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如果女巫和那條成年龍的死可以忽略。」西瑟譏諷地強調道,冷冷地盯著帕特森。後者正低頭用一塊繡著自己姓名縮寫的手帕擦拭單片眼鏡,沒有注意到他。「那麼龍蛋呢?」他想起紐特的來信,繼續說,「距離事件發生已經滿一年,如果孵化成功,這些龍很快就可以飛行——」
「我已經說過了,斯卡曼德先生。」帕特森眉毛都沒抬一下,「我們關心的是英國魔法界的利益,沒人在乎那幾個龍蛋、龍、或者莫名其妙死掉的女巫什麼的——」
「要我說,帕特森先生,」一直在聽兩人爭執的亨利.波特這時突然開口,「斯卡曼德上尉確實有道理。我當然二十萬份理解老阿奇作為魔法部長,永遠將我們英國魔法界的利益擺在心中。」要聽不出他語氣裡的嘲諷實在是很難,「但我們沒法把這堆麻煩踢給俄國人,或者放手不管。原因你們自己也說了,俄國麻瓜政府快完蛋了,到處都是混亂,貓頭鷹找不到人。我想其中的道理顯而易見,要是麻瓜的社會秩序崩潰,也就沒有什麼魔法界可言了。」他平靜地說。
「本國麻瓜社會秩序並沒有崩潰的危險。」
「不妨摸著你那石頭一樣冰冷、可能早就不存在的良心再說一遍。」亨利.波特語氣輕快,不像在做什麼嚴重指控,「倫敦已經被炸得底朝天了。有白廳這個吸引火力的大靶子在頭頂上,你上班的時候沒注意嗎?」
「這不過是可承受的損失。」帕特森輕描淡寫地說,「戰爭就是這樣,有勝利有失敗。你把話題帶得太遠了,我們不是來這裡討論什麼道德或者哲學命題的。」
「你這麼說只是因為死傷的是麻瓜。」西瑟回敬道,「艾維莫德把你們弄來到底在想些什麼?不想趟渾水,還想撈好處?」
「注意你的用詞,斯卡曼德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戰爭勝利依靠的是軍隊,不是靠幾條莫須有的龍。」帕特森不屑地說,「我不禁懷疑,長期的前線生活似乎讓你變得偏執,失去了看到全局的能力。」
「我還以為你們迫不及待想抓住對面在麻瓜戰爭中濫用魔法、將整個魔法界暴露的把柄。」西瑟盯著帕特森,「不然你們還做了什麼驚人的戰略思考?」
帕特森對他後半句質問充耳不聞。「說到濫用魔法的問題,」帕特森從面前矮桌上的墨綠色文件袋中抽出一張紙,「你的魔杖沉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關於你所在的幾個小隊死亡率卻讓我們不得不好奇——」他假裝很有興趣地打量著那份短得可憐的陣亡者名單。
果然魔法執行部門也不全是呆子,西瑟揶揄地想。「儘管我很願意宣稱這是我的功勞,」西瑟面不改色地撒謊道,「但是我們有另一位巫師在隊伍中。你知道,美國人,我沒法阻止他,畢竟這也是為了我們的利益。」他頗具諷刺意味地強調了最後幾個字。
帕特森揚了揚眉毛,「不管怎麼說,麻瓜軍部確實有人起疑。在我們看來,不管是哪位巫師所為,為了少數幾個麻瓜,不惜讓整個魔法界處於遭公開的危險,都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舉動。」魔法部官員停了停,「我們認為作為巫師,相比前線,你在後方——具體來說,是戰地醫院會有更大的價值。」
「什麼?」
「依據是你自己發來的報告,斯卡曼德先生。」帕特森又慢騰騰地拿出了另一份文件,「當然我們還有一些其他的來源佐證。麻瓜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顯然發展到了相當驚人的地步,單一巫師不太可能會影響戰局,就算能正面對抗,也有暴露身份的危險。」他慢慢地說,「因此,我們的結論是,巫師的能力用在醫療與通訊方面遠比前線直接對抗更有價值。和麻瓜軍部商討之後——當然我們事後抹去了無關的記憶,最終決定是將你調到離此地二十英里左右的戰地醫院去。」他從那墨綠色文件夾中抽出最後一份文件,是西瑟.斯卡曼德上尉的調令。
接下來的路途中,紐特始終沒有說話。按照尤莉亞的說法,石鬼和催狂魔類似,可一併歸類到「讓人不快」的目錄下。催狂魔雖然難纏又致命,惡劣影響可以通過美好記憶與巧克力減輕,而石鬼,弱到可笑,戰鬥力甚至不如花園裡的地精,紐特一邊跟著尤莉亞往前走,一邊想道,後續影響卻沒那麼容易消除。
致命之處在於石鬼找出的記憶不全是絕望或痛苦。他低頭避開周圍樹木伸出的枝條,之前溺水般的壓迫感退去不少,但他仍然覺得腳下虛浮。這惡魔的武器並不是人的特定經歷,而是無能感帶來的污染。因此他才拒絕回憶,不願把記憶,尤其是美好的那些,繼續餵給石鬼留給他的無底洞。
「我們到了。」紐特聽見幽靈宣布。林地已經完全消失了,面前是大片覆蓋著草地和小灌木的平坦地帶,四周則環繞著起伏的山丘。銀白色的月亮靜默地懸在黑天鵝絨一樣厚重平滑的天際,更高的地方則散落著鑽石一樣的群星。
「我沒想到這麼高的海拔也會有湖。」紐特打量著還結著冰的湖面,那是黑暗曠野中唯一發光的地方。
「很難以置信?」尤莉亞看著他,「這樣的湖在喀爾巴阡山脈還有很多,水源大多是雨水和冰雪融水。當地的麻瓜們管它們叫『天空之眼』— —」她的話被一陣冰層斷裂的咔嚓聲打斷。紐特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邁錫內正好奇地用爪子拍打冰面,看到從碎裂的冰面下冒出的水後,又倏忽一下收回爪子,緊張地打量著自己剛剛鑿出來的冰洞。
「我想這是牠第一次見到冰。」紐特笑起來,「整個冬天她幾乎都呆在溫暖的山洞裡。」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想起什麼來,又說:「雖然她會游泳,不過……這湖的水很深嗎?」
「如果她能在庫尼貢達湖游得很自在,這裡完全不是威脅。」尤莉亞回答,「如你所見,納薩莫維湖相比之下小得多,平均水深只有庫尼貢達湖的四分之一,也沒有多少魚。」她停了停,又繼續說,「不過這也是讓我覺得麻瓜很迷信的地方。」紐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麻瓜牧民稱這些湖為『天空之眼』並不僅僅是因為它們倒映出天空,他們相信這些湖是吞噬他們牛羊的深淵。還有傳聞說有麻瓜曾在這裡見過死神本人。」幽靈珍珠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清晰可見,而那湖面冰上月光盈盈,看上去天真無害。
「不,不是這樣的。」紐特讓掃帚掉了個頭,糾正道,「你要學會張開翅膀奔跑——」他甚至伸出雙臂,模仿翅膀拍打的樣子,結果失去平衡,差點摔下掃帚。跟著他一起奔下山丘的年輕的龍看著他,那雙無動於衷的紅眼睛彷彿在說:「你搞什麼鬼?」
紐特嘆了口氣,難以自抑地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家長。儘管他心裡清楚,試圖用飛天掃帚教一頭龍滑行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只是今天下午早些時候他掃帚上捆著一隻紅鹿飛回來時,看見小龍正在附近的山丘上練習扑騰翅膀,心中突發奇想或許可以用獵物鼓勵邁錫內學習飛行。他沒有像以往一樣在營地處卸下獵物,而是帶著那頭死鹿飛往小龍所在的山丘。
看到逐漸接近的紐特,邁錫內發出嘶鳴,又噴出一股龍焰致意。風向把死鹿的氣味帶給龍,紐特滿意地發現邁錫內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掃帚尾端綁著的紅鹿身上,事情到這一步都很順利。龍離他大概不到二十碼,正向他的方向跑過來,紐特調轉方向,以中等的速度向湖邊營地飛去,同時頻頻回頭觀察邁錫內的動向,結果失望地發現她在奔跑時還是會收起翅膀。他懊喪地想,我是不是方法完全不對——
但小龍可不給他反省的時間,邁錫內趁他走神的功夫,敏捷向前一撲,鋒利的爪子和牙齒頓時撕去一大塊鹿肉,連帶著紐特也從掃帚上摔下來,好在掃帚離地面不高,他還能在龍大嚼鹿肉之前趕快爬起來。
「這個不能吃。」他急忙拔出魔杖,解開繩結,趕在龍張開血盆大口前抽走了掃帚,「沒了它你我都要餓死。」
邁錫內只拿紅色的眼睛瞥了瞥他,似乎知道紐特沒有和牠爭奪食物的意思,隨後埋頭對付那頭被撕開的死鹿。
「太心急了,年輕人。」尤莉亞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我以為這會是個好主意——」紐特坐在一邊,襯衫上滿是草屑和泥土,他渾身的關節還在因為剛才那一摔抗議。
「要我說,她只是年紀太小才沒把你一起撕成兩半。」尤莉亞無情地指出,「龍在面對食物和領地的時候可以很殘忍。」
紐特只是衝聲音的方向吐了吐舌頭。「我猜她還算比較喜歡我吧。」他咕噥道。
「不是比較喜歡你。」尤莉亞說,「她真的把你當媽媽。」不知怎麼回事,紐特覺得自己聽出一點羨慕的意味來,但多半是腦子摔壞了才會這麼想,不管怎麼說,和龍相處,尤莉亞比他有多得多的經驗。
那一紙調令幾乎是簽了半個營地的死刑判決書。西瑟氣得渾身發抖,黑紙白字,手續齊全,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
「服從是軍人的天職,斯卡曼德上尉。」帕特森故意換了稱呼,而更噁心的是,魔法部甚至都不允許他回到原先的營地道別,「今天上午,接替你位置的麻瓜軍官就會要求勤務兵把你的個人物品直接送到戰地醫院去。不必浪費時間和精力多愁善感,我有時候還是很佩服麻瓜軍隊系統的效率的。」他若有所思地說。
「別那麼沮喪,斯卡曼德。」出來的路上,亨利.波特說,「想想好的方面,至少在戰地醫院你可以放心用魔杖救人了,而且本人完好回去的概率大大增加。 」
「要是人一開始沒有被炸得四分五裂,也就不用來戰地醫院了。」西瑟冷冷地說,「奇獸管控部門是不是忘記告訴不可說辦公室,龍對麻瓜來說是噩夢中的傳說物種了?」
「儘管我依然認為這條線索有繼續追下去的價值,」亨利.波特若有所思地說,「但帕特森說得確實也有那麼點道理,你真的認為他們會讓發育不全的龍上戰場?」
「你比我要樂觀。」西瑟陰沉地回答,「不要說龍,我已經見過不少半大孩子殺人了。」而且這些人馬上還要成批成批去死,很快就會有更年輕、更缺乏訓練的新人頂上來。他想,至少他臨走前記得把魔杖還給了那個美國人。
西瑟把戒指還給摩根、到達戰地醫院後,才想起貓頭鷹郵件的事。這一次調動,受影響的還有他在貓頭鷹通信網絡的優先權。儘管貓頭鷹空中部隊並不受魔法部或者麻瓜國防部管轄,但出於戰場實際狀況考慮,組織人仍採用情報優先權的方式分配可用的貓頭鷹。簡而言之,巫師的通信級別大致從前線到後方逐級遞減,可調用的貓頭鷹數目和頻率也會減少。換句話說,西瑟可能都沒法用自己的貓頭鷹傳遞訊息——希爾達是貓頭鷹中體型最大最兇猛的雕梟,屬於最難攔截的類型,一般用於傳遞最高級別的情報。
但另外一方面,這個戰地醫院向北兩英里不到的地方有片樹林,大概十五個月前開始被用作貓頭鷹中轉站點,在西瑟來這里之前有另外一位巫師負責維護,但此人上週在一次緊急事件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魔法部顯然想要西瑟補上空缺。
事後再讓那些人指責他濫用權力也不遲,西瑟仰頭看著樹上幾隻正埋著腦袋睡覺的貓頭鷹,他有大把的信要寫。這次人事調動多少也有點好處。
戰地醫院的條件並沒有比前線好到哪裡去,但至少他不必忍受沒完沒了的砲擊。等他再回到自己的住處時,發現包裹已經送達。其中最關鍵的部分是往來書信。魔法部與其他巫師之間的通信,要嘛閱後即焚,要嘛經過多重咒語加密,在麻瓜看來都是些普通的家信而已,因此他並不擔心有人私拆信件,但仍然有「驚喜」等著他。
膽小如鼠的叛徒。
大紅字體。就寫他那摞信最上方,顯然是在憤怒之下寫就,寫字的鋼筆還因此劃破紙面。墨水湮透了下面的紙張。
西瑟看了那行字很久,最終把那張紙放回原處。
幾週後,紐特發現邁錫內已經可以藉助奔跑的力量進行簡單的滑翔了。年輕的龍咆哮一聲,全速從山丘上沖下來,期間自然地展開鐵灰色雙翼,周圍的空氣隨著翅膀的拍打震顫,爪子低低地掠過細密的草地,雙翼在漂浮著碎冰的湖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接著在湖對面的岩石灘上降落。紐特看著她搖搖晃晃地收起雙翼。
「告訴過你了,她只是需要時間適應和鍛煉快速發育的翅膀。」幽靈的聲音傳來。
「我想也是。」紐特笑道,「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她打獵了。」他騎上掃帚,腳一蹬地,銀箭號便將他帶上半空。他向著不遠處的龍揮了揮魔杖,一串橙色火花噴出,對面的龍則沖他發出一聲嘶叫,威脅意味地揮了揮翅膀,彷彿在說「等著瞧吧」。
他離開的時候還一切順利。
「我擔心……」紐特欲言又止,「不能飛行就意味著無法打獵生存——」他擔心地望著身邊的龍,她左側前肢的傷口雖然已經包紮上,但隱約還能看到斑斑點點的綠色龍血。
傍晚時分光線條件不佳,邁錫內奔跑著衝下山坡的時候不慎踩進石灰岩溝壑中,結果從山丘上一路滾下來,金屬色的外皮上留下不少擦傷,沒及時收起的翅膀更是慘不忍睹。紐特最初想要靠近她查看傷勢的時候,差點被憤怒的爪子抓傷。她憤怒地咆哮,撲打著巨大的翅膀。但紐特沒有走開,在最近的安全距離耐心等著受傷的龍平靜下來,最終她讓步了。
「只是皮外傷,骨頭沒有斷。不會影響日後飛行的。」尤莉亞說,「你之前怎麼做的,照常來就可以。就算她真的無法飛行,那也不是你的過失。不要投入太多的感情。」
紐特驚訝地看著她。尤莉亞聳聳肩道:「即使在母龍活著的自然狀態下,一窩龍蛋中能活到一歲的也就只有兩三隻而已,活到成年,能夠獨立生活則更少。有時是被兄弟姐妹殺死,有時是因為母龍帶來的食物無法養活所有孩子,有時是因為看上去無關緊要的傷口感染。你能讓她活到這麼大已經是奇蹟了。」
「你沒有嘗試救過牠們嗎?」
「從自然手中?從來沒有。」尤莉亞平靜又無情地說,「至於從人手中,像我說的,我大部分時候得把那些人救出來。龍的監視者說到底是為人設置的職位,本質上還是為了保護與龍接觸的人類,不是為了幫助龍。」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但是你自己為了保護龍而死。」紐特反問,「這難道還不算幫助龍嗎?」
「這就是忘記自己在哪邊的下場。」尤莉亞回答,「我要是當時不出面就不會死了。」
「可這不是龍的錯——」紐特正努力想點什麼來反駁她。
「我從沒說是。」尤莉亞看著他,「我也從來沒說自己因此後悔。只是提醒你應該小心,你總是有可以離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