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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刻情人》第31章
31

  耳畔是液體下落的滴答聲,和通風口流動的空氣,周暮時撐開眼皮的瞬間,一切聲響都遠去,被監測儀器的不斷鳴叫取而代之。

  有人循聲推開門走了進來,站在床邊低頭查看,問:「您還好嗎?」

  他睜大眼睛,朦朧的視野慢慢清晰,看清了病房裡熟悉的擺設,和面前醫生的臉。

  沒有斷瓦碎棱和頭頂黑暗,手掌心裡乾燥而冰涼,溫熱黏膩的血液沒留下痕跡。

  一杯溫水插著管子遞到周暮時唇邊,他喝了一口,濕潤了乾澀的嗓子,單手緩慢地撐起上半身,靠在床頭看了眼另一隻打了石膏的手臂,開口咳了一聲,問:「斷了?」

  「是的,骨折情況不嚴重,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痊癒,」醫生邊說著邊翻開手裡的體檢報告,推了推眼鏡,「不過⋯⋯」

  周暮時抿了抿唇,打斷他:「賀隅呢?」

  醫生一愣,道:「他在隔壁病房,暫時還沒醒過來。」

  「傷得怎麼樣?」

  「斷了三根肋骨,臟器輕微震傷,出血量有點大,不過沒有生命危險。」

  「⋯⋯」,周暮時垂下眼,低聲道,「沒死就好。」

  一口氣鬆下來,他不禁有些眩暈,皺著眉揉了揉額頭。

  醫生看了看他的臉色,眼神微變,拿起了手裡的報告,「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告訴您⋯⋯」

  **

  助理推開病房門走進來時,心裡略有幾分奇怪的忐忑。

  這份忐忑在看到周暮時冷若冰霜的臉時,就變得更加明顯了,他謹慎地開口道:「周先生,您找我?」

  周暮時放下手裡的體檢報告,抬頭轉向他,臉色因經歷的一場意外而顯得分外蒼白,眼神卻帶著不可忽視的壓迫力,沉默了半響,開口問:「你從賀隅那裡來?」

  「⋯⋯是。」

  「他醒了嗎?」

  「還沒有,」助理有點搞不清對方叫自己來的目的,撓了撓頭,「要不⋯⋯您自己去看看?就在隔壁,很近的。」

  周暮時不說話,只靠在床頭靜靜地看著他。

  助理背上汗毛直豎,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連忙補救道:「長⋯⋯虞先生他雖然沒醒,但是您不用擔心,一點小傷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誰料周暮時聽罷,眼神更沉:「小傷?」

  助理心道怎麼回事?原來你還這麼恨他?你老公沒事你還不高興了?我老大也太慘了吧!

  他心頭不禁起了點憤慨,於是道:「是啊,斷了兩根骨頭而已,他以前可是中了三槍還能開著裝甲車追出去十里地的,這點傷算什麼!」

  反正看樣子賀隅的身份在這個Omega面前也暴露得差不多了,他再多說兩句也沒什麼。

  周暮時打著點滴的手指用力蜷了蜷,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麼,正當助理覺得房裡的空氣越來越冷時,對方終於開了口,話題卻陡然一轉:「虞家人是怎麼知道他的行程的?」

  助理愣了愣,接著擰起了眉:「暫時還沒查到消息來源,但按理來說不可能,長官的終端設了最高權限,知道計劃的都是自己人,絕沒有洩露機密的機會。」

  周暮時垂下眼,敲了敲指尖:「我知道了。」

  「去盯著程還青,詳細查一查他最近的動向。」

  助理沒顧得上在意Omega理所當然的命令語氣,下意識拿出了向上司匯報工作的態度:「已經在查了,暫時沒發現可疑之處,您的意思是⋯⋯」

  「這次會面只有兩方人知情,除了我們之外,就是姓劉的和他身邊的人,程還青這個人治政本事不怎麼樣,安插眼線倒是一把好手。」

  「況且,」周暮時補充道,「這場慈善宴背後的主辦方之一,是程家控股的產業。」

  助理聽到這裡,臉上不禁露出一絲驚訝:「我們之前排查過宴會主辦方的資本背景,沒發現這層關係,您是哪裡知道的消息?可靠嗎?」

  「可靠,」周暮時淡淡道,「因為公司是我賣給他的。」

  「⋯⋯」,助理道,「我馬上去查。」

  他轉過身悄悄鬆了口氣,正要趕緊溜走,就聽身後人突然道:「還有⋯⋯賀隅是怎麼找到我的?」

  助理渾身一僵。

  「定位器嗎?」

  他背對著門內一動不動,僵硬地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周暮時無聲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了。」

  **

  是夜。

  賀隅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間或意識甦醒過短短幾次,隱約聽到了一些週遭的聲音,但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又陷進了昏睡裡。

  他受的傷儘管不危及性命,但也非常人能經受得住,在剛剛從深度麻醉裡醒來之後又出了這樣的意外,恢復則更是艱難。

  賀隅討厭不受控制的感覺,當他在岌岌可危的廢墟下緊摟住懷裡的周暮時的時候,心裡並無任何恐懼,只覺安穩從容,而當現下躺在安全的病房裡,得到了妥帖治療時,卻因無力支配身體而焦躁不安。

  這種躁動的情緒湧動在心頭,成了潛意識裡的陰翳,越是濃重,就越是拽著他往深淵裡下沉,醒不過來。

  有風透過窗縫鑽進來,在臉上拂過,薄薄的涼,賀隅動了動眼皮,聽見黑暗裡傳來的細微聲響,是床畔微微下陷的痕跡。

  摻著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裡多了一絲特別的氣息,極其的熟悉,像鐫刻在腦海裡無數遍,光是嗅到的瞬間,他就能循著這根引線清晰地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來。

  那氣息越來越近了,在昏茫的黑暗裡,帶著另一道呼吸的溫度朝他包裹而來。

  賀隅動了動嘴唇,在夢境裡無聲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然後他的唇被堵上了。

  壓上來的重量輕得像一場幻覺,比體溫更涼,卻比夜晚的風熱燙,他慢慢地鬆開齒關,像拈下一片飄進來的花瓣,含住了探進來的存在。

  這是很輕,又很長久的一個吻。

  沒有什麼聲音,只有床頭儀器的滴答輕響,和黑夜裡靜默而溫柔的風。

  最後,風停了,與他的舌頭纏繞攪弄的東西退了出去,片刻後,唇角傳來一絲細微刺痛。

  他被咬了一口,不太重,像不小心扎進掌心的短刺,痛楚也是來之不易的寶貴優待。

  躁動漸漸平息,賀隅在熟悉的味道裡,徹底地沉睡過去。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他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彼時他還頂著「虞淵」這個名字,雖然父母早亡,但作為虞家唯一名正言順的長孫,依舊是當仁不讓的未來掌事人,身體還算健朗的虞老爺子最器重他,而他那個私生子大伯,也尚未揭開虛偽面具,露出底下的陰暗野心。

  那天是他的十九歲生日,偌大的別墅大廳裡滿是前來道賀的客人,衣香鬢影,金碧輝煌,還在桀驁年紀的虞小少爺最討厭這樣的場合,名貴的紅酒和香檳都沉悶無趣,他什麼也沒喝,在主廳坐了一會,就避開人群躲進了吸菸室裡。

  虞淵沒開燈,在黑暗的房間裡開著終端打了兩局戰地模擬遊戲,抽到第三根菸的時候,側旁傳來「喀」一聲響,走廊上的光照了進來。

  他來時鎖了一扇門,沒注意到靠裡還有一扇小門,注意力被突然闖進來的人吸引,一聲槍響,遊戲裡的角色被敵方爆了頭,game over。

  虞淵關上終端,咬著煙看過去,一個瘦削的人影靠在門邊,似乎沒想到吸菸室裡會有人,短暫的怔愣過後,回身飛快鎖上了門。

  光線太暗,虞淵只看清一雙眼睛,裡頭閃著的光有些鋒利,像切割過的玻璃,他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那道影子就在眼前一晃,徑直倒了下去。

  他一驚,站起身,朝門邊走了兩步,突然聽得一道聲音響起:「別過來。」

  是清透的少年嗓音,聽起來冷冷的。

  「你是誰?」他停下腳步,問道。

  少年沒有回答,只在黑暗裡警惕地盯著他,一動不動地倚牆坐在地上。

  虞淵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讓你別過來。」對方的聲音陡得沉下來。

  他不怕死地頂著不速之客刀鋒一樣的目光走到近前,蹲下身面對面地觀察了一下面前人過於纖細的骨架,緩緩眯起眼睛。

  「Omega⋯⋯」他道,語氣有些輕佻,「發情了?」

  「沒有,」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毫無波動。

  「那是被下藥了?」

  這次對方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

  「什麼藥?」

  「不是你想的那種,」少年道,「能請你先出去嗎?」

  措辭很禮貌,然而冰冷的語氣卻像是在說:「滾出去」。

  「這裡是我的地方。」

  「那就請你離我遠一點。」

  「你為什麼不站起來自己走開?」虞淵對著軟在地上的人道,「完全動不了嗎?」

  少年眼神一凜,虞淵看不見,但能感受到投射在自己臉上刺人的目光,他笑了笑:「不用這麼緊張,我對未成年的小孩沒興趣。」

  「我成年了。」對方糾正道。

  「嗯⋯⋯你是在暗示我什麼?」

  少年皺起了眉,終於忍不住道:「滾開。」

  話音剛落,房間另一頭的門被人從外面敲響了。

  面前的人氣場頓時緊張起來,虞淵饒有興致地隔著黑暗打量了一下那雙眼睛的輪廓,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頂著背後的目光走到門邊,拉開門,把外面站著的人一腳踹了出去。

  再次回到少年面前時,他覺察到對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變化,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惹上麻煩了?」

  對方這次願意開口了,但只回答了半個問題:「我姓周。」

  固執又謹慎,甚至沒有要打聽虞淵身份的打算,好像只想跟這個奇怪的陌生Alpha劃清距離。

  虞淵於是又難能可貴地起了點興趣,逗逗面前這個不知哪來的小Omega似乎比無聊的生日宴本身有意思,於是他道:「我幫了你一個忙,沒有什麼答謝嗎?」

  「你要什麼?」

  「今天是我生日,送我個禮物吧。」

  「我回去以後再送你。」

  「這麼說,」虞淵咬了咬煙嘴,「你要是今天回不去,那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少年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太吃虧了,我不如提前討來,」虞淵朝少年漂亮的眼睛吐了個煙圈,壓低聲音道,「這裡沒有人,我可以直接把你標記了。」

  「如果你想死的話。」

  虞淵無視了少年的威脅,自顧自道:「我在普蘭島上有個莊園,把你偷走藏在那裡,沒人能找到——」

  他突然間伸出手,一把握住了朝脖子上刺來的匕首,反手一用力,把刀劈落在地,失去平衡的Omega頓時無法控制地栽倒在他身上。

  「開個玩笑而已,」虞淵扶住他,「怎麼這麼凶?」

  距離一下子拉近,少年柔軟的髮蹭在下巴上,他聞到了對方身上淡淡的紅酒香,夾著一絲無法忽視的甜味,掌心下的軀體因為Alpha的靠近猛地繃緊到極限,如果不是有藥物作用,此時怕是已經一拳揮了過來。

  虞淵放開他,後退兩步到安全距離,揉了揉鼻尖打破沉默:「你喝的什麼酒?味道怪怪的。」

  Omega語氣冷冽地回道:「你抽的煙味道也很怪。」

  虞淵只當對方嘴上不饒人,並未深想,這時腕上的通訊器響了起來,宴會即將結束,他約了幾個朋友晚上去射擊場,有人已經發來了催促的消息。

  他站起身,走到房間另一側,拉開了門,回頭放緩了語氣道:「在這裡待著吧,沒人會進來。」

  離開前,在門徹底合上的瞬間,裡面的Omega輕聲道了句:「⋯⋯謝謝。」

  虞淵笑了笑,把半支菸隨手扔進垃圾桶,走回到大廳時,突然想起剛才嗅見的那點酒香,於是停下腳步,從桌上順了一杯,一飲而盡。

  有點澀,甜味不夠。

  他品了品舌尖上的味道,解開領帶走到門外,和等在那裡的友人會合。

  「你們先走吧,我叫個司機跟上。」

  「今天不自己開車?對了,虞泉呢?」

  虞淵不喜歡自己的車裡有人,出門一向不帶司機。

  「喝了點酒,」他咂了下嘴,皺眉看了看通訊器,道,「你們先走,我一會帶著他過去。」

  其餘人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虞淵等了一會,堂兄卻發來消息說自己醉得厲害站不起來,先回去休息了。

  他嗤笑一聲,拉開後座上了車。

  ⋯⋯

  當懸浮車衝出護欄墜落懸崖的那一刻,虞淵在劇烈的失重感裡看見了死亡的陰影,隨即座位上的的自動彈射裝置在千鈞一髮之際將他送出了車外。

  他滾落到崖底,奄奄一息,意識模糊之際,看見不遠處的樹林裡燃起衝天火光,燒紅了半邊天。

  駕駛座上的彈射裝置出了故障,司機被困在車內,被爆炸燒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殘骸。

  在那場意外剛過去的幾年裡,虞淵偶爾會在午夜夢迴時驚醒,夢裡的他坐在了那個本為他而設的位置上,在災難來臨之際被烈烈火舌吞噬,化為焦黑虛無。

  又是很多年後,與死亡擦肩而過太多次,曾經的陰影漸漸在記憶裡淡去,他偶爾再回想起那個改變了一切的夜晚,所有情緒彷彿都已經模糊成虛影,唯一留下的是一點淡淡的遺憾。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知道那個Omega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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