要親自己,忙緊張地閉上眼睛。
張制錦望着她馴順的容色,心頭一蕩。
卻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她再秀外慧中,也終究不如七寶。”
七寶意外,又害羞地睜開眼睛:“怎麼不如我?”
張制錦望着她水光瀲灩的雙眸,終究忍不住,手撫着她的臉,輕輕地在脣上印落:“我說是就是。”
張制錦不敢過分,畢竟這是在國公府,還是外頭,鬧起來會不好收拾。
於是只有對七寶說道:“你乖乖的,這些日子不許往外跑,等過了年……再說別的。”
七寶看着他的長眉星眸,身不由己地點點頭。
張制錦將她的手又狠狠地握了一握,才勉強放開,轉身去了。
纔出月門,正好見承沐找了來,迎着去了。
這邊兒七寶還站在芭蕉樹下,恍惚出神。
直到同春走了來,笑道:“侍郎大人走了嗎?怎麼還呆站着,害我以爲你們又有說不完的話了。”
七寶揉着臉走了出來,嘆了口氣。
同春問:“嘆什麼氣,難道說的不好?”
七寶說:“正是因爲說的還好才嘆氣的。”
“這我就不懂了。”同春笑。
七寶回想方纔張制錦那溫柔的神情,叮囑的口吻:“同春,你覺着大人、是喜歡我嗎?”
同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怎麼這會兒還問這樣的傻話?若是不喜歡你,又怎麼會千方百計地求呢。”
七寶皺着眉心,竭力把心底那個冷漠無情的人的模樣壓下。
兩人來至老太太的上房,正老太太在跟裴夫人等說話,見七寶來了,便叫到跟前又摟在懷中。
老太太低頭望着她,看出她臉上有些沒有退的微紅,便說道:“睡了中覺才醒嗎?”
七寶應了聲,老太太試了試她手臂上衣裳的厚薄,帶點兒責怪說道:“出來也不多穿件衣裳,留神着涼。”
七寶說:“裏頭穿了一件大毛的夾衣,一點也不冷。”
老太太慈愛地打量着,嘆道:“可知等你以後出了閣,就不能時時刻刻叮囑着了。一定得自己留心纔好。”
七寶聽這話古怪,便把臉埋在老太太懷中,低聲嚷嚷道:“怎麼又提這個,橫豎還早着呢。”
裴夫人在旁邊微笑道:“你這孩子,你可知道方纔老太太叫了那位侍郎過來?”
七寶忙道:“知道,老太太跟他說什麼了?”
裴夫人眼中帶笑道:“本來老太太是知道他喝醉了,看看他好不好的。不料這位侍郎倒果然是個……非常之人。”
裴夫人說到這裏便笑着停了下來。
謝老夫人身後如意靠前,低低地在七寶耳畔說了一句話。
七寶大驚:“真的?”
如意笑道:“這個還能有假?”
七寶忙看向老夫人,心頭嗵嗵亂跳:“您、您總不會答應他了吧?”
謝老夫人看着七寶,眼中全是殷切不捨,終於,老太太說道:“我自然是捨不得早早地把你嫁出去,所以只告訴他我會好好地考慮考慮,如今我只問你的意思,你是想按照他說的提前出嫁呢,還是……再在府內過上一年?”
七寶這才明白,張制錦方纔那種口吻跟眼神,原來是這個意思。
冬至過後,很快到了年關。
就如同張制錦跟靜王趙雍說過的,新年來臨之前,京內出了一件大事。
齊王殿下給御史彈劾,本只說是僭越,誰知皇帝因身子不好,最容不得這些背逆之舉,即刻命內侍官跟錦衣衛查抄王府,竟果然搜出了龍袍一件,以及各種違制之物。
當即龍顏大怒,聖旨下,齊王給褫奪了王位,貶爲庶人,王府內衆人跟一些和齊王來往密切的大臣、京內高門等盡數遭了秧,嘩啦啦如大廈將傾,牽連了足有千餘人。
雖然此事是御史出面,但是一些知根知底的人卻明白,背後離不開康王殿下的指使。
謝老夫人、周承沐等知道此事後,暗自慶幸威國公府跟齊王府素來沒有什麼交際。
只有七寶心中滋味格外不一樣,就彷彿脣亡齒寒,齊王府跟被牽連的那些門第的今日,就如同康王府跟威國公府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