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五娘又笑道:“人生本來彩雲易謝,華年不再,紅顏皓首隻一轉瞬,你當你這一副花容月貌能有多時嗎?”
接著又道:“此君昔從永曆帝南征,曾經夜入吳三桂大營,行刺未果,他原就是雅安人,永曆帝殉國,他回到故鄉,又聯絡忠義之士,仿照江湖開山立櫃之法,在各地先後成了一百多處義社,外面練拳御盜,實際卻以反清復明為號召,不想急功太甚,又品流不齊,被人把他賣了,弄得身在海捕,出頭露面不得,他一怒之下,一面清理門戶,將那賣他的人士給宰了,不穩的人也清了出去,所有社友全隱藏起來,這一來,聲勢雖然大減,卻遮掩了官中耳目,但對他本人卻追捕更急,所以逼得他也走上了丁老道那條路,出家當了道士,你是清廷學政要想見他,怎會容易?”
說著,不由感慨系之道:“人心思漢,天不祚明,我們這些人也全老了,這以後匡復大任,便全在你們少年一輩身上了。”
小香忙道:“你老人家怎麼忽然又發起這些感慨來,須知雖曰天命實關人事,萬里山河,一旦光復,本非易事,全仗大家不墮此志才行,我之所以要從你老人家學藝,便是為了先把我們那上下北塔莊光復過來,這點小事尚屬不易,何況九州之大,老少無關宏旨,此志卻不可頹喪咧。”
五娘不由扶著她的肩胛笑道:“你這話也有理,算師父我又說錯了,天不早咧,我們也該先回去睡覺才是。”
說著便告辭一同回房,第二天羹堯又派出人去追天雄回來,但終沒追上,接著不多時,便須赴各地觀風,除攜了二羅、周再興、費虎和幕客鄒魯等人,分臨各府表面衡文試士而外,每到一處,暗中必托二羅先容,微服拜訪遺老逸民,觀察山川險要,這天來到灌縣,出題試士之後,那公館設在城南一家顯宦別墅之中,頗極庭園花木之勝,又值秋高氣爽,當地縣官張筵款待之後,又看了一會書,已是二鼓之後,不禁略有倦意,正待解衣就寢,猛聽那院落之中有人大喝道:“什麼人,竟敢夜入行轅,你打算幹什麼,還不與我快些滾了下來。”
羹堯那口寶劍,原是時刻不離,聞聲立即掣劍在手,一口將燈吹滅,走出上房,向院落外面而來,只見明月在天,萬籟俱寂,只鄒魯一人正在院落當中站著,忙道:“鄒兄曾有所見嗎?賊人現在何處咧?”
鄒魯笑道:“大人受驚了,晚生適因陪侍赴席,多吃了一杯,起來小洩,好像看見這上房屋上,似乎來了一個賊人,所以冒叫了一下,但轉眼不知去向,也許我一時眼花亦未可知,倒驚動大人了。”
羹堯見他臉上毫無驚慌之色,對答之間頗極從容,身上又衣冠齊楚,並不像個睡起初醒的模樣,不由暗中詫異,但因他系自己好友胡期恆所薦,文章書翰極好,不便追問,只有笑道:“這一天月色之下焉有眼花之理,鄒兄一路同來,當知一般江湖宵小對年某結怨已久,也許就是此輩又前來騷擾亦未可知,如再有所見,卻不必驚慌,只說一聲,小弟便知所備了。”
說著又笑道:“鄒兄但請就寢,即使賊人再來也屬無妨,小弟固然略解技擊,卻不至便為所傷,便隨行各人也頗有健者,你不見侯威和秦嶺群賊嗎?他不來便罷,只一來,那便無異自投羅網咧。”
正說著,倏聽房上一陣冷笑道:“姓年的,你別吹著玩,你那隨行各人,連你那小老婆算上,除謝老婆子也許還有兩下,其餘各人,我還沒放在眼睛裡,不信你且試試看。”
說著,便見一點寒星,直奔面門打來,羹堯手起一劍打落,便騰身而起,一下竄上房去,再看時,只見霜華滿屋卻不見一人,不由奇怪,心正暗想,憑我這身法,也算是極快的,怎麼只這一剎那人便不見,難道他有隱身法不成,想著提劍在手,又四面略一瞻顧,那房上空蕩蕩的,又真看不見什麼,接著,只見前面房上,一連竄上來兩條黑影齊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毛賊,既敢弄此玄虛,為何又不敢露面,難道看我羅翼羅軫便這等不夠朋友嗎?”
心方疑惑那前進房上也來了賊人,正待詢問,羅氏兄弟已從房上縱了過來,羅軫首先道:
“大人方才是和賊人答話嗎?他已在前面弄了玄虛,如今周再興費虎二人已經追了下去咧。”
羹堯忙一問情形,原來那灌縣知縣,送來一共三席,一桌上席款待學政大人和幕客,兩桌下席,款待僕從等人,兩羅周費四人,既不便陪羹堯同坐,又不願與奴僕同飲,因此四人挑了幾樣菜,在所居跨院之中隨意飲啖,只因入川以來,平靜無事,四人又全是少年行徑,以致稍形疏忽,上席已終,仍在把酒暢談川中豪傑,不知不覺已到二鼓,就中羅翼飲興最豪,方用一隻茶碗在鯨吸著,猛聽房上一陣銀鈴也似的笑聲,接著一聲嬌叱,忽然簷際打來一物,不偏不斜正插在那桌子中間,一盤肘子上面,四人不由全各大驚,再一看,卻是一口三寸來長的柳葉飛刀,刀柄上還有一段寸許長的紅絨,刀上更穿著薄薄一張紙條,周再興手快,連忙拔起取下紙條一看,只見卻是一張雪濤箋,上面連真帶草寫著:“川西玉女劉雪娥,專誠來謁雲中鳳。”
底下還有十幾字,卻已用筆抹去,二羅一見不由大怒,正待縱身出屋上房,周再興和費虎兒已經各掣刀先竄身出去,才到院落之中,便見西牆上一條黑影一閃,又是一聲嬌喝道:
“姑娘我因為受了朋友之托,來尋那雲中鳳賤婦,不願殺傷無辜,才手下留情,你這小夥子是識相的,可速將我那飛刀帖子送給她,著她到雅安城外蟠蛇砦尋我,否則我找上門去,便沒便宜了。”
說著,嗖的一聲,又是一口飛刀打到,周再興慌忙一揮短劍打落,一面高聲道:“大膽女賊竟敢放肆,雲夫人是何等身份,焉肯與你動手見面,還不與我快些滾下來受縛,你周爺或者念你是個婦人女子,稟明大人從寬發落,否則你便難逃法網了。”
那人又吃吃一笑道:“什麼身份?她大不了是一個盜首之女,現在是年小子的小老婆罷了,要你捧她做什麼?”
說著立刻翻過牆去,周再興那裡容得,忙也竄上了牆,再看那條黑影已經在三丈開外民房之上,向前飛躍去,便又追了下去,接著費虎也竄了上來,一前一後追了個銜頭接尾,等羅二爺也上了房,敵我均已不見跡影,因為二人答話聲音在西邊,正待越牆再看,倏聽東側後進上房院落之中,也有了叱咤之聲,心疑賊人已經轉向上房,忙也趕了過來,一面呼叱著,卻不料到了上房前面房上,並不見有賊人,羹堯提劍已經上了房,等說明之後,前後再一搜索並不見有人,周費二人也不見回來,二羅因為這一帶是自己羅家潛勢力所在,不由臉上掛不住,羹堯轉用好言相慰,一面又道:“那飛刀和簡帖現在何處?她既來尋雲師姐,此中必有緣故,這事還須弄清楚才好。”
二羅忙道:“那刀柬已被周兄帶走,少時等他回來一定非查明不可,不過照這等看來,那飛刀寄柬的浪女人,和在這邊窺探的決非一人,年兄聽清這邊的賊人是一個女人口音嗎?”
羹堯點頭道:“據我聽那口音,倒也像是一個女人,但這兩處決非一人,而且身法也決不會這等快法,如依我料,此人也許未走,一定仍舊藏在這附近,說不定便另有奸謀亦未可知,二位賢弟還須再仔細搜尋一下才好。”
二羅領命,又各自出去,重行查看,羹堯忙又命人將燈火點上,仍舊回到上房,這時各位衡文老夫子,也全從前進走來看問,羹堯因為鄒魯方才出語喝問有異,忙道:“鄒兄方才看清那賊人是何形狀嗎?據那羅氏昆仲說,來人系屬女賊,當不止一人咧。”
鄒魯笑道:“晚生也只一瞥而已,因恐來賊將下毒手,大人猝防不及,才冒喝一聲,其實並末看清面目,不過看那身裁倒真像個女賊,便聲音也不像男子,或許是個女賊亦未可知。”
羹堯又將他上下仔細一看,只見白淨淨一張瘦臉,又生就一雙細肩蜂目,高高鼻樑,小耳朵,薄嘴唇,也不過三十來歲,分明是個文人模樣,並看不出有什麼功夫來,忙也笑道:
“鄒兄雖屬書生,卻膽氣極豪,方才你那一喝,小弟還疑你已和來賊交手咧。”
鄒魯忙又搖頭笑道:“小弟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焉敢和人動手,方才那一喝不過仰仗大人福威而已,果真有拿賊本領,前此中途迭遇險阻,早就動手了,焉有只作壁上觀之理。”
說著又一伸雙手道:“大人請看,憑我這雙手是會武的嗎?”
羹堯一看,那雙手上果然長長的留著兩手指甲,最長竟達寸許,不由一笑道:“如此說來,鄒兄這膽氣便更加可貴而難能了。”胡期恆在旁也道:“這鄒兄家世小弟知之甚詳,他是幼失怙恃,全仗寡嫂撫養成人,讀書之外,並未習武,否則年兄素精技擊,正不妨請益,卻無須隱諱咧。”
說著各自回房,二羅仍在前後仔細搜查,周費二人也未回來,羹堯正一人挑燈獨坐,等候眾人消息,倏聽身後羅帷之中—聲嬌笑,接著又道:“姓年的,你坐在這裡也好半會咧,我如有心暗算你,只一抬手,你就不死,也非帶傷不可,這是我手下留情,你卻別好歹不識咧。”
羹堯不由猛吃一驚,連忙一手掄劍,一手推開椅子,轉身—看,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紫衣少女,按刀而立,正在對著自己憨笑著,連忙大喝道:“你這丫頭是誰,為何藏在這裡,又打算幹什麼?”
那少女卻毫無恐懼,轉又笑道:“你這人真不識好歹,我如想宰你,方才冷不防,給你打上一飛刀,你便不死也得帶傷,這顆腦袋還不由我帶走,還用你這樣發威嗎?你別自己以為是一位大人,須知姑娘我卻不管這些,便官再大些,也不在乎,不過我瞧你還不像那些官兒討厭,才不忍下手。”
接著又憨笑連聲道:“我和姐姐找的本來不是你,只不過受人之託,要找你耶小老婆雲中鳳,問問她為什麼那麼心狠手辣,趕盡殺絕,宰了人家丈夫,還放不過人家老婆,卻沒想到她竟沒跟著你出來,如今只有由你去告訴她,我們在雅安城外蟠蛇砦等她,她如不敢去,我姐妹也必然會尋到成都學台衙門去。”
羹堯見她憨憨的看著自己,說話又帶幾分稚氣,忽然心中一動,轉將怒火捺著道:“你既受人之託而來,我也不怪你,但你姐妹姓什麼叫什麼?又是受何人之托,為了什麼事要找那雲中鳳論理?也該先告訴我才是。”
那紫衣少女又秀眉一揚道:“你問這個嗎?我姓劉,外號人稱川西龍女劉月娥,我姐叫劉雪娥,外號人稱川西玉女,那秦嶺的林瓊仙,人家丈夫李元豹也是一位知縣官兒,你那小老婆雲中鳳,為何宰了姓李的,還一直趕到秦嶺,不依不饒,連人家的山寨也給剿了,還要拿她,我姐妹就是為了此事不平,要看看她這玉面羅剎,到底是一忖什麼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