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女尼靜塵含笑讚美道:“久聞總壇神勇武士毒郎君的迷魂針鬼神難當,果然名不虛傳。”
毒郎君笑笑道:“獻醜,獻醜。”
靜塵指指地上的胡矮子道:“我們早就發覺這矮子形跡可疑,只因摸不清他的身份,不敢隨便冒然出手,沒想到毒郎君眼力過人,一照面便看透了這廝的原形。”
毒郎君溜了那楞頭漢子一眼道:“這位是神君座下的鐵武士牛大頭,這件功勞應該記在他頭上。”
靜塵望望那位四等武士,面現疑問之色,似乎不太相信。
毒郎君笑道:“我們這位鐵武上面呆心不呆,過去江湖上,不少人以貌取人,都上過他的大當。”
他又笑了一下道:“他剛才一進門說的那幾句‘呆話,’你只要稍稍品味一下,便該知道他有多機巧。早先在外面,也是一樣。就因為他故意裝呆直言,才叫這矮子鬆了防範之心。”
靜塵又望了地上的胡矮子一眼,轉向毒郎君道:“郎君打算如何安置這個矮子?”
牛大頭道:“這種無名小卒,還不是挖個坑埋掉算了。”
毒郎君擺手制止道:“不可以。”
牛大頭道:“為什麼不可以?”
毒郎君道:“等藥性過去了,本座想先盤問他的來歷,以及他暗中窺視慈雲庵的用意。”
靜塵點頭道:“這一點相當重要,的確應該盤問一個清楚。”
毒郎君道:“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靜塵道,“哦?”
毒郎君道:“總壇胡護法籌劃的‘屍殺手’,人數還差很多。這矮子中了本門的迷魂針,不但沒有立即倒下去,而且出招相當靈活有力,可見這矮子一身功力不弱,在江湖上定非等閒之輩,押回總壇交給胡護法,可能派得上用場。”
靜塵道:“如果還有用處,當然要留活口。”
她遲疑了一下,含笑望向毒郎君道:“郎君這次蒞臨本分壇,是否另有公務交代?”
毒郎君吩咐鐵武士牛大頭抱起胡矮子,然後轉向靜塵道:“說來話長,進去再談。”
(五)
衣。
帽。
鞋。
襪。
全是新的。
只有那根牙嘴銅鍋的冒煙筒,沒有更換。
大窮神原地轉了幾圈,摸摸衣領,瞧瞧腳尖,渾身不自在。“不行,彆扭死了。”
他話沒說完,已解開了第一個鈕扣。
弓展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強忍住笑,正容道:“這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就算穿在身上不舒服,也不過一個晚上的工夫,您老也算是個老江湖了,怎麼這樣沒有一點耐性?”
大窮神搖搖頭道:“不行,不行,那種地方我看還是換了你們年輕人去,比較適當。”
弓展故意咦了一聲道:“這是什麼話?我們是計議好了,我才去購買這些行頭的啊!前輩如果說了話不算數,以後辦起事來,誰還聽你的。”
大窮神像告饒似的道:“老實說,那種風月場所,我要飯的實在沒有真正進去廝混過。”
“那又有什麼關係?”弓展忍笑忍得很痛苦:“什麼事情都有個第一次啊!身為江湖人物,見識就是學問。妓院、酒家、賭場,都是罪惡的淵藪,你若是迴避這些地方,豈不成了迴避罪惡,不敢正視匪徒?”
大窮神輕輕嘆了口氣道:“又被你小子套住了,跟你小子在一起,我的警覺性總是不夠。”
天色慢慢的黑下來了,三湘第一樓前,車水馬龍,熱鬧異常。
走在前面的大窮神,忽然腳下打橫一挪,站在一處店簾的陰影下。
弓展跟了過去道:“什麼事?”
大窮神道:“還是不行。”
弓展道:“什麼不行?”
大窮神道:“我還是不能進去。”
弓展道:“出來的時候,不是已經說好,怎麼又反悔了?”
大窮神道:“這個——唔,不是反悔不反悔的問題。”
弓展道:“是夠不夠勇氣的問題。”
大窮神道:“也不是。”
弓展道:“那麼是什麼?”
大窮神支吾了一下道:“是……是……是胡矮子,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跟我打個照面,今天到現在還沒有見到人影子,我擔心那矮子會不會出了毛病。”
弓展道:“這個你放心,慈雲庵那邊,等下我會趕過去看看。這邊你辦你的事情。”
大窮神推無可推,只好重新移步,像一個被押赴法場的死刑犯人似的,慢吞吞、懶洋洋的向三湘第一樓走去。
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每個人通常都有一種他自己所喜歡的生活方式。
一個人只有生活在他自己所喜歡的生活方式裡,才會感到自由、舒適、愉快。
大窮神一向的生活方式是,穿著隨便、吃喝隨便、行動自由、議論自由,看到人間不平事,隨時隨地都可以管上一管。
如果你給他一身新行頭,一頓豐富的筵席,甚至有美女相陪,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福氣,而在當事者本人,則無疑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他昨天是喝多了酒,被弓展拿話套住的。
他喜歡弓展的灑脫、風趣、正直,所以,他跟弓展成了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
但每當他跟弓展走在一起,他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惱。
弓展太頑皮了。
無論鬥嘴或打賭,他幾乎從來沒有佔過上風。不過,儘管當時滿肚子火,但事後想想,事情十之八九是自己起頭惹起來的,自己鬥不過對方,並不是弓展的錯。
而且,老實說,這顯然也是生活的情調之一。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一個像弓展這樣的朋友,生活又有什麼情趣?
三湘第一樓的夥計之中,眼光勢利而銳利的角色,並不止煙蟲老六一個人。
今晚,樓下輪值領客的水泡眼小張,就是一名高手。
水泡眼小張一看到大窮神那付鄉巴佬過年的打扮,就曉得這種人雖然上了年紀,但絕不是風月場中的老手。
而以他在第一樓多年來招呼各式客人的經驗,他知道這一類的客人,銀子多得可以壓死人,見過的世面卻少得可憐。
所以,對待這種客人,可以痛宰對方的荷包,而大可不必當作上賓招待。
因此,他將大窮神引進菊花廳。
大窮神祇知道一般餐廳有“廣座”“雅座”之分:並不清楚第一樓這種地方也分什麼“梅”“蘭”“菊”“竹”。
水泡眼小張將他領到菊花廳第六號客房,他亦步亦趨,任憑擺佈:心底下只是覺得這座第一樓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奢侈豪華而已。
點過酒菜,水泡眼小張不徵詢他的同意,就代他叫來一個花名大金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