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洪小寶的別院在一處山坡的向陽面,坡度很緩, 屋子建得精巧可愛, 平臺上甚至還擺了幾盆水仙花, 開得甚是清幽。雖然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住人,但因爲有陣法的護持, 依舊維持著乾淨整潔。
殷渺渺挂念著正事, 一進屋, 顧不得收拾安頓,張口便問:「可以說了嗎?」
慕天光的力氣恢復得七七八八, 見她心急, 握了她的手坐下:「好。」遂將方才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逐一闡明, 末了, 淡淡一笑, 「若非親眼所見,我實在難以想像有人看一眼就能學會我的劍法,且能發揮出最强的實力, 但他確實做到了。」
殷渺渺心裡一個咯噔,不知他說這番話是純粹有感而發,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受到了强烈的打擊, 猶豫片刻, 迂回地試探:「果然傳聞不可盡信,劍魔厲害歸厲害, 不至於到惹人瘋魔的地步。」
「幷非如此。」慕天光搖搖頭, 糾正道, 「傳聞至少有七八成可信,因爲劍魔已經修成了劍域。」
他的語氣十分肯定,劍魔在揮出最後一劍時,那種主宰一切的氣勢必然是劍意之上的劍域境界。
「劍域?」
他解釋道:「劍域之中,執劍者乃是主宰,其他萬物皆成螻蟻,在絕對的壓制下,心智脆弱的人很容易被摧毀意識,進而陷入對世界的懷疑之中。」
她一知半解:「這和易水劍有什麽關係嗎?」
「一般來說,煉氣修劍技,築基修劍氣,金丹修劍意,等到了元嬰,掌握了和空間有關的規律以後,劍下世界即成自我領域,一念生,一念死,但通常是『界』,與『世』無關,除非他的劍極快。」
世爲遷流,界爲方位,劍域掌控的是一方空間,時間的流速不在其中。這是很好理解的,讓殷渺渺驚异的是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否可以理解成,當某個人的劍快到了極致,接近於光速的時候,時間就會變慢。
如果真的是這樣,豈不是和前世的某個理論不謀而合了嗎?
「我一知半解,許是說得不太明白。」慕天光遲疑道。
她忙道:「不不,我聽懂了,然後呢?」
「易水劍的第四重,與劍域內的時間有關。」
殷渺渺明白了,但依舊覺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劍魔用了這樣的一劍,斬去了你的時間?若是如此,與大道無情有何關聯?」
「易水東去,逝者如斯。」
短短八字,無限心酸,屋中一聲輕嘆,爲他,也爲她自己。
「渺渺。」他的聲音猶如春天的楊柳風,徐徐吹入她的耳中,「你不要難過,世間不止是《易水劍》一種劍法。」
不止一種劍法?殷渺渺頓住,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錯:「你是什麽意思?」
慕天光神色淡然,毫無失敗後的沮喪不安,更無面對眼前問題的忐忑迷惘,眸光清亮,唇角微揚,顯然是早有了對策,幷且絕不是放弃她。
果然,他堅定而緩慢地說:「我欲碎丹重修。」
碎丹二字一出,殷渺渺的心驀地沉進冰窖,不可置信道:「你瘋啦?!」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此路不通,我便換一條路走,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既然前方是死路,那換一個方向就是了。
他不會放弃道途,但也不會捨弃她。
「我不同意。」她想也不想,無比堅定地否决了。
「渺渺,莫要賭氣。」他勾過她的手指,攏在掌心裡摩挲,「或許此路艱難,但只要不與你分離,其他於我不是問題。」
殷渺渺解開了衣領的扣子,試圖緩解胸口的滯澀感,然而無用,她覺得漸漸喘不上氣來,像是溫吞的水沒過口鼻,一點點溺斃:「這不是在賭氣,我不會同意的。」
她勉强定了定神,與他分析:「《易水劍》選擇了你,它是最契合你的心法,一旦你改修其他,未必能如此順暢,此乃其一;金丹五百年壽元,你如今一百來歲,加上被奪去的壽命,還有多少?三百年,三百年結嬰成功者,十四洲有幾人,你修的還是不適合的心法,此爲其二。」
慕天光正欲說話,她却不容許,粗暴地打斷了:「聽我說完。」
「天光,你因愛無畏,不懼重頭再來,可是我很害怕,怕會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確定,幷非我不信任你,而是我無法忍受會失去你的風險。」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語速快到不可思議,「一條是平坦的康莊大道——你已經知道第四重是什麽,悟出指日可待,結嬰絕非空想。一條却充滿了艱難險阻,要爭分奪秒,隨時隨地會有喪生的危險,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去走第二條路,我怎麽捨得?」
說到最後一句,她再也扼制不住情緒,眼泪奪眶而出:「你愛我,我就不愛你了嗎?我怎麽捨得看你去走這條路,我不允許。」
慕天光一時無措,他幷不畏懼艱難困阻,三百年的時間固然少,可是能與她在一起,值得去冒這個風險。然而,她的眼泪却讓他難以說出堅持的話,唯有緘默不言。
殷渺渺太瞭解他了,知道他在用沉默表示心意已决。而她也不打算放弃,停頓了會兒,冷靜而殘酷地說:「其三,你爲了我碎丹重修,成了便也罷了,不成,便是我害了你,不提你的師門是否會記恨於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原諒我自己,必成我一生心魔。」
他面色一白。
「你以爲你是拿自己冒險嗎?不,你也在拿我的命賭。」她平靜下來,頰邊的泪痕幹了,皮膚綳緊,「金丹在你丹田,你要碎了它,我攔不住。但是,慕天光你記住了,成功,我與你結緣道侶,不成,用不著歸元門找我算帳,我自己了斷,和你黃泉路上作伴,算我還你今生的情意。」
「不可!」他失態地叫起來,「渺渺,你不能如此。」
她道:「我可以,正如你可以。」
慕天光怔怔地看著她,腦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言語的能力,心臟被無形的手扼緊,支離破碎。
良久,問道:「那你想我怎麽做?」
殷渺渺不答。
他明白了,輕不可聞地說:「你要我放弃你。」
四周陷入了死寂。
光綫逐漸暗弱,窗外景物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黑暗籠罩了他們。誰也不開口說話,任由靜謐吞噬著彼此,仿佛是想借機逃入另一個世界。
殷渺渺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認爲自己應該堅强一些,理智客觀地說服他,然後寬慰他,安撫他,但做不到。
開口的氣力如游絲,一縷縷消散在空中。
她疲倦地跌坐在椅子裡,累得歪倒在一旁。慕天光終於有了動作,他還握著她的手,用力把她拉過來圈在懷中,嘴唇觸碰她的臉頰,吻到了冰凉的泪。
殷渺渺感覺到了他心中涌動的悲痛,身不由己地去安慰他,手指撫過緊蹙的眉頭,綳緊的面頰,微凉的雙唇,滾動的喉結,最後落到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的心緒平復了下來,沙啞著說:「我做不到。」
她深深一嘆,靠在他的胸口汲取了些許勇氣:「我剛才在想,你我若不能雙雙飛升,離別就是必然的結局,只有永生才是真的天長地久。」
「兩回事。」他不上當,「生老病死乃是天意。」
他說得對,「只有死亡能將我們分開」是一句至美的誓言,携手走到人生的終點是最大的勇氣。然而,如今的難關不是生與死,若是畏難退縮,那便是軟弱怯懦,焉能與不可違逆的死神相提幷論?
可是,人生在世困難重重,幷非嘴皮子一碰能輕飄飄地度過。那是一座座地高山,翻越每一次,都要耗盡全部的力氣,倒在途中的人遠比到達終點的多得多。
殷渺渺靜默半晌,苦澀道:「你是勇士,我却只是個懦夫。」
如果她今年二十歲,沒有前世的記憶,那麽她會賭,背負代價,豁出命陪他走上這條路,相信齊心協力,必能花好月圓。退一萬步說,真的失敗了,那也嘗試過、爭取過,無怨無悔。
但現在,她的血已經冷了,與其携手走一條崎嶇的彎路,不如各走平坦大道,縱然無法幷肩而行,至少知道對方一切安好,不會一時不慎就粉身碎骨。
重活一世,心不會變回少年時,她依舊是前世躺在病床上的遲暮老人,永遠地失去了年輕人的熱血和勇氣。
他無畏無懼,她却怕得不得了。
「放弃你,總好過失去你。」她閉上了眼睛,緩緩道,「我做不到,你恨我吧。」
他攬著她腰肢的手倏地收緊了。
殷渺渺心中苦笑,這個答案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告訴他,因爲說出了口,一定會在心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疤痕——他終於知道她幷沒有那麽愛他,往日的濃情蜜意只是一戳即破的薄紙,風吹雨淋就會破碎。
情深似海,願意豁出前途與性命的深愛,到頭來隻換來比琉璃還易碎的薄情。
真是可憐。她想摸一摸他的臉,但又忍住了,只是從他溫暖的懷抱中掙脫,踉蹌著站了起來。
而後又跌了回去。他不肯鬆手。
「我放弃你了。」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必再做任何堅持,我不會改變主意,你要恨我就隨你的便吧。」
「渺渺。」他用力握著她的手腕,緊緊地拉住她,許久,艱難道,「我答應你,你不要哭了。」
他冰凉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可是泪珠一滴滴滾落下來,綿綿不絕,怎麽都擦不完。她怔忪半晌,抬手去擋他,却發現他的手背濕漉漉的,全是她的眼泪。
怎麽會呢?她哭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幽幽的月光照進來,暈亮了一小方的天地,她突然看到他的衣襟上顔色深了一片,伸手一碰,不是血,是眼泪。
原來,當她依偎在他胸前的時候,就已經泪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