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看上去很高興。」尤莉亞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紐特,後者渾身濕透卻顯得興高采烈,他身旁不遠處,鋼灰色的龍在他身後慢慢降落,附近的草地被翅膀下的風壓得倒伏。
「那當然。」紐特跨下掃帚,不慎被獵物絆住一隻腳,結果差點摔在草地上,「真不敢相信我竟然錯過了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全然不介意似地拍掉身上的草屑,翻身坐起來,喜氣洋洋地宣佈道,「我可以帶著牠去打獵了。」
兩三年前,紐特住在位於倫敦里奇蒙橋附近的簡陋公寓,那時他還需要現影術上下班。為了避免麻瓜鄰居們起疑,他像大倫敦市裡所有行色匆匆的小職員們一樣拎著手提箱出門,步履匆忙彷彿擔心錯過下一班進城的列車。但如果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年輕人的步行方向並非車站,而是幾個街區外的里奇蒙公園,等四下無人時,他便會現影術到魔法部門廳去。某些人煙稀少的早晨,他會在公園裡遇上里奇蒙公園著名一景——紅鹿。牠們成小群行動,大嚼沾著露水的新鮮草葉,氣定神閒,優哉游哉,對這個突然消失或出現的瘦高男巫視而不見。那時的紐特.斯卡曼德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騎著飛天掃帚獵殺這些鹿遠在烏克蘭的親戚們,更別說跟一條年輕鐵肚皮一起,他最狂野的夢裡也不會。
而自從邁錫內會飛以後,他花了很大功夫適應龍的飛行高度便於帶著龍打獵。顯然,他自己之前的打獵習慣和龍不太一樣,紐特一邊調整風鏡,一邊琢磨道,龍可不會什麼幻身咒,所以當然要飛得足夠高才不會被地面的獵物覺察,何況讓一個大傢伙保持長時間靜止不動也實在要求太高。紐特稍稍放慢速度,以便邁錫內能跟得上他。他們正飛過一片峽谷,一條洶涌河流從他們下方咆哮而過,白浪碎裂在河中突出的岩石上,鐵肚皮的翅膀在青綠河面上投下陰影。過河之後,紐特沿著山峰迅速爬升。
隨著不斷升高的紐特發現自己握著掃帚的手在發抖,雖然不至於暈眩,但呼吸已經開始變得吃力。他偏頭看了看身邊的龍,鐵肚皮看上去悠閒自在,一對翅膀不緊不慢地拍打著,彷彿只是出來遛彎而已。某種意義上確實如此,紐特無聲地嘆了口氣,她現在大概還不知道怎麼迅速獵殺——之前他帶回去的兔子之類的小型活物都被她一口吞掉了。面對紐特有些懊喪的表情,年輕的龍顯得滿不在乎——大概你有一張血盆大口的時候,何苦額外費勁殺死獵物。
但光有一張嘴想自力更生還遠遠不夠。紐特每次想起這事都會忍不住小聲傻笑。邁錫內會飛之後一個月左右,一個溫暖的春日傍晚,他坐在離湖不遠的山坡上,正藉著僅剩的一點天光補寫日誌。突然,背後的一陣大風吹散了他手邊的羊皮紙,頭頂掠過一片黑影,紐特下意識低下頭,等他再睜開眼睛時,發現是年輕的鐵肚皮剛剛從他頭頂飛過,目標是湖邊幾頭正低頭喝水的鹿。空中的龍離目標越來越近,準備降落——
鹿早就在龍爪接近之前就四下跑開,而邁錫內卻不知調整姿態,只是收起翅膀笨拙地下墜,結果錯失機會,不僅沒有抓到獵物,四肢還狼狽地栽進淤泥中。她日益龐大沉重的身軀對此狀況則沒有半點幫助,年輕的龍呆呆地望著跑進林子裡的鹿,似乎仍然沒搞明白狀況。
「這前景可稱不上是很光明。」紐特十分確定,以那湖邊淤泥的深度,年輕的龍絕沒有性命之虞,她遲早會自己想辦法出來,但帶她打獵的事就此提上日程。
紐特拿起掛在脖底的黃銅望遠鏡四下查看一圈,滿意地發現一群紅鹿正在十點鐘方向的草甸慢悠悠地進食,得益於他們現在的高度,這些鹿暫時沒發現他們。
代價是半英里的長距離速降,紐特深吸一口氣,同時把望遠鏡塞進外衣夾層裡,「看好了。」他對邁錫內說,出口之後才反應過來龍從不在乎他說了什麼,何況高空中的風聲也讓他的聲音很難被聽見,於是他用魔杖噴出一小簇橙色火花作為警告,接著直直墜了下去。
彷彿一枚砲彈,他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下墜落,體重由頭部而非雙腳承擔,風鏡邊緣輕微壓進他的皮膚。拿掉望遠鏡後,除了那幾個代表獵物的小點之外,視野裡一片模糊,他幾乎分辨不出其他東西。這個速度下握住魔杖就變得更加艱難——
他冒險嘗試幾個滾轉以減輕壓迫感,差點失去平衡,但最初的暈眩與反胃過去後,重力的負面影響退去不少,他現在能看得更清楚了,綠色正在迅速擴大,那幾個小點也漸漸變成有形的色塊。他一隻手攥緊了魔杖,另一隻手小心地調整掃帚的方向——高速移動下稍有不慎他自己就會被甩出去。
還剩一百英尺左右的時候,鹿群終於覺察到危險,開始四下逃竄,但已經太遲了,紐特敏捷地跟住其中一隻,一小段追擊後,他抬起魔杖瞄準,幾支箭深而準地射進脊椎,很快那頭鹿就斷了氣。紐特敏捷地跳下掃帚,於此同時繩索正從杖尖噴出,可他的注意力這時卻不在那頭鹿身上了。他聽見了龍的咆哮聲——
邁錫內不知什麼時候也衝了下來,龐大的翅膀一下一下地拍打,翅膀掀起的氣浪壓下草叢。她的目標是一頭年輕力壯的雄鹿——算不上明智的選擇,紐特想道——後者正為性命而奮力奔跑反抗。
轉向,一段追擊,再次轉向,雄鹿試圖以靈敏的反應甩掉身後笨拙的對手,同時藉著轉彎時片刻停頓,將強而有力的後蹄踢向掠食者,後蹄掀起一陣又一陣塵土。
幾番嘗試下,鹿看上去就要成功了,下一踢正中龍的下顎,紐特清楚地聽見角質與龍鱗相擊的悶響——聽上去痛極了。鹿再次調轉前蹄,似乎準備藉機轉向逃跑。但鐵肚皮沒有退縮,反而怒吼著又揮了揮翅膀——曾經脆弱的翼膜現在也已經覆蓋上結實的鱗片,現在正像折扇一樣展開,在陽光下閃過金屬的冰冷輝光,寬闊的翅膀幾乎完全擋住了獵物去路。那頭鹿似乎因為這齣乎意料的一擊慢了下來,龍沒有錯過這個難得爭取來的時機,後爪蹬地發力猛地向前撲去,鋼刀一般的前爪利落地劃開獵物喉管,接著,同樣鋒利的後爪也踩上後背,雄鹿不堪重負似地垮下去,獵手和獵物一併倒在草地裡。鐵肚皮就著這個姿勢從獵物後頸撕下一條冒著熱氣、血淋淋的肉來,甩了三兩下就迅速咽了下去。
紐特驚呆了,完全忘記了他腳邊的那頭死鹿,直到龍半是炫耀半是打嗝般向他的方向懶洋洋地噴出幾縷黑煙,他才回過神來。「這麼說你確實在自由外出巡邏時學到不少東西。」他咕噥道,準備繼續料理腳邊的獵物。
這時邁錫內突然向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嘶叫,電光火石間,紐特只來得及轉過身,堪堪瞥見一道迎面刺來的金色閃光。
要問正為普等或超勞巫測而焦頭爛額的霍格華茲學生們,未來職業規劃中最危險的選項是什麼,很少有人會回答奇獸管控部門。畢竟,大多數巫師的刻板印象裡,需要出生入死的人應該是樓上魔法執行部門的正氣師們。作為魔法部另一個大而臃腫的部門,奇獸管控部門每日難免會出點不大不小的亂子,毫無營養的爭吵(「你就是搞不懂妖精和人馬在想什麼。」) ,一些咬傷(「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群的黑妖精。」),一些文化上的誤解(「你知道,人類和幽靈對於美食的定義,呃,可能稍有不同。」),最嚴重的程度也不過是被誰不小心帶進檔案室的爆尾釘蝦,那一回火災損失慘重,但很少有人受傷到需要躺著進聖蒙果的地步——再怎麼說,他們也是專業人士,聖蒙果二樓長期病房(「生物傷害科」)應當留給沒有經驗與知識,又或者只是運氣不好的普通男女巫師。總而言之,理論上來講,一份奇獸管控部門的工作,在正常的時間和地點,不該是份高危工作。
但紐特.斯卡曼德早就和正常揮手作別多年,後者也暫無和他重逢的打算,而眼下他正一邊用一塊布蘸著溫水清理上臂血淋淋的穿刺傷,一邊神遊天外地思考自己職業生涯到底哪裡出了差錯。他腳邊是血跡斑斑的繃帶。之前手忙腳亂倒上去的白鮮開始起效,火辣辣的灼燒感,一陣白霧從傷口處蒸騰而起,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血肉加速生長癒合的聲音。好在沒有折斷骨頭。銅盆裡的溫水被血染成了淡粉色。火光下,他臉色煞白,時不時會因劇痛倒抽冷氣。
「出了什麼事?」尤莉亞快速滑行的身影出現在光線昏暗的山洞裡,「你看上去糟透了。」
他把那塊髒了的布扔到一邊,拿起搭在銅盆邊的另一塊布——都是他那件已經不能穿的罩衫剩下的干淨殘餘,「羅馬尼亞長角龍。」他喃喃道,「我以為不會在這裡見到它們呢。」
「你被長角龍襲擊了?」尤莉亞驚訝地看著一地染血的繃帶。
紐特咬著牙點點頭,向尤莉亞展示左側手臂上的血洞,現在那裡創口沒那麼深了,白鮮的效果立竿見影,只是那正在加速癒合的肌肉組織也實在稱不上是賞心悅目,「牠那時可是準備烤了我呢。」他苦笑著說。火裡的橡木棒突然劈啪一聲爆裂。
那金色閃光刺來的時候,紐特甚至來不及現影術,衝撞,天旋地轉,腦袋和後背重重撞向草地,一陣暈眩,他眼前發黑。一根金色的角彷彿一柄劍一樣刺穿左臂,又一股力從角上傳來,把他甩向半空,混亂中,他勉強來得及抓住那支角——
天空彷彿被突然放大數倍,迎面向他砸來。傷口被攪動、拉扯的劇痛令他意識恢復清明,他終於看清襲擊者,那一瞬間,紐特僵住了——一半是作為獵物本能的驚訝與恐懼,另一半卻是因為難以自抑的興奮。半空中,他能清楚地看見覆蓋著暗綠色鱗片的皮膚隨著肌肉的運動上下起伏,彷彿幽深的湖面,橙黃色的眼珠正死死盯著他。紐特還勉強抓著那支刺進他上臂裡的金色長角,看見陌生的龍吸氣的同時張開了下顎,露出駭人的口腔,經驗告訴他那是噴火的前兆,他幾乎能聞到硫磺燃燒的惡臭——
下一秒,紐特雙腳重新踩到地面,他跌跌撞撞地向後退去,血正從傷口中汩汩流出來。血肉相擊的悶響傳來,他抬頭,發現剛才自己現影術不僅僅是成功把自己從烤叉上拔下來,還幸運地避開從另一個方向衝撞過來的鐵肚皮。
邁錫內加入混戰的速度快得難以置信,她似乎明白對手準備噴火的意圖,因此試圖從側面撞翻那隻羅馬尼亞長角龍。後者被撞地倒退,腦袋歪向一邊,一道長長的焦黑痕跡迅速出現在龍火所過的草地上。深綠色的長角龍踉蹌幾步,緊接著便迅速站穩,扭頭衝著金屬灰色的龍厲聲咆哮。身後的森林中傳來許多翅膀慌亂拍打的聲音,驚飛的鳥群。
即使隔著相當一段距離,兩條龍沉重的呼吸聲也清楚地傳到了紐特的耳中。長角龍的體型稍大一些,考慮到鐵肚皮相比同類偏大的體型,對手的年紀恐怕更大,甚至已經成年。長角龍噴出一陣鼻息,空氣裡有硫磺燃燒的不祥氣味。兩條龍謹慎地移動,轉動長長的脖頸,小心地關注著對手的一舉一動,猩紅色與橙黃色的眼睛始終瞪視彼此,爪子不安地刨地,但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紐特環顧四周,發現那些易受驚嚇的鹿群早就消失在樹林裡,所幸魔杖一直被他緊緊攥在手中,從傷口處湧出來的血已經浸透了一側襯衫衣料。他輕聲念咒,血暫時止住了,幾條繃帶從魔杖尖端噴出,迅速裹住左手臂上的血洞,他很清楚傷口需要更妥善的照顧,但不是現在。
這是恐怕是邁錫內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遭遇陌生的同類,而現在的情形可不怎麼樂觀:紐特注意到長角龍的一側翼膜上有一道正在癒合的傷疤,而爪子也有磨損的痕跡,這點觀察結果沒有讓他放鬆警惕——這痕跡並不來自衰老,那綠色鱗片厚重豐潤,其下的肌肉強壯結實,他們的對手不僅年輕,顯然還在打鬥方面有相當的經驗。紐特的視線落回自己先前捉到的獵物身上,頓時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他把銀箭號留在鹿的屍體邊上了。
思考,不要恐慌,紐特.斯卡曼德,思考,他深吸了口氣,不確定自己有勇氣再一次現影術到兩條對峙的龍中間去,同樣引人注目的召喚咒也不是什麼吸引人的選項——
而邁錫內倒是很善解人意地替他省去了這個煩惱。
她再次發起了衝鋒。
「我想牠可能早就在附近看著我們。」紐特用魔杖點了點銅盆,盆裡重新換滿了乾淨的水,「盤算著能搶一頓免費午餐之類。」他想起對手深綠色的鱗片,補充了一句:「非常傑出的偽裝。」
尤莉亞看著紐特把滿是血污的碎布扔到一邊,重新撿起一塊還算乾淨的布條繼續擦拭傷口周圍的污漬,最終她只說了一句:「你差點沒命。」
紐特本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結果牽動傷口,又一陣嘶嘶吸氣聲。「這沒什麼。」他小聲反駁道,「我這不是還在和你說話嗎。」紐特隱隱約約覺得幽靈瞪了他一眼。
「那麼你最好繼續說下去,先生。」那珍珠白色的身影慢慢落在水盆對面。
等紐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兩頭龍碩大的頭顱已經撞在一起——當然,鐵肚皮這一次依然成功避開了對手的金色長角。長角龍想撤回,再度發起攻擊,但鐵肚皮標誌性的長而尖利的爪子已經不客氣地向敵人的頸子上招呼過去——三道血痕立刻出現。一陣哀鳴。深綠色的龍頓時因疼痛而暴怒,退後幾步立刻迴轉,用後半身軀抽打對手,動作之大掀起一陣草屑。這一次,邁錫內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憤怒和缺乏經驗,她沒有後退,反而還張口想咬住敵人的尾巴,但只挨了一道更狠的回擊。
長角龍沒有再回頭繼續攻擊邁錫內,反而向紐特原先站的位置移動,最後幾步一個前躍抓住那頭鹿的屍體,展開翅膀升上半空,準備就此離開戰場。而正因上一次攻擊而憤怒的年輕鐵肚皮不肯就此作罷,鋼灰色的雙翼嘩地張開,一道橙色的龍焰堪堪擦過對手的綠色尾巴。很快,兩條龍的身影在半空中變得越來越小。
「該死——銀箭號飛來!」紐特這時也顧不上危險,急忙召來飛天掃帚。還算走運,飛天掃帚在剛才的混亂中免於踐踏,正擦著高草頂端向他飛來,他抓住掃帚,毫不猶豫地蹬地起飛。
銀箭號的速度名不虛傳,片刻後,紐特就追上了兩個大傢伙,憚於龍焰的攻擊範圍,他沒有靠得太近,只是謹慎地保持距離跟在鐵肚皮的身後。金屬灰色的龍緊咬著對手不放,雙翼奮力鼓動,數次盤旋和轉向都沒能拉開兩條龍之間的距離。
但飛了一段距離後,紐特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對,自從長角龍起飛後,就沒有再理會邁錫內的追擊,每次都是僅僅躲開後者的龍焰而不予反擊,只往更高的地方飛,可這頭成年的長角龍無論是力量還是體格都不在鐵肚皮之下,加上後者種類天生笨重,長角龍想要徹底甩開邁錫內按理來說並不困難。他有些擔憂地望著已經顯出疲勞姿態的鐵肚皮,這時,一道橙色的火焰向他們的方向撲去——
「小心!」紐特一邊調轉方向一邊大喊,儘管成功避開,他身體一側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火焰的熱度。那龍焰消失後,紐特看見之前似乎在一味逃跑的長角龍已經調頭飛來,那對黃眼珠正居高臨下、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
在紐特下方的鐵肚皮毫不畏懼地迎上去,似乎想還以對手同樣顏色,她張開了口——
但是這一次沒有橙色的龍焰。什麼都沒有。
這時,更高處的長角龍終於張開血盆大口,吸氣聲清晰可辨,他彷彿再次聞到了硫磺在那深處燃燒的惡臭——
高溫龍焰被冰柱攔腰截斷。大片溫熱水霧與冰屑爆炸擴散開,強力冰凍咒給鐵肚皮和他爭取了一點寶貴時間。紐特再度催促銀箭號前進,不過這一次卻是敵人的方向。
風鏡替他擋住了紛紛落下的冰屑,銀箭號帶著他繼續爬升,長角龍綠色的身影出現在迷濛的水霧之後。紐特抬起還能自由活動的那隻手臂,在那黃眼珠出現的一瞬間喊出咒語——
什麼也沒有發生,對面的龍幾乎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對上那眼珠的那一瞬間,紐特覺得渾身血液都凍結了——
紅色血絲以肉眼可見的爬滿了那對黃眼珠,接著長角龍厚重的眼皮迅速腫了起來——眼疾咒到底還是擊中了目標。陷入短暫失明狀態的長角龍在痛苦和暴怒的驅使下毫無章法地四下噴射龍焰,紐特駕著銀箭號左右躲閃,有幾次差點被擊中,但他們的獵物也在掙扎中掉進了下方的森林。
「快跑!」上下顛倒中,紐特幾乎看不清方向,但他還是向著鐵肚皮的大概方向嚷道。不用紐特提醒,撿回一條命的鐵肚皮這次見好就收,她拍著翅膀迅速遠離還在高空中暴走的長角龍,向著獵物墜落的峽谷飛去。
「我一開始只是不放心才跟過去。」紐特投降似地說,「沒打算干涉兩條龍爭鬥。」
「事與願違?」
「像我說的,情況緊急。」紐特說,「龍火的使用次數是不是有限制?」
尤莉亞點點頭,「這是爭奪領地的常見策略。挑釁者會假裝逃跑,趁著地盤主人在失去力量時攻擊。」
「所以就結果而言沒那麼糟糕。」紐特說,「邁錫內沒受什麼傷,炫耀了一番飛行特技,還學到了關乎生存的一課。」他揮了揮魔杖,繃帶纏繞上手臂,開始自行包紮。
「富有教育意義的一天。」尤莉亞似乎已經放棄爭論,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道:「我覺得很奇怪。」
紐特抬頭看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龍是個人領地意識很強的生物,對他們來說,領地意味著庇護所和穩定的食物來源,很少有龍會主動放棄自己的領地去爭奪其它土地,除非——」
「等一下。 」紐特難得一見地打斷道,「為什麼你會認為——」
「我知道,按理說長角龍在這一帶不會罕見,畢竟羅馬尼亞就在南邊。」尤莉亞停了停,「但是再往東南方向,包括霍維拉峰在內,都是海拔接近上千沙繩(注27)——折合你們的單位大約六千五百英尺——的高峰,本身就是屏障。」幽靈回憶道,「上一次東喀爾巴阡山脈的觀測記錄裡出現長角龍,還是在將近一百年前,那時這一段山脈因為暴雨而出現大規模山崩。」
西瑟疲倦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最近前線戰鬥非但沒有停止,還有愈演愈烈的跡象——從鐵路運來的傷兵只多不少,轉運的列車增加到一天兩班。為了躲避敵方轟炸機,燈火管制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嚴格。他在管制開始之前就吹滅蠟燭,那之後便和衣上床進入短暫睡眠。
再度醒來的時候,他看了看表,錶盤上游離的銀色星星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光,離破曉還有兩個半小時。西瑟掀開毯子,悄悄起身,對著門板施了一個閉耳塞聽咒。他從床下拖出一隻不大不小的柳條箱,一聲輕微的爆裂聲響,他抱著箱子重新出現在林中的貓頭鷹棚屋門口。
在被當作戰時貓頭鷹中轉站前,這裡只是個被守林人荒棄的石屋,牆壁半塌,覆滿青苔,屋頂上生著荒草。後來負責管理貓頭鷹部隊的當地巫師發現了這個地方,稍加修葺和偽裝後,便被用作貓頭鷹棚屋,供長距離傳遞消息的貓頭鷹休息。西瑟沒有著急走進去,他把箱子留在門口,自己繞著棚屋走了一圈,一隻手掌貼著粗糙的石頭牆壁。確認保護咒語仍在作用後,他滿意地收回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棚屋。
棚屋地面上堆著落葉和稻草,但仍然掩蓋不住鳥糞的氣味,西瑟抬頭,看見高處有幾雙橙黃色的眼睛正警覺地盯著他,剩下的貓頭鷹則早就對他的進出習以為常,紋絲不動地踩在架子上,把腦袋埋在翅膀下事不關己地打瞌睡。
「新來的?」西瑟壓低聲音笑道。幾秒鐘後,有對爪子無聲無息地落在他的肩膀上,一隻大號信封出現在他面前,西瑟接過信封,藉著微弱的天光,快速掃過上面剛剛浮現的字跡,「需要轉運?」他問那隻貓頭鷹,後者拍著翅膀,停在他面前的木頭架子上,是隻小個子灰林梟。它嚴肅地看著他,不置可否。
西瑟掃了眼棚屋裡的貓頭鷹們,「赫耳墨斯。」他輕聲喚道。一隻穀倉貓頭鷹飛下來,圓而蒼白的面孔彷彿幽靈,牠停在灰林梟旁邊。「先去里昂,收到回復後立刻前往倫敦魔法部。」他把信封綁到赫爾墨斯伸過來的一隻爪子上,「至於收信人是誰,你恐怕要問旁邊這位朋友了。」西瑟重新起身,看著兩隻貓頭鷹一起飛向屋頂,消失在樹梢間。
「還有誰需要轉運的,嗯?」他問道,目光落在先前幾隻新來的貓頭鷹身上,有一隻腳上綁著棕色的小包裹。牠們仍然謹慎地待在原地,眼睛一刻不離地打量這個陌生巫師。「隨便你們了。」西瑟掩住一個哈欠,轉身出門。戰時信件或包裹的寄送方式多樣,為了保證長距離傳遞效率,有些巫師會讓貓頭鷹在信任的中轉站將寄送物移交給其它貓頭鷹,而中轉站的管理者僅僅知道大致地點,有時則完全不知道。還有些巫師會堅持自始至終只使用同一隻貓頭鷹。中轉站主要負責提供庇護所、食物和飲水。
西瑟抱著那隻柳條箱重新走進來,箱蓋已經打開,裡面是顆粒狀的貓頭鷹飼料,箱子是混在裝麻瓜補給品的卡車裡一起運來的。他把飼料小心倒進架子上的餵食器裡——沒有用魔法,他意識到這點時無聲地笑了。
「就是她了。」一個高個子男孩走到櫃檯邊,他手裡提著一個銀色籠子,一隻羽毛亂糟糟的雕梟正暴躁地踢打著籠子內側,他不得不額外費勁抓緊籠子免得它四處搖晃撞上自己。
「你確定嗎,先生?」櫃檯後一頭灰髮、身材矮胖的女巫擔憂地看著他,「我們還有很多種類可以選擇——」她指了指右側排滿一整面牆的籠子,各種體型、毛色的貓頭鷹都有,其中有些正好奇地望著他們這邊的動靜。
男孩搖搖頭,堅定地把籠子放上櫃檯。又一陣踢打,他不得不伸手扶住籠子免得翻倒。
「可憐的傢伙。」女巫嘆了口氣,「他們把她帶來的時候還沒完全成年,總被大傢伙欺負,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養成的壞脾氣。」她從櫃檯下拿出一袋貓頭鷹飼料,「餵食器在籠子裡,兩天添一次食,一天補充一次水——」又一陣翅膀拍打籠子的聲音,「——恐怕你得借助魔杖。」女巫搖搖頭,「十一個銀西可,親愛的。」
「西瑟!」男孩轉頭,看見一個紅髮女巫正在不遠處向他揮手,他一邊揮手回應,一邊攥著籠子的提手,小心地穿過對角巷擁擠的人群。迦文娜和紐特正在坐在冰淇淋店門口的長椅上等著他,後者叼著覆盆子冰淇凌的勺子,看上去悶悶不樂。
「挑好了嗎?」迦文娜滿面笑容地看著他,「紐特一直想跟你一起去,我說不行,這是你哥哥被選為級長的禮物,他得自己挑才行— —」紐特撇撇嘴,但西瑟已經註意到他的目光已經忍不住往籠子的方向偷瞄了。
「好了,」迦文娜這時已經拿出採購清單,「我們得給你買新袍子了。」她瞥了眼西瑟長袍外露出一截的手腕和同樣有些短的褲腳,「男孩子這個年紀的生長速度真是快得可怕。」她搖搖頭。
在前往長袍店的路上,有人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袖口,西瑟低頭,是紐特。「她有名字嗎?」紐特突然悄悄地問他。
西瑟搖搖頭,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碰碰紐特的肩膀,「想好了。叫希爾達。」他低聲說,「女武神之一。」這時那隻雕梟又暴躁地踢了一下籠子,籠子重重打在西瑟的小腿上,後者痛得倒抽一口冷氣。
輕輕的笑聲,幾乎被對角巷喧鬧的人聲蓋住,但西瑟聽得一清二楚。「很合適。」西瑟聽見他的兄弟說,聲音裡多了點擔心的意思,「但是總是這樣不會受傷嗎?」
「你確定這麼做管用?」西瑟看著紐特。現在他們在破釜酒吧樓上的客房裡,裝希爾達的籠子被拿到梳妝台上。雕梟一路折騰似乎有些累了,因此不再拿籠子出氣,但那雙金棕色眼珠仍然警惕地看著面前一高一矮的兄弟倆。餵食器早就被掀到籠子底部,正可憐兮兮地翻滾著。
「別擔心。」紐特拆開那包貓頭鷹飼料,抓了一點在手心,準備接近籠子。
「等一下。」西瑟突然打斷道,「你不會就打算這麼餵她吧?」
紐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西瑟盯了紐特一會兒,後者眼中的疑惑發自真心、非常真誠,於是西瑟深深地、深深地嘆了口氣:「你明年還想不想拿魔杖了?」
「贏得對方信任很重要。」紐特說,「這不算什麼。」
「這是隻成年雕梟。」西瑟強調道,「不是貓,也不是胖胖球。」紐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準備靠近籠子。
「停。」西瑟說,「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紐特轉頭懷疑地看著他。「只要把手伸過去就行了嗎?」年長的斯卡曼德接過那一小把飼料,不確定地問。
「動作要慢,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立刻縮回手。」紐特嚴肅地說。
「就該這樣,年輕人們。」鏡子突然說。
至於第二天兄弟倆下樓吃早飯時被迦文娜質問手上的繃帶是怎麼回事,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至少一路上迦文娜數落他倆的時候,希爾達在他們腳邊的籠子裡睡得正香。
西瑟抱著空箱子邁出棚屋,這時,他看見了那隻金棕色的雕梟正向他飛來。「剛才正在想著你呢。」他一邊低聲笑著,一邊解開貓頭鷹腳上那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魔法部信封。希爾達輕柔地啄了一下他的手指,便飛回棚屋休息去了。西瑟直接撕開信封,藉著逐漸明亮起來的天光,快速翻看了其中的檔案照片頁,看到其中一張照片時,他急忙把凌亂的紙張塞回信封,接著便現影術離開,留下那個空空的柳條箱子翻倒在棚屋門口。
Notes:
27. са́жень(音sazhen)1924 年之前的俄製長度單位,1 沙繩折合約 2.13 公尺或 7 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