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書房裡,一燈如豆。
殷妙兒抱著腿,把腦袋擱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回想這幾年發生的點點滴滴,心裡茫然又無措。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父親母親的考量,並不能算是錯。然而,她的想法,難道又是錯的麽。夫妻要相伴一生,難道不該選一個喜歡的人,非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才算是好親事?
假若隻談利益,何必以婚姻的方式締結?夫妻何等親密,同吃一桌飯,同睡一張床,更應該在乎心意而非利益。況且,古往今來,人們亦如此讚頌心意相通、情深不悔的愛侶啊。
她不認為自己想尋一個喜歡的人,是錯的。
喜歡一個人,想與他朝朝暮暮,本是人之常情。
她沒有錯。
既然沒有錯,父母為什麼不同意呢?就是因為這不是他們看中的人?真可笑,到底是誰成親?他們不滿意,她千肯萬肯也無用,他們滿意,她不同意也得同意。所以說,她根本沒有替自己做主的權利。
一個大活人,不能替自己做主,必須聽從父母。
——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生養之恩,自當回報,可什麼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子女和奴隸有何區別?
殷妙兒知道這個想法大逆不道,但無法控制地怨恨起來。因為她除了恨,別無他法。
就算如今已有了功名,朝廷發放祿米,能自己養活自己,不必叫父母養著,她也不能與家庭決裂,獨自選擇人生。
這是不孝。
不孝之人,輕則杖行流放,重則死罪。
不孝子,天下為之唾棄。
個人的力量,無法與整個世道抗衡。
她甚至不能尋死。
據說輕生之人,下地獄後要飽受酷刑。她縱然不怕,也要考慮雲閑的下場。父母定然會將他認作罪魁禍首,逼他去死。
不能死,不能反抗,不能逃亡。
束手無策。
殷妙兒把臉埋在手臂裡,無聲抽泣起來。
後院。
雲閑被軟禁在屋中,自顧自翻著書。
貼身侍候的小廝憤憤不平:「若不是大小姐,公子怎會淪落到這等地步?這下好了,招惹了公子,她迎娶新人入門,可我們卻要去那等荒野道觀,了此殘生。」
天道不公。他家公子什麼也沒做,頂安分守己的一個人,怎的好人沒有好報,偏生落到這樣淒慘的下場?
「不怪表妹。」雲閑道,「塵網如此,無人能掙脫。」
小廝越說越氣:「那公子就這樣認命嗎?」
「出家修道,斷絕紅塵,未嘗不是好事。」雲閑微微一笑,「就這樣吧。」
小廝瞧著他的笑容,悲從中來,熱淚滾滾。
說什麼得此比目何辭死,隻羨鴛鴦不羨仙,這世道,隻容得下門當戶對的父母之命,容不下無媒苟合的兩情相悅。
*
殷妙兒在屋裡關了一天一夜。隔日,嫡父身邊的小廝傳話來說,假如她不吃飯,雲閑也沒有飯吃。
她心裡冷笑,口中卻緩緩道:「我可以應允這門親事,只要父親讓我單獨見表哥一面。」
小廝面露為難之色,踟躕片刻方應下。
殷妙兒深深吸了口氣,叫丫鬟端了熱水過來擦臉梳頭。她知道,父母一定會同意這個請求,畢竟成親當天,總不能綁了她去,各退一步是最好的。
果不其然,小廝沒一會兒又來了,傳了嫡父的話,許他們見面,不許他們單獨說話。
殷妙兒不為所動,冷冷道:「我說了,要和表哥單獨見面,在他屋裡,或是我屋裡,不許有任何人在場。若父親不應,就請他去葉家,麻煩那位公子守寡吧。」
家事國事,都有個不變的真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她態度強硬,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然,殷家夫妻卻心存顧忌,想著妥善解決此事,莫要傳出去影響婚事,再不愉,也得退讓一二。
他們最終選擇了同意。
殷妙兒見到了被關在屋裡的雲閑。兄妹二人同居家中,卻從未到過彼此的房裡,甚至沒有機會單獨說過話。
「表哥。」她囁嚅著,竟不知該何言語。
雲閑微微笑了,給她倒了一盞茶:「表妹喝茶。」
殷妙兒霎時眼眶灼熱,哽咽道:「我害了表哥,對不住。」
「表妹何錯之有?」他平靜道,「不過天不遂人願。」
她心裡一刺,不知是辯解還是做無謂的掙扎,喃喃道:「我沒有故意戲弄表哥,我是真心的,我……我都準備好了。但我……」
我沒有辦法。
雲閑道:「我知道,表妹不必自責。」
「可我還是害了你。」她仰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不是我鬧這一出,我父親也不會逼你走。」
雲閑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
她問:「那是誰的錯?」
雲閑看到她眉間的戾氣,將她沒有接過的茶盞塞入她手中,用力握攏:「表妹,也許誰都沒錯,只是時候不好。」
殷妙兒攥緊他的手指:「我好恨。」
「怨恨無以成事。」雲閑慢慢道,「我還是希望表妹能夠快樂些。」
殷妙兒說:「沒有你,我怎麼快樂呢?」
他想想,說道:「那你要想著,你快樂,我也就會快樂了。」
莫名的情緒擊中了殷妙兒,眼淚決堤而出,接連不斷地滾落臉頰,浸濕了衣襟。她低頭哽咽,不想他看見自己哭泣。
雲閑拿了帕子,替她拭去眼淚:「不要哭,出家也很好。」
「有什麼好的?」
「遠離塵世,清凈解脫。」他道,「我會時常替表妹祝禱,要你平安康樂。」
殷妙兒道:「我會自己得到平安康樂,表哥自己多保重才是。」
雲閑笑了,輕輕應聲:「好。」
於是,她努力咽回了喉頭的酸澀,捧著手裡冷掉的茶,慢慢喝幹了杯中的茶。而他們的見面,也到此結束了。
三日後,雲閑離開了殷家。
殷妙兒把自己用得慣的東西裝了一個大箱子,從筆墨紙硯到手爐花瓶,全都送給了他。
嫡父背地裡對殷母道:「雖於理不合,也允了罷。她已經徹底死心了。」
殷母遂默認。
*
半年後,親事定下,期間殷妙兒只是露了一次面,其餘時候都在書院念書。她比以往更加用功,宵衣旰食,像是在懲罰自己,又像是在努力抓住點什麼。
十七歲那年,她考中了舉人,然而不是頭名。那屆的解元姓念,單名一個嬌字。是當今長公子的孫女。
念嬌性情溫和,與她頗為投契,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通過這位朋友,殷妙兒對於朝堂有了大致的印象。她們所在的國家名為南國,與北國隔江而治,二國本出一源,卻在前朝覆滅之際,為兩大勢力所佔據。
江水難渡,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唯有做著面和心不和的鄰居。
如今,兩國邊界常有摩擦,紛爭不斷。綜合論之,還是北國更強一些,因為那裡頭出了一個男將軍,姓燕,習得一身好武藝,南國諸多名將,竟無一人能與之抗衡,其實力可見一斑。
但南國也不差,如今執政的藍相極有手段,頒布了諸多政策,國內民心安定,算得上是國泰民安了。
「我娘說,藍相不是一般人。」念嬌道,「三十年內,北國別想進犯。」
殷妙兒點了點頭。
念嬌道:「你可有什麼打算?」
「繼續讀書,考個進士,然後選一地方做一父母官,教化民眾吧。」殷妙兒語氣平淡。
念嬌詫異:「只是如此?」
「不然呢?」殷妙兒反問。
念嬌道:「我道你以你的性子,怎麼都該立個宏願。咱們有個姓寒的小師妹,說是要學成頂尖武藝,打敗北地的燕將軍呢。」
殷妙兒怔了怔,神色複雜道:「我知道,有人想投筆從戎,平定邊疆,也有人想為民請命,造福一方。但我……我想要做的事,永遠都做不到。」
念嬌奇道:「你想做什麼事?」
想做什麼,殷妙兒也不知道,隻依稀覺得這個世道不好,哪怕做了丞相,甚至造反當了皇帝,也一樣很難辦到。
她無聲嘆了口氣,問道:「你呢,你想做什麼?」
「這……」念嬌踟躕片刻,才坦然道,「不怕你笑話,我想做的事有些可笑。」
殷妙兒道:「既然是你想做的,一定不可笑。」
念嬌有些感動,半晌,道:「我覺得,男子的智慧並不輸於女子,囿於後宅委實可惜。」
殷妙兒「嗯」了聲,贊同道:「確實如此。」
「你不覺得我的想法十分荒誕?」這下輪到念嬌訝然了。
殷妙兒道:「自然,男人女人都是人,智力自然相仿。不過女子才能繁衍,故為尊位,但讀書教化,是男是女並無區別。」
念嬌笑了,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說你是知己,果然是知己,你懂我。」
殷渺渺跟著一笑,胸中卻有悵然之意。
她懂念嬌,誰又懂她呢?
*
開了春,殷妙兒滿了十八歲,正式與葉家的公子成親。
平心而論,這門親事絕對不壞,算是她高攀。葉家的當家人乃是六品禦醫,在京城裡極有頭臉,與各達官貴人關係密切。
之所以能結成親,有兩個緣故:一是葉家主夫與殷妙兒的嫡父是密友,少年既相識,知根知底;二是這葉公子的出身不太光彩,其父曾是外室,死後才被送回葉家教養。
京中知曉葉家底細的人不少,均不肯結親,葉家夫君便想找個京城外的,遠遠大發了。正好昔日密友來信提及家中女兒的親事,一個看重葉家背景,一個看好殷妙兒的前途,一拍即合,很快定了親事。
殷妙兒不恨素昧平生的葉公子,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從未見過的人相處。
男子並非不如女子,不好笑,與一個陌生的人,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了最親密的夫妻,才是真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