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個相當出彩的年輕男子,這不是說他容貌有多麼美,俊是俊的,只是人們第一眼看見他,往往會忽視他的容貌,隻為其逼人的風采而傾倒。
他身著藍綢道袍,星冠皂靴,腰系玉佩,手持寶劍,通身沒有多餘的墜飾,清清爽爽,看了便覺風雅,一派仙家風骨。
「姓名不過稱呼,你感興趣的話——我姓凌,名西海,道號星河。」凌西海緩緩走上前來,「家師道號廣陵,為玄天宗掌座。」
「原來是廣陵道尊的愛徒,怪不得。」殷渺渺笑了笑,語氣竟若寒暄,「你似乎不好奇我猜到了你的身份。」
凌西海的隱藏身份,是南洲四公子之一的盧星河,綽號摘心公子,乃是南洲有名的風流公子。但他此時出現,全無當年見面時的輕佻,氣質沉穩如山,舉止卻似清風瀟灑,可惜寥寥數語只能道萬分之一的風采。
他道:「言多必失,我為了接近你,說了太多的話,你起了疑,又有什麼值得好奇。」
殷渺渺輕嘆一聲:「真是令人失望,這可不是壞人被戳破了真面目該有的反應。」
「從別人身上得到滿足感,未免膚淺。」凌西海的口吻有幾分像顧秋水,乃是名門正派的首席大師兄對下頭弟子們的教誨。
殷渺渺便道:「我還道你打算表演一次我瞧瞧,卻是讓我失望了。也罷,我們不如就談談正事吧。」
凌西海微微笑:「你不是我的對手。」他的目光掃遍五大城主,又哂,「加上他們,不過多兩個回合。再說肯不肯助你,尚未可知。」
殷渺渺攤開手心,一朵紅蓮凝於掌心,籠罩在身上的幻術同時散去,顯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
「好叫幾位道友知道。」她凝視著五個城主,「這個人是我沖霄宗、萬水閣、歸元門聯合要拿的罪人。幾位既是道門同道,當不會袖手旁觀吧?」
五個城主面面相覷,表情有些古怪。
秦老城主老牛吃嫩草娶的玉瓏仙子,居然是沖霄宗的素微假扮的,而她引來的敵人口氣甚大,說他們都不是對手。這就足夠驚訝的,還說是三大宗門聯合要捉拿的人……十四洲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半點風聲都沒聽過。
殷渺渺指著吞無壤:「我也不要求諸位做什麼,將這東西降服即可,事成後,我等自有重謝。」
這個請求合情合理,有三大宗門的招牌,五個城主答應了下來,但不曾動手。只聽吳城主問:「不知這人是誰,犯了什麼罪?」
尤其什麼玄天宗、廣陵道尊,十四洲有這麼個門派,這麼個前輩嗎?
「助我解決這人,自會解釋。」殷渺渺不欲多說,一語帶過,注意力始終集中在凌西海身上。
他的表現著實奇怪,居然沒有阻止她威逼利誘尋求幫手,甚至好似在等她。看來他確實在拖延時間……她腦海中隱約有了些想法,紅蓮翻轉,紅蓮火如夏日的荷花開遍地下。
吞無壤猶如一頭被篝火驚擾的凶獸,不安地躁動著,躍躍欲試想撲過來,但拚命忍住了。
殷渺渺暗暗奇怪,吞無壤是以少對多的大殺器,凌西海沒道理約束它,為什麼只是令它防守而不攻進來呢。
聯想到望京鳥的指引,她不難猜想這個地方對吞無壤有莫大的吸引力,可凌西海卻在提防。
這是可以利用的優勢。
她假作不知,揚手將火焰燃至最凶,一面抽取吞無壤的力量,一面以此為燃料逼迫凌西海。
他搖了搖頭,平靜道:「你沒有修成領域,想傷到我是不可能的事。」
這並非自吹自擂,殷渺渺的紅蓮火連吞無壤都騷動忌憚,可燎至凌西海面前便像是蓋了蓋子的小火苗,怏怏地熄了下去。
但就在火苗將滅未滅的剎那,神識編織的幻夢已籠罩而下。
殷渺渺何嘗不清楚他們的本事,原也沒想著正面交鋒能贏,故而虛晃一招,趁著深淵的環境特殊,對神識感應不靈敏,悄悄發動了幻術。
然而,神識網才觸碰到他的星冠,凌西海背後便升起了一棵樹的虛像,三兩筆勾勒出樹榦,接著枝椏蔓延,葉片迎風,將他整個人嚴嚴密密地遮了起來。
幻境之網落在樹冠上,猶如晨曦之露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下,展眼蒸發了。
她瞬時愕然,擰眉半晌,道:「諸法具象?」
凌西海道:「現在你當明白,自己絕非我的對手。」
殷渺渺苦笑。
她和岱域之人交手數次,雖然成功斬殺的只有屍魔,但從得到的消息來看,其他人的實力也在元嬰後期到圓滿之間,再有就是秘法或是五行之煞的襄助。
但凌西海展露出來的卻遠超過了這個範疇。
眾所周知,元嬰境界感悟天地法則,將其化為己用,故創有「領域」,在其空間內,能夠一定程度上轉化規則,故有枯木逢春,時光回溯。
再往上去,就是化神境界。
化神能分裂出身外化身,神魂進一步壯大,對於天地法則的領悟也不再局限於外界或者說物質,對於精神(或言意志)有了更多的認知。
在這樣的情況下,化神的領域中會出現某些虛像,乃是其法則的真實具象。比如說,《坐忘訣》到此境界,真實具象出來的多半是蝴蝶,《易水劍》是河流,《遊龍秘卷》是神龍。
簡而言之,化神動用法則之力,自帶背景板,還是動態的。
凌西海在元嬰境界修得了諸法具象,和慕天光當年金丹悟劍域一樣,超、綱、了。
反觀殷渺渺,她結嬰後便遇長陽道君,好不容易傷愈了,又為戰事籌備,繁忙於門派瑣事,後赴陌洲督戰,再去九重塔探秘,沒個停歇的時候。
修鍊不過見縫插針,到如今也沒修出個領域來。
降維打擊,最是致命。
可拖延時間等援手亦不妥,凌西海似乎巴不得她這麼做呢。
殷渺渺心念電轉,飛快把自己的底牌數了一遍。
魂術、幻術對付只有領域的敵人還好說,可凌西海的法象是菩提樹,有徹悟之意,幻術未修到極致,不過虛妄,如何能動搖他的神智?不妥。
火禁術與芙蓉指都是道術,然則她入門沒多久,遠遠說不上融會貫通,和經驗豐富的老前輩比起來,一小兒一壯年,還是不要自討苦吃了。
餘下的剎那芳華、心月之網,都是輔助類的,沒法造成致命打擊。
掐指算算,手段頗多,卻無一可用。她不由嘆了口氣,暗道,唯一能做文章的只有深淵了,須將他引入其中方好。
「不愧是廣陵道尊的愛徒,看來你們這些人裡,當以你為尊了。」殷渺渺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妥,裝出力不能敵,有意拖延時間的樣子。
然則暗地裡,她不斷傳音給其他人。
「老城主,我尊你是前輩,好叫你知曉,過不了多久,我的幫手就會過來。只要城主能助我,今日的事,我定幫你好生分辨。」
秦城主勢弱,當利誘。
「幾位前輩,我小人之心,空口無憑叫你們幫我,怕是出工不出力。因而醜話說在前頭,之前我所言句句屬實,知道我今日在此的也不止一個兩個。若我今朝運氣不好,技不如人死了,原也活該,只是若幾位安然無恙,恐怕我的師父師兄不會輕易罷休。」
楚吳齊越人多勢眾,各有心思,說不定還惦記著四象門的傳承,場面話說得漂亮,其實敷衍了事,故此不許好處,直接威逼就是。
別說四人本不齊心,就算是一條心,他們真敢得罪沖霄宗嗎?
這番對症下藥,起效明顯,無論五人盤算什麼,當下便都動了起來,各使手段對付吞無壤。
齊城主法寶眾多,有了吳城的經驗,當即取出一條木藤網,本是專門用來捕捉高階妖獸所用,此時卻另有妙處。
只見大網落下的地方,吞無壤施加的重力大大減弱,吞噬藤網的速度也遠比其他地方慢上許多。
其他人見狀,集火攻擊那處。
秦城主仗有龍爪之利,飛身上前,一爪子抓下,爪痕深如溝壑;吳城主連發數枚暗器,沒入其中便引爆,泥點子飛濺而出;越城主揮舞著拐杖,虎虎生威,將飛濺的泥壤卷在一處,狠狠甩開。
他們的攻擊惹惱了吞無壤。它像是暴風雨天的大海,硬生生捲起泥浪下拍,重力又猛增了數倍,頂上的岩石像冰雹劈裡啪啦往下落。
沒多久,又聽聞了熟悉的「哢嚓」聲。
密密麻麻的螞蟻軍團去而復返,效仿傳聞中集體跳海自殺的旅鼠,前仆後繼地填進了吞無壤裡。
爬下深淵的蚯蚓怪物亦重新露面,攪合在一起鑽入土中,外層腐化了裡頭還有千千萬萬隻,不斷在泥壤裡翻滾。怪異的嘴巴不斷吸食著泥壤,肚裡攢了些便朝深淵噴出,一吞一吐,就將一部分的吞無壤給弄到了深淵裡。
它們這般悍不畏死,自然是殷渺渺在背後操控。
她奈何不了凌西海,還控制不了這些沒開靈智的變異妖獸?全都受了她的魂術影響,變作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
不想讓吞無壤沾染太多的深淵氣息?螞蟻群體內積攢有大量深淵之氣,硬塞給你。不想讓吞無壤靠近深淵?蚯蚓愚公移山,能搬多少是多少。
凌西海終於坐不住了。
他抬了抬手,無形的領域展開。
奔入泥海的螞蟻,蒸發了,充當水管的蚯蚓,消失了。不是殺死,不是消滅,而是徹底得沒有了。
秦城主見多識廣,道是:「有歸於無。」
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而萬物最終亦歸於虛無。這是世界從誕生到消亡的輪迴,乃天地規則中不變的至理。
天煞的規則是毀滅,可毀滅是有形的,高樓坍塌是毀滅,天崩地裂是毀滅,人死亦是毀滅,是一種有形之物變成另一種有形之物。
有歸於無,卻是有到無,憑空消失了,再無任何殘留,比毀滅又高了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