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
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萬人喜雖然用的還是一招掃堂腿,那人卻因為死了一名夥伴,已不若先前那般沉著,急怒攻心之餘,一時失神不察,竟然未能避開他這一腿。
只聽那人驚呼一聲,身子一橫,高高彈起,重重摔落。
他手中那把犀利的短刀,不偏不倚,正好一刀切在他自己的腰股之間。
萬人喜長身站起,揮揮衣袖灰塵,正擬離去,右前方屋脊上突然有人冷冷道:“朋友想走了麼?嘿嘿!”
隨著這一聲冷笑,一條黑色人影自發話之處激射而出。
萬人喜連忙閃身退向一旁。
他戒備著抬頭朝來人望去,他頭才一抬,眼中的警惕之色,就立即變成一片迷惑和駭異。
那人自暗處掠出時,身軀本來平直如線,可是到了臨街上空,卻凌空連打兩個倒翻,方才晃悠悠地飄落下來。
這算什麼意思?
炫耀?示威?
萬人喜不懂。
不過,他馬上就懂了!
人從高處跳下來,總是腳先著地,這是一定的,輕功再好的人也不會例外。
但這個人卻是例外。
這個人先著地的是他的腦袋。
這人身材很瘦小。
腦袋也很小。
誰也不敢相信那樣細小的一顆腦袋裡,竟會一下冒出那麼多的鮮血和腦漿。
這人一摔下來,就沒有再動彈。
花花的腦漿很快地染成一大片,使那顆碎掉的腦袋就像只浮在醬缸上的破瓢。
萬人喜抬頭看清四下無人,才皺著眉頭,朝屍體走去。
死者面目十分陌生。
萬人喜喃喃道:“這個傢伙是誰?”
身後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接著道:“如意坊的總管,瘦猴夏憲!”
萬人喜大吃一驚,轉過身去,目光所及,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發話者,竟是剛才如意賭坊裡的那個大輸家,那個矮矮胖胖,紅光滿面的中年人!
萬人喜睜大了眼睛道:“尊駕……”
那人淡淡地道:“血掌馬騏。”
萬人喜眨眨眼皮,把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然後指著瘦猴夏憲的屍體道:“這人是你殺死的?”
血掌馬騏道:“不錯!”
萬人喜不禁露出一臉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謝馬大俠義伸援手。”
血掌馬騏道:“不必謝我。”
萬人喜道:“那麼謝誰?”
血掌馬騏道:“我不是救你來的。”
萬人喜道:“你殺這人,不是為了救我?”
血掌馬騏道:“是的,我趕來是為了要救我自己!”
萬人喜道:“救你自己?”
血掌馬騏道:“是的,你剛才贏我的那兩萬五千兩銀子,是我保管的公款,我必須討回來。”
萬人喜的一張面孔突然變了顏色。
對一個腰纏巨款的人來說,再沒有一句話比這最後一句話,聽了更叫人感到不舒服的。
這是什麼話?
我贏了你的錢,你要討回去,如果輸的是我,我向誰討?
馬騏慢慢接下去道:“我要的只是我輸去的那二萬五千兩,誰也不能說我姓馬的不憑良心。”
他頓了一下,又道:“剛才這三位仁兄,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們要的,不僅是你夥計身上的全部所有,而且還包括了夥計的一條性命在內。如果我馬某人也像他們一樣貪心,你夥計也許早就跟他們三位仁兄一起上路了。”
萬人喜臉色又是一變,嘿嘿冷笑一聲,道:“事情恐怕沒有你朋友說的那麼容易吧?”
馬騏道:“只要你夥計高興,試試也不妨。”
萬人喜轉動著一雙眼睛,似乎一時有點拿不定主張。
馬騏咳了一聲,又道:“你夥計仗恃的,不過是幾招腰上功夫,在我馬某人來說,別說你夥計這幾手功夫還不到家,就是去把通州范家和南陽蔡家的嫡系傳人都請來,我相信他們的命運,也絕不會比剛才這位夏大總管好多少。”
萬人喜忽然道:“你說你那二萬五千兩銀子是公款?”
馬騏道:“是的。”
萬人喜道:“什麼公款?”
馬騏道:“抱歉得很,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萬人喜想了想,又道:“既是公款,你為什麼拿去賭?”
馬騏冷冷一嘿,道:“我平時很少到那種地方去,昨晚去也不是為了想贏別人錢,而只是為了想借此躲避一個朋友的糾纏,你可以看得出,是你當莊之後,連吃我好幾注,我給吃上了火,注子才慢慢大起來的。”
萬人喜道:“你想躲避的那個朋友是誰?”
馬騏不悅道:“你夥計得寸進尺,問的太多了。”
萬人喜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問這麼多?”
馬騏道:“為什麼?”
萬人喜道:“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話。”
馬騏勃然變臉道:“換句話說,你也根本就沒有打算退還我那兩萬五千兩銀票了?”
萬人喜道:“不錯。”
馬騏獰笑一聲,雙目中突然露出一片殺機。
他向前跨了一步,注目冷冷地道:“這就是你夥計最後要說的一句話?”
萬人喜道:“還有一句。”
馬騏道:“說!”
萬人喜道:“血掌馬騏在過去江南道上也是一個響有有的角色,如果有人聽到這個名號,居然能夠無動於衷,你朋友實在應該向對方虛心請教請教。”
馬騏道:“請教什麼?”
萬人喜道:“姓名。”
馬騏微微一愣道:“你不姓萬?”
萬人喜道:“是的。”
馬騏道:“也不叫萬人喜?”
萬人喜道:“當然。”
馬騏道:“如果我現在向閣下補行請教,是否嫌遲?”
萬人喜道:“還不遲。”
馬騏道:“那麼,我請教了,朋友尊姓大名?”
萬人喜道:“我的名字叫萬人喜。”
馬騏一怔,臉上不由得又浮起一層新的怒意。
不過,這層怒意很快地便消失了。
他眼珠一轉,突然露出領會之色道:“你朋友意思是說,你有一個人人喜歡的名字?”
萬人喜道:“是的。”
馬騏道:“朋友這個人人喜歡的名字如何稱呼?”
萬人喜道:“金如山!”
馬騏眨著眼皮道:“金如山?”
他顯然並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名字。
萬人喜輕輕一咳,忽然換了一個使馬騏聽來頗為熟悉的聲調道:“是的,金如山。這名字你馬兄弟難道不喜歡?”
馬騏向後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是金長老?”
金長老冷笑著沒有回答,突然甩動衣袖,灑出一道紫光。
紫光直奔馬騏咽喉。
一支燕子鏢!
這是一種目前江湖上已很少有人使用的暗器。
因為這種燕子鏢份量較輕,且只有尖銳的頭部,可以啄破敵人皮肉,不像飛鏢那樣具有強大的殺傷力。
但是這支燕子鏢不同。
這支燕子鏢與一般燕子鏢最大的不同之處,是兩翼鋒利,有如犁尖。
只聽得一聲尖嘶破風之聲剛起,它便在游阿紫光中,以一個優美的姿勢,一下子嵌入了馬騏的喉管,僅僅在外露出一截開叉的尾巴。
鮮血噴出,也分了叉,有如燕尾。
馬騏向後踉蹌跌出數步,兩隻已凝聚真氣,而紅得如染硃砂的手掌,伸在半空不住劃動,似想撈住一點什麼有形的東西,好讓自己的身軀穩定下來。
但他撈著的,只是冷風。
他的一雙手慢慢垂落,人也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
倒在瘦猴夏憲身旁。
橫街上頓又恢復一片死寂。
金如山緩緩轉過身子,望著他剛才經過的街角,眼中迸射出一股嚴厲而冷酷的光芒。他向街角暗處沉聲冷冷說道:“朋友們戲已瞧夠,該露面了。”
兩條人影從街角暗處應聲走出。
走出來的這兩個人,步伐輕鬆而穩定,兩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但金如山卻怔住了。
他無疑沒有想到,這兩個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後的人,竟是一線天仇天成和申無害。
仇天成含笑上前躬身道:“天成叩見金長老。”
申無害站在他身後,屹然垂手而立,微笑不語。
◇第八十章 藍田三鷹
金長老指著申無害道:“這位朋友是誰?”
仇天成道:“人屠張弓。”
金長老輕輕哦了一聲,不由得又將申無害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
申無害一直等到仇天成接著又為他指出對方的身份,方依札上前,向那位金長老微微彎腰問了一聲好。
金長老點點頭,似乎非常欣賞他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
他接著又轉向仇天成道:“你昨天沒去華陰?”
仇天成道:“是的。”
全長老道:“為何不去?”
仇天成道:“小丁已經回來了。”
金長老道:“交易談成了沒有?”
仇天成道:“談成了。”
金長老道:“還是照我們原先開的價錢?”
仇天成道:“是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萬把兩銀子雖是小事,但例子卻不可拋開。”
金長老點點,沉吟著道:“這樣一來,人手夠不夠分配?”
仇天成道:“夠。”
金長老道:“巫老大打算叫誰去?”
仇天成道:“巫老大還沒有決定,我已建議這趟差事不妨交給我們這位張兄弟。”
金長老又點了一下頭,忽然輕聲問道:“剛才這裡所發生的事,你們都看到了吧?”
仇天成道:“都看到了。”
金長老道:“姓馬的說他今夜跑去。賭場,是為了想避開某一個人的糾纏,你們可知道他要避開的這個人是誰?”
仇天成道:“知道。”
金長老道:“誰?”
仇天成道:“我。”
金長老道:“你?”
仇天成道:“是的。”
金長老道:“他為什麼要避開你?”
仇天成道:“因為他擔心他派去的刺客,也許不能一擊成功。”
金長老輕輕一哦道:“你們有仇?”
仇天成道:“沒有。”
金長老道:“然則,他為什麼要謀害你?”
仇天成道:“長老應該清楚。”
金長老想了想,道:“他想早點取得巫老大即將留下來的那個位置?”
仇天成道:“除此而外,卑屬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金長老目光閃動了一下道:“結果那名刺客果然未能得手?”
仇天成道:“不是。”
金長老道:“哦。”
仇天成道:“是那名刺客作了另一個不同的選擇。”
金長老又哦了一聲,然後望向申無害道:“你就是那個刺客?”
申無害微笑道:“是。”
金長老點一點頭,說道:“你選擇得很聰明。”
申無害微笑道:“不是我聰明,而是我這個外號取得好。”
金長老道:“哦?”
申無害微笑道:“‘人屠張弓’這幾個字,很容易使人以為它的主人只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
金長老不禁點了一下頭道:“是的,還沒有見到你本人之前,連本座都幾乎有過這種想法。”
仇天成四下望了一眼道:“黃三那廝說不定還會派人趕來,長老請先回去休息,這裡留給我和張兄弟清理就是了。”
金長老道:“好。”
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接著又道:“姓馬的在進入賭場之前,曾將一個不知從那裡擄來的小子,關在賭場後面一個更棚裡,你們等會兒去放他出來,綁肉票這類玩藝兒,不是我們幹的。”
一個孤苦伶仃的老更夫,當然喝不起什麼好酒。
但是,酒總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