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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魔法學科研究結果多少都會反映出背後研究者自身的特質。從變形術裡化獸師的最終形態,到黑魔法防禦術中的護法……而面對魔法動物時,情況則有趣的多。在這一類研究中,作為研究者的人類常常會以自身的想法、或者所處社會的固有邏輯去觀察魔法動物,而很多可笑的錯誤也由此而生。」 ——《烏克蘭鐵肚皮簡史》
喀爾巴阡山脈恰好位於東線戰場,往西跨過奧匈帝國,向東延伸至烏克蘭和羅馬尼亞一帶,同時也是東歐三種火龍——羅馬尼亞長角龍,烏克蘭鐵肚皮和匈牙利角尾龍——的主要產地。西瑟在讀從奇獸管控部門要來的工作摘要,此時距離他收到魔法部的紙條已經過了三個多月,在他幾次寫信催促之下,海對岸才肯把資料通過貓頭鷹郵遞分成幾批寄給他。
他在聖誕節收到魔法部的字條時,還以為俄國打算從英國借有資格的巫師訓練火龍參戰,但奇獸管控部門陸陸續續寄來的摘要似乎並不喜歡他這個想法。
「……根據國際保密法的條例規定,各國的魔法部門會派出各自的巫師負責監視和隱藏屬地內的龍,和普通巫師願意想像的相反,這項工作實際上大部分時間不需要與龍有正面接觸,也很少有需要依靠人數或濫用咒語的蠻力制服龍的情形……」西瑟讀到這裡,揚起了眉毛,顯然摘要的撰寫人不太樂意給他這個濫用咒語蠻力的普通巫師額外加班,寫這麼長的掃盲報告,但他並不覺得生氣,只是覺得有些好笑地繼續讀了下去,「……對人手要求不高,兩到三人的小組就足以覆蓋方圓五十至一百英里的山地。」
既然只需要這麼點人,又怎麼會因為戰爭時期而人手不足?和西邊不同,俄國烏克蘭地區(注15)境內人煙稀少的東喀爾巴阡山脈可沒捲進戰火裡去。巫師雖然不擅長麻瓜的戰爭方式,西瑟冷冷地想,但巫師想要在這類地方躲開麻瓜的注意可遠遠稱不上是困難。
「……再次強調,火龍在本部門的魔法生物分類系統下屬於XXXXX類,即『已知的巫師殺手/不可能被馴化』。(注16)監視和隱藏龍類已經是非常困難的工作,本部門也不存在來信方中暗示的,可將成年火龍應用於目前戰爭中的『馴龍者』。再加上國際保密法的威懾,本部門認為火龍被用在戰場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這基本就是「把你多管閒事的鼻子拿開」的官僚主義版本,西瑟搖搖頭,把摘要重新疊好,又施加了保密咒語,丟進抽屜深處。這幫人大概只說對了一件事,作為武器,龍確實很糟糕。和所有的戰爭機器一樣,你拿牠對著敵人,希望對面先死光,(注17)不過機槍和火砲可不會突然自己掉轉過來踐踏己方陣地。
另一方面,對於隱藏火龍失敗這類事件,國際巫師協會能做的也只有罰款,西瑟看著桌子上長長的傷亡人員名單,而眼前這場戰爭,無論是他們已經付出、還是準備付出的代價,都要比那點罰款要高昂的多。
戰場上大部分的情報往往是捕風捉影,幾乎無法核實來源。西瑟很清楚,每週都有各種各樣的情報通過貓頭鷹郵遞傳來,其中不乏像最開始魔法部的字條那樣讓人擔憂的訊息,如果思維發散太廣,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可能,人會先被自己的恐慌壓垮。
但在知道紐特被派到東喀爾巴阡山脈作為支援的時候——當然不是奇獸管控部門費心通知他的,西瑟差點就不顧滿營帳的麻瓜士兵,當場現影術回魔法部,至於回去幹什麼,他那時大概回答不出來。儘管聽上去非常自負,他很難不把這事理解成穆恩對他多管閒事的報復,但這是紐特自己選擇的工作。西瑟仍然記得1915年聖誕節前紐特的來信,說要去赫布里底群島研究黑龍,那股興奮勁隔著信紙都能感受到。雖然這選擇對紐特來說大概非常不公平,西瑟苦笑著想,在家庭小精靈和火龍裡選一個,誰不會選火龍呢?
「歡迎一腳踩進戰爭泥潭。」西瑟這麼寫道,他想,至少該有什麼人給這個冒失鬼把警告講清楚。不過除了擔心之外,他多少有些鬆了口氣的奇異放鬆感。之前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家人和朋友描述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爭,因此選擇避重就輕、談論天氣和女孩。他提筆寫這封信時感到之前寫家信時從未有過的輕鬆,彷彿這場戰爭成了黑湖水怪、萬應室、通往活米村的秘密通道、以及箱子裡的世界之後,斯卡曼德兄弟共享的又一個秘密。
接下來的大半年,除了紐特提及廢棄龍巢和龍蛋的第一封回信讓他有些擔心外,似乎一切照舊,傳言依然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索姆河戰役加倍血腥,但他的小隊總算沒有損失太多的人員,換在兩年之前,他絕對不相信療傷和防禦類的咒語遠比攻擊性咒語實用。紐特那邊似乎一切正常,奇獸管控部門可能一開始就是對的,但始終有個聲音在他腦中時不時冒出來嘀咕火龍的事。希望我們的盟友和敵人都能像我天真的同事們一樣,這幾乎都快變成了他的祈禱詞,至少,在戰地牧師為士兵們祝禱時,這是西瑟在心中默念的內容。他暗罵自己,可憐的老西瑟大概在戰壕裡待了太久,因為炮火變得神經過敏,像個偏執狂一樣揪著一點小事不放。直到1917年的春天。
自從他警告過希爾達之後,雕梟從來不會在白天出現,這一次顯然是緊急情況。他飛快地瀏覽紐特的來信,讀完後反而有種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落下來的輕鬆。
「那是你的貓頭鷹嗎,長官?」一個黑髮青年突然出現在他身後不遠處,陌生圓潤的美國口音,語氣戒備又好奇,「你竟然叫牠希爾達?」
西瑟若無其事地折起信紙,鎮定地向那人的方向看去,在戰場上,他想,果然怕什麼來什麼。
紐特夢見自己在飛。不是他所熟悉的飛天掃帚那種平滑穩定的飛行,是有肌肉與骨骼參與的、更加原始強力的方式——風呼嘯著掠過翼膜,留下微微的麻癢感。翅膀下鼓動的風在草海中開闢出一條轉瞬即逝的河流,他的爪子還能感受到尚未被蒸乾的露水的涼意。黎明時分,太陽已經現身,天際線附近溢出暖橙色的光,但黑夜尚未完全撤退,穹頂依然是海洋般的深藍。他拍打雙翼,收起長而尖銳的爪子,氣流將他托起,陽光如同無數金色利劍一樣替他開路。稀薄的雲層飛掠而過,身下起伏的灰綠色山巒看上去格外渺小,偶爾有湖面反射出細碎閃光,這些全都是他的領地,他滿意地抖了抖翅膀,發現了心儀的獵物,準備向下俯衝。
狩獵很成功,他的爪子深深陷進那隻鹿的皮肉,動物血的氣味令他滿意。這時,他覺察到風向變了。於是他伸出分叉的舌頭,嗅探到不喜歡的氣味,成年龍的氣味,充滿敵意,不是同類,於是他調轉方向——
場景變了。紐特什麼也看不見,儘管魔杖還在他手中,但雙手不聽使喚,腳下是濕滑的土地。他聽見什麼東西扎進血肉的沉悶聲響。他聽見女人的喊叫聲,語句內容模糊不清,不是他能理解的語言。他聽見火龍似乎受傷一般的厲聲咆哮,此起彼伏。他聽見金屬鏈晃動的窸窣聲響,還有什麼別的器物發出的聲音。女人的喊叫聲沒有停下,但他能勉強分辨出有別的人聲在對話或者相互喊叫。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擊中了他,紐特倒了下去。女人的聲音消失了,接著,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場景又變了。儘管只有一隻眼睛能睜開,但他總算能再度視物。劇痛彷彿海嘯一樣席捲全身。他看見著火的金屬色巨龍像燃燒的山脈一樣墜入湖中,湖面頓時升起大片水汽。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識,他似乎又回到庫尼貢達湖邊。長滿青苔的岩石壓在臉頰上冰冷又粗糙的觸感,岸邊湧來的水打濕了他的袍子,正慢慢灌進他的長靴。他也能看見沿著石頭流下,像小溪一樣匯入湖中的血。人怎麼會有這麼多血。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手腳似乎都失去了知覺,最終只偏了偏腦袋。他看見了一支漆黑的魔杖,那是我的魔杖(注18),紐特想,我要拿到它才行,無論如何都要拿到它——
一隻穿靴子的腳踩斷了他眼前的魔杖。
靴子重重地踢過他的臉頰。現在他是仰面朝天,陽光直直刺進他眼中,他看不見那隻腳的主人。接著,靴子又狠狠踩上他的喉嚨,他的氣管彷彿在重壓之下變了形——
醒來前的最後一幕場景,是在深深的湖底,他看見透過層層黑暗湖水照進來的銀白月光。
「幽靈大概會對活人的夢境產生奇特的影響。」紐特睜開眼,他的視野依然模糊一片,隱隱約約能分辨出離營火不遠處的森森龍骨前浮著一個珍珠白色的人影,「你看上去不太好,我嚇到你了嗎。」
紐特准備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那個人影繼續說,「你剛才一直在尖叫。你的龍嚇壞了。」紐特想支起身子看清幽靈,結果被什麼東西擋住,他轉頭,發現馬克西姆正縮在他背後瑟瑟發抖,但靠他這一邊的翅膀仍充滿保護意味地罩住他。紐特盡量動作輕巧地轉過身子,伸出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個頭已經不那麼小的龍的脖子。「沒事了。」他說,聲音嘶啞,「媽媽在這兒呢。」馬克西姆暗紅色的眼睛半信半疑地打量著他,但尚未成年的龍最終低下頭,覆滿鱗片的腦袋蹭了蹭紐特的肩窩,緊繃著的翅膀也慢慢收了回去。
幽靈這時已經不再看他,「真奇怪。這是我變成這樣之後第一次離開湖中。」紐特看著幽靈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那條龍的骨架,當然,手穿過了骨頭。紐特注意到,那手很奇怪,手指粘連在一起,彷彿水禽的蹼,「我猜她不願意我離開,拋下她在湖里孤單一個。」
「是你把她帶出來的嗎?」幽靈終於轉過身來看他,是個有些年紀的女性,頭髮以散亂的髮辮綁著。藉著營火的光,紐特看到她有半邊臉已經燒得失去了人類的臉該有的模樣,曾經是血肉的東西糾結在一起,即使幽靈特有的珍珠白色也沒有讓那張臉的可怖程度減少半分。而她身上的長袍也破破爛爛的,隨處可見焦痕和撕裂。
「是。」紐特回答,同時腦子裡拼命回想和幽靈打交道的注意事項,「我該怎麼稱呼您?」該死,他忘了自己幾乎不會說烏克蘭語。
幽靈彷彿是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尤莉亞,尤莉亞.捷列先科。」常見的烏克蘭人姓名,也許這是為什麼他覺得隱約在哪裡聽過的原因。紐特很驚訝,難道她能聽懂英語?
「紐特。」他咕噥著作為回答。
語言只是活人之間的阻礙。他突然反應過來,幽靈不再被語言局限。她當然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也能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他,不然他剛剛醒過來時聽到的又是什麼。他非常想單刀直入地問她是怎麼死的,剛才的那些夢又是怎麼回事。但是不行,與幽靈打交道的第一條禁忌,不要隨便問死因。
「您生前……」紐特小心地琢磨著合適的措辭,「是在這裡監視龍的嗎?」
幽靈點了點頭,「從十八世紀開始,這裡就一直有人在監視龍。(注19) 」,她指了指繡在長袍左胸的紋章,紐特認出來那是俄國巫師部門的標記。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可能是從哪裡見過這個名字了,他揮動魔杖,箱子突然彈開,一卷羊皮紙飛了出來。是俄國巫師部門最早請求協助的信函。
「……之前的監視巫師尤莉亞.捷列先科下落不明……該片區的龍需要更多人手照管……」紐特讀著,覺得一塊冰慢慢滑進了胃裡,「這很重要,女士——」,他抬頭望向幽靈。
但尤莉亞正彎腰看著警惕地望著她的馬克西姆,後者似乎在猶豫究竟是裝作沒有看見,還是伸出爪子攻擊,儘管紐特相信幽靈不會再受到物理傷害,但他還是出聲阻攔,「馬克西姆——」
「馬克西姆?」反倒是尤莉亞饒有趣味地望向紐特,那張變形的臉因為笑容而更加扭曲,「你管我們的年輕女士叫馬克西姆?」
「什麼?」紐特愣住了。尤莉亞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初學者常犯的錯誤。龍的雌性個體總是體型較大的。」
「你好啊,小姑娘。」她又對那條龍輕輕地說,「我想我見過你的媽媽,但這應該是第一次跟你正式見面。」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了。」尤莉亞.捷列先科慢慢地說,「想起來名字以後,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我盡力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
等天破曉的時候,覓食回來、準備好好睡一覺的希爾達發現自己不得不再次出發,這一次距離要比打獵遠得多。「我很抱歉,希爾達。但是這真的非常、非常緊急,性命攸關的大事,一定要儘早送到西瑟那裡。一刻都不能耽誤,哪怕是大白天也要立刻送到他手上——」雕梟憤憤地啄了啄紐特的手指,但還是迅速振翅飛走了。
Notes:
15. 就筆者查到的資料來看,這個時間點(1916年初)烏克蘭似乎尚未獨立,因此稱為地區。
16. , p. xxii.
17. 這句借自BBC的一戰電視劇/紀錄片Our World War (2016)第一季第三集。
18. 紐特自己的魔杖是顏色較淺的白蠟樹。
19. ,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