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衆人沿著策劃好的路綫撤退,同行的妖獸漸漸離去, 至後半夜, 只剩下一隻人面鳥和他們同路。
蔡娥見文茜多次抬頭望著那隻鳥, 不由好奇:「文姐, 那是什麽妖獸?」
文茜猶豫了許久,不怎麽確定地說:「那好像是望京的雛鳥。」
「望京是什麽?」蔡娥從沒有聽過這種奇特的妖獸。
文茜也是從萬獸譜上看到的名字:「是一種傳說中的妖獸,望京的意思是望玉京, 這種鳥死的時候,無論身在何處, 人面都會朝向玉京的方向,故而被譽爲仙界派來凡間的使者。」
蔡娥吃了一驚:「這麽厲害?」她抬頭望著人面鳥,覺得它肖似人類的面孔十分可怖,不由搓了搓胳膊, 「它跟著我們做什麽?」
文茜搖了搖頭:「不知。」
天光乍破時, 他們失去了夜色的保護, 只能降落在地,借地勢與樹木隱藏踪迹。
人面鳥跟著落在了樹上,收攏翅膀, 面孔朝向他們, 眼神幽密。
「它是想幹什麽?」蔡娥小聲問。
文茜望向殷渺渺,語氣淡漠:「這種妖獸都通人性,可能是想報答恩人吧。」
似乎就如她所言, 人面鳥看了他們一會兒, 展翅飛到了殷渺渺身邊。她耗盡了靈力和神識, 一直躺在向天涯懷裡昏睡,人面鳥輕「咻」了一聲,將她喚醒。
殷渺渺睜眼看著它:「你怎麽還不走?」
「咻——」它低下頭,輕輕蹭了蹭她的手心。
殷渺渺感受到掌心裡毛茸茸的觸感,唇角彎起:「走吧。」
「咻——」
「不用了。」她抬首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天空,輕聲道,「你我生而自由,這是你應得的,不需要報答。」
人面鳥歪著頭看著她。
「我不是爲了得到報答才救你們的,我只是遵循了自己的道心,和你們沒有關係。」殷渺渺揮揮手,「走吧。」
「咻——」人面鳥聽懂了,仰起頭顱發出一聲清吟,拍動翅膀回到了天空,眨眼間就飛遠了。
它離開了。
過了許久,文茜才用複雜的語氣說道:「它只是幼雛就開了靈智,未來不可限量,你不該放弃這個機會。」
殷渺渺想了會兒:「我不喜歡靈寵。」
她不介意吃妖獸的肉,亦不介意用妖獸的皮毛做成法衣,對於乘騎妖獸也沒有什麽意見……人類從漁獵到畜牧,本就是一種進步。
然而,開了靈智的妖獸又有不同。
它們是獸,却有了和人一樣的靈智,純粹當做獸來驅使,未免心中不安,可當做平等的生命來對待,又很難做到。再說了,它爲了尋求自由而遍體鱗傷,臣服只是想要報恩,和地火不一樣,故而……算了吧。
「可以簽平等契約,說是靈寵,實爲夥伴。」文茜加重了語氣,「契約是讓人與妖獸結成同盟,妖獸貢獻自己的力量,而修士帶契約獸共同飛升,是公平的交換。」
「這個道理文道友懂,它還不懂。」殷渺渺輕聲說,「它還太小了。」
如果真的要以自由交換某種東西的話,至少希望它能够想清楚這意味著什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懵懵懂懂就想爲了報恩而成爲別人的靈寵。
它還太小了,遠遠不到做决定的時候。
*
有人潜進了季家獸谷放走了一大批妖獸的事情,在半個月內就傳遍了陌洲。
這就好像是□□,不久之後,又發生了四大家族的人在外被殺,凶手留下「誅謝」字的事。
四大家族震怒,在全陌洲通緝犯人。然而,陌洲是如此乾旱的土地,星星之火一旦燃起,就不可能輕易撲滅。
但是,一手促成這件事的殷渺渺情况却不容樂觀,她耗盡了靈力與神識,半路就陷入了漫長的昏睡。
衆人的逃亡也不順利,獸谷事發後,外面到處都有四大家族的人準備抓捕他們。曹飛爲了不連牽家族,半路就與他們分開,走前給他們指了條路:「你們往南走,南邊修士少,還安全一點。」
陌洲東濕西旱,北富南貧,南邊既沒有礦産,又沒有水源,都是黃土荒山,靈氣稀薄,修士罕見,比起北邊平坦的地形,更適合躲藏。
他們日以繼夜飛了幾天,在南邊的一個偏僻小城安頓了下來。
又是一天,向天涯照例給殷渺渺喂了幾顆補靈丹,她吞都吞咽下去了,只是仍無醒來的迹象。
向天涯不由感嘆:「都幾天了,真是個會給人出難題的女人啊。」
飛英反駁他:「我姐姐可了不起了,你瞎說什麽?」
「喂,你最近對我意見很大啊。」向天涯瞄了一眼飛英,「我怎麽惹你了?對前輩尊重點行不行?」
飛英扭過頭不理他。
向天涯想一想,哼笑道:「怎麽,就因爲我和她野合了?」
「肯定是你帶壞我姐姐!」飛英斬釘截鐵道。
向天涯:「……太年輕。」兩人深入交流過之後,他對她基本就有數了,殷渺渺的性格是和狐媚放蕩一點關係都沒有,却是個會享受魚水之歡的女人。
這才對嘛,一個正常的男人,和一個正常的女人,就是會發生一些正常的事,擁有一些美好的體驗。
不過小孩兒是不能理解的,他很寬容:「算了,還是讓你對她保留點孺慕之情吧。」
飛英氣鼓鼓地坐到一旁修煉。
向天涯忍著笑:「那你陪她,我出去一趟。」
「不許去!」飛英叫住他,「你不陪我姐姐想去哪裡?」
「修煉啊。」
飛英瞪他,活像他是準備出去偷情。向天涯在他的注視下邁不出腿,只能坐回去:「那我就在這兒陪她,哪都不去,行了吧?」
「哼。」
向天涯看著床榻上沉睡的殷渺渺,慢悠悠地嘆了口氣:小半個月了還沒醒,這神識得耗損到什麽地步啊。
玩這麽大,真是……意想不到。
他每次以爲看懂她了,馬上就會被啪啪打臉,她用實力證明一句老話,女人心海底針,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稱心就行。
「篤篤篤——」有人敲了敲門。
向天涯起身把門打開,蔡娥探頭看了看:「還沒醒?」
「沒,什麽事?」
蔡娥道:「商量點事,方便嗎?」
「行。」向天涯對飛英努努嘴,「你看一會兒。」
又不帶他!飛英重重哼了一聲:「用得著你說?」
向天涯搖了搖頭,掩門出去了。
他們的動靜,殷渺渺都聽見了,只不過現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她沒有真正沉睡,而是斷斷續續地在做夢。
她夢見自己成了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有端莊和氣的母親,有威嚴的父親,有奶娘,有丫鬟……她很高興,這輩子,她投胎在了一個富足的家庭,不必再爲生活奔波。
可是好景不長,她長到三歲時,外面打仗了。
她父親是一方郡守,忠於皇帝,死守城門不開,可是叛軍來勢汹汹,兵臨城下,城中百姓被困,彈盡糧絕,實在是撑不下去了。
城破的那天,她父親决定殉城盡忠,爲了避免妻女受辱,一劍刺死了她的母親。
她不想死,跪下來求他:「爹,我不想死。」
「你生在我殷家,自幼錦衣玉食,奴婢成群,這些都是聖上的恩德,現在,到你爲陛下盡忠的時候了,怎可苟且偷生?」父親說完道理,又道,「不要怕,爹和娘都會在。」
她連滾帶爬躲開他的劍:「我不想死。」
「你!」父親被她激怒,破口大駡,「我殷家滿門忠烈,怎麽會生出你這樣膽小怕事的女兒?你給我過來!」
「不。」她在桌椅下鑽來鑽去,拼盡全力才能不被抓到,「爹,我不想死。」
「孽種!」父親氣得目眦欲裂,「給我滾出來!」
殷渺渺仗著人小,蜷縮在床底,不管他怎麽駡,死活不肯出來。
僵持之際,外頭傳來了多人的脚步聲,是叛軍來了。
父親氣喘吁吁地看著躲藏在床下的小女兒,恨恨駡了句:「我殷家沒你這樣不忠不孝的女兒!」說完,拔劍自刎,血濺滿了半張床,屍身轟然倒地,不多不少,正好擋住了床下的縫隙。
亂兵闖進府裡,看到自刎而死的郡守,急著割下他的頭顱挂在城門口,也就沒有仔細搜尋那個房間。
她就這麽活了下來,只是活得很辛苦。
戰亂四起,流民遍地,奸-淫-擄-掠、易子而食的事時有發生,她那麽小的一個人,既要靠旁人的善心活下去,又不能太靠近人群,生怕哪天睡著了醒來,就變成了兩脚羊。
朝廷遲遲不能平叛,舉國皆亂,她靠吃草根和樹葉過活,越來越不敢靠近人群,別說只是易子而食,連死人肉都有人吃。
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只是認准了一個方向,渴了就喝露水,餓了就吃土,憑藉著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座山。
山裡會有猛獸,沒關係,不會比人更凶殘了。山裡有果實,有水,有動物,她很熟悉那裡,因爲她就是從山裡走出來的。
一座山能够養活那麽多動物,也能養活她。
只是有點好笑,上輩子拼盡全力都想要離開山裡,這輩子居然選擇了回去,不過,好歹是走到了……她心裡的那口氣一鬆,再也無力支撑,暈倒在了山脚下。
迷迷糊糊間,她被喂著喝了甜津津的水,吃了脆脆的果子泥,傷口被敷上草藥,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她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心,於是把頭埋在溫暖的地方,沉沉地睡去了。
另一頭,向天涯到了隔壁房間,一進屋,就聽人問:「她醒了嗎?」
「沒呢。」向天涯道,「神識損耗太嚴重了,沒那麽快好。」
文茜嘆了口氣,正色道:「找你來是想和你說一下剛打聽到的消息。」
向天涯微微皺起眉:「什麽消息?」
「『誅謝』的人被抓住了。」張斐然肅聲道。
之前有修士被他們的所作所爲激勵,效仿了他們的舉動,殺掉了一個謝家的旁支子弟。但是對方隊伍實力不如他們,逃了幾日,前幾天被謝家的人逮住了。
蔡陽的臉色難看至極:「不止是這樣,謝家傳出消息,要把他們投進水牢。」
一聽「水牢」兩個字,向天涯下意識地看了文茜一眼。
她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白,雙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她自己意識到了,倉皇地收攏五指握成拳,然而無用,她的牙齒也在咯咯作響。
向天涯想起了一些傳聞:
據說,水牢的水潭裡養著封靈魚,魚不停地啄咬修士,使得他們無法使用靈力,而水潭中的水含有劇毒,可以腐化血肉,修士不能用靈力抵抗,慢慢就會被融化,繼而成爲封靈魚的養料。
據說,整個過程中,人都是清醒的,會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被腐蝕掉,變成沒有皮肉的怪物,變成骨架,變成封靈魚的腹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