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情形有點迷。
眾人毫無疑問正處在高塔內,開闊的場地和從外面看時相仿,一共八面,等邊切割,十分均勻。
殷渺渺估算了下面積,實際的大小應該比外觀要大很多,仰頭向上望……星漢燦爛,沒有樓層。是的,九重塔說有九重,且在外頭看著也確實有九重,但裡面卻全然不是想象中高塔一層層盤旋而上的模樣。
放眼望去,沒門沒窗也沒樓梯,似乎就是個高塔形狀的異空間,可謂是與進門時一樣,讓人油然升起槽多無口的微妙感。
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去看其他人。
更迷了。
包括她在內,每個人都站在一個類似於雞蛋的橢圓形光柱內。神識無法突破光圈的屏蔽,只能用肉眼看。
殷渺渺粗略數了數人數,連帶她在內,共計四十九。
與她當初的猜測吻合。
正當她想仔細看看都有什麼人進來時,耳畔突然響起了滴答的水滴聲。
叮咚。
叮咚。
叮咚。
是更漏的聲音。
而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時間聲,籠罩在他們周圍的橢圓形光圈開始破碎,猶如初春的殘雪慢慢融化消退。
麻煩了。妖修魔修都在,也不知道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動手。殷渺渺蹙起眉頭,暗暗戒備提防起來。
防人之心不可無,眾人都做出了類似的舉動。
可惜的是,事情並不如人所料。
就在第九次響起水滴聲的剎那,每個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身體猛地一墜,然則並非地面消失,沒有失重感,而像是瞬間跌入了水中。
溫暖的水漫過了身體,毛孔舒張,說不出的舒適。
殷渺渺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她感覺到水流退去,身體被塞進狹窄的通道,復又豁然開朗。
她迫不及待地吐出了口中的水。
一雙手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乾燥的地方,體表的水分被迅速擦去。耳畔傳來嗡嗡嗡的聲音,聽不清楚,看不清楚。
但有個事實非常清楚。
她投胎了。
靈力消失,修為沒有,變成了一個小女嬰。
秘境的尿性真是一如既往的……喜歡扮演遊戲啊。
*
殷渺渺進入過不少秘境,經歷過的幻境也不止一次兩次。最為高明的自然是南洲的鯖魚幻境,場景真實,人設豐滿,記憶全無的情況下,等同於投胎多經歷了一輩子,對於體悟大有幫助。
但這一回的經歷,從體驗感受來說,不亞於鯖魚幻境,甚至真實度更高。若非記得自己原本身在何處,怕是要誤以為不小心奪舍重生了。
只不過,帶有原本的記憶,代入感肯定要差一些——這是殷渺渺投胎前三個月的感想,然而之後,她就默默為這次的設定點了個贊。
首先,必須說一下她本次的身份。她出身的家庭並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陳設普通,侍候的人都隻穿著棉布衣裳——但既然養得起丫鬟仆婢,想來也不是吃不飽飯的窮人家。
以及,她的母親姓殷,有一夫一侍。
沒錯!這是個女尊的世界!!
女尊男卑,一妻多夫。
殷渺渺的生父就是她母親的侍從,她是庶出的女兒。正夫無所出,待她猶如親生,十分疼愛,並且不止一次說:「咱們這個家,以後就要靠大姐兒了。」
她母親道:「她還是個孩子,現在斷論為時過早。」
「不,大姐兒生來聰慧,定然不凡。」嫡父言辭鑿鑿,「再大些,我便親自為她開蒙。」
她母親聽了,心裡也歡喜,說道:「你是讀書人家的少爺,懂得比我多,都聽你的。」
殷渺渺:「……」
再大一些,她依靠觀察和旁人的隻言片語,慢慢拚湊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
與男尊女卑社會形成的理由彷彿,這裡的尊卑亦有一定的生理基礎——這裡的女人用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控制同房時是否受孕。當然,前提是男子確實有生育能力。
總的來說,繁衍的權力被女性控制著,女子決定著一個種族的未來,是以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衍生出來的文化,就是人們崇拜能夠孕育萬物的大地之母,而非看不見摸不準的老天爺。
在審美上,纖瘦文靜的男性和高大健碩的男性都很受歡迎,相當於「環肥燕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愛好。
殷母娶的丈夫是文靜瘦弱的大家公子,可也愛肌肉男,所以她的父親就是個有八塊腹肌的俊男。
於殷渺渺而言,這是個很有趣的世界。
有些習以為常的事以反轉的方式呈現出來,便帶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但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認真地演繹著,極具荒誕感。
她很好奇,其他人是否也進入了這個世界。若是,他們會怎麼想呢?光是想想他們可能會遇到的種種問題,她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然而,也僅限於此了。
知曉都是假的,再精彩的劇情,也彷彿是在看一出精心設計過的電影。感慨唏噓之餘,最多不過幾分憐憫,其他的再也沒有了。
但就在她放下戒心的時候,秘境的威力悄然顯現。
某天夜裡,她一覺醒來,便忘記了修士殷渺渺是何許人也,隻記得自己是殷家的女兒妙兒。而由數年來的點點滴滴,構建成的身份背景渾然天成,她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違和,直接全盤接受了。
她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和本地土著一樣,慢慢長大,啟蒙認字。到了年紀則進了書塾念書,教課的是個老秀才,功名雖低,卻教出過兩個舉人,遠近聞名。
這一日,她正準備出門,父親身邊的小廝就過來傳話,說今天有位遠方的表兄要來,囑咐她下課後早些回來。
殷妙兒應了,趕忙去了私塾。
老師講了論語,又布置了練字的功課,但殷妙兒的作業要難些。蓋因她年歲雖小,讀書卻頗有章法,極得夫子喜愛,去年就考中了童生。
下了課,夫子將她叫住,額外布置了兩篇功課。
殷妙兒接了,心裡頭卻惦記著家裡的事,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焦急。
夫子看著稀奇。她的這個學生性子沉靜,無論做什麼都不緊不慢的,鮮少看到這般急切的時候,不由關切道:「可是家中有事?」
殷妙兒赧然道:「父親說,今兒有客要來,我想著……」她語氣一頓,吞吞吐吐道,「去買根新簪子配衣裳戴。」
夫子啞然失笑。妙兒再穩重矜持,也只是個十一二歲的豆蔻少女,可不正是愛美的年紀?遂寬容道:「罷了,去吧去吧,別忘了功課。」
「多謝夫子,弟子曉得輕重,必不敢因玩樂懈怠。」殷妙兒行了一禮,在老師縱容的目光下歡歡喜喜的離開,直奔銀鋪。
她父親管她十分嚴厲,怕她沉迷享樂,或是被人帶偏了性情,不予她太多零花銀子。但母親要面子,家裡來客時,必會穿戴一新,以顯慎重。
新衣裙早就做好了,隻沒有合適的簪子。
殷妙兒到了鋪子,便迫不及待地挑選了起來。她看中了一支蓮花簪,可惜極貴,著實買不起,隻好退而求其次,買了支桃花簪,嵌著一點粉色琉璃,十分可愛。
回到家中,丫鬟便說表公子到了,催她換衣裳。
殷妙兒緊趕慢趕地換了見客的新衣,重新梳頭插簪。這才急急忙忙地去往嫡父的院子裡,裡頭坐著個白衣公子,神如流水,意如輕雲,竟是風塵表物。
她愣了下,心底油然升起歡欣喜悅之意。
「咳。」嫡父清了清嗓子,警告似的看了她一眼,對那公子解釋,「這是你表妹,外人賞臉,多誇她聰慧懂事,實則不然,頑皮著呢。」
又對殷妙兒道:「這是你表兄雲閑,還不過來見禮?」
殷妙兒趕緊過來行禮:「表哥。」
「表妹。」雲閑微微一笑,不似世俗中人。
豆蔻年華,知慕少艾,殷妙兒不禁多看了一眼——唉,人世間的許多故事,都起源於在人群中多看了那麼一眼。
嫡父見長女如此失態,暗暗警惕,找了個「遠道而來,風塵僕僕,必然勞累」的借口,支開了雲閑。待屋中只剩下父女二人,方道:「雲閑是你大姑父的孩子,如今你姑父姑母去了,借住在咱們家,你可要把他當親生兄長來敬愛。」
殷妙兒機敏,一下子聽出了話中之意,順著道:「表哥少失怙恃,實在可憐,不如叫他一直留在我們家,父親也可就近照拂,好不好?」
「不可。」嫡父斷然拒絕,「雲閑雖是我的侄子,可一直寄養在他姨母家裡,能有什麼好教養?素來喪父之子不娶。」
殷妙兒沉著冷靜,不慌不忙:「父親是大家公子,何不親自教養?表哥既然是您的侄子,想來絕不至於有辱外家門風。」
女兒雖然年幼,卻並未撒嬌賣癡懇求他,而是條理分明地逐一駁回他的說辭。嫡父見了,欣慰之餘,難免惱恨——家裡養了她這麼久,為了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人,竟然頂撞父親。怪不得雲閑的姨母不肯再養他,非要以八字相衝為由把人打發出來,可見不是個好東西。
這般一想,對雲閑的憐憫蕩然無存。他道:「妙兒,你年紀還小,等你大些就懂得為父的苦心了。」
殷妙兒「哦」了聲,問:「爹爹,那我要是大了也不改心意,是不是就行了?」
嫡父不動聲色:「等你大了再說。」
殷妙兒微微蹙了蹙眉頭。她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以後再說」不是父親的讓步,而是更堅定的拒絕,但想了想,沒有再爭辯下去。
辯贏了,能如何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容得下子女的意願?這種身不由己的束縛感讓她不適,仿若置身於無形的大網中,卻不知如何掙脫。
唯有沉默。
她希望想到一個能夠奪回自由的辦法,然而,尚未有頭緒,父母便出手了。嫡父以男女有別為由,讓她搬離了後院,又將雲閑安排在自己院子後面的小院落裡,等閑根本碰不到人,連說句話都難。
而母親則被嫡父說動,準備讓女兒離開家裡,去求知書院上學。
殷妙兒驚訝,懷疑事情過於巧合,故作不舍:「女兒不想離開母親。」
「莫做小女兒態。那裡的夫子可是連聖人都嘉獎過的,我費了老大力氣才替你打點妥了引薦人。」殷母不容分說,替女兒做了決定,「等天氣暖和點,你便出發吧。」
母親是一家之主,不止是丈夫、侍從的主人,也是子女的主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父母有命,若是不從,便是大大的不孝,打死也不會有人管。
殷妙兒垂下了眼眸,輕聲道:「好,女兒聽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