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六十九
蟻后笑道:「胡小友所需,些許不是我辛夷界所出。但我辛夷界有的,自當奉上。」
胡天欣喜不已,笑著道謝。
不時蟻后便命妖蟻奉上幾隻乾坤袋,盡數掛在了歸彥的脖子上。
沈桉又不情不願替胡天算賬付了款項。
「這算什麼事兒,老朽的算盤居然替個潑皮算賬。」沈桉很是不高興。
諸事畢,大巢外,葉桑也將胡天捆上了像風大輿。
因著辛夷界的木元素實在充沛,胡天樹長勢頗佳。此時已不能進得像風大輿廂內,葉桑同易箜只得出此下策。
胡天躺在像風大輿棚頂,被數根縛鬼繩捆得結結實實,生無可戀。
易箜此時上前來:「師兄,現下感覺如何?」
「天真藍啊,那雲跟棉花糖似的。話說,我雖然能出聲,但好像沒嘴了吧?」
易箜直率道:「沒有。」
整個樹,只剩下胡天一雙眼睛。
「吃不了東西了?我會不會被饞死啊。」胡天憂心忡忡。
晴乙不解:「不該是被餓死嗎?」
「無妨,木元素會補充你體內所需。」花困冒出來。
胡天並不搭茬,只管仰面看雲,九十度憂傷感嘆:「不吃飯的人生,和死又有什麼分別?」
「你飯桶啊!」沈桉到得像風大輿前,打斷了胡天的惆悵。
他轉頭領著葉桑、易箜同蟻后道別。
蟻后一一還禮。
待到葉桑時,蟻后忽問她:「葉小友,若有一日,蚍蜉與人族開戰,你選哪一方?」
葉桑抬頭,斬釘截鐵:「我選劍。」
「便連人都不選麼?果然是劍修。」蟻后笑著搖頭,「辛夷界木元素畢竟充沛,諸位還是盡快帶胡小友離去。今次我便不多送了。」
「您留步。」
沈桉客氣完,領著眾人上了像風大輿。徑直離去。
待到像風大輿消失,蟻后轉頭看向花困:「若是有一日,葉桑同我蚍蜉一族對立,你待如何?」
花困不語。
良久,蟻后道:「早前你一直要出去,此番妖祭結束,你便出去遊歷吧。」
花困躬身彎腰:「是。此時,也請母後容我告退。」
「去吧。他們會從裊鋒界那道界橋離去。」蟻后擺手,轉身回了大巢。
花困招來一片葉子,迅疾向那處界橋衝去。
然則沈桉一行人,卻並未徑直去界橋。他們駕著像風大輿往辛夷界集市的路上走了一遭,且是一路慢行。
易箜很是不解:「師父,為什麼要從這兒走?」
「徒弟啊,有個詞叫'招搖過市',你可懂?便是讓妖族都看看,胡天變成了一棵樹。如此,那些妖便不再惦記胡天的樹種了。」
沈桉拍易箜,「此乃計策宣揚,你可要學著點。」
易箜認真問:「可是師父,那些妖怎麼知道這棵樹是胡師兄呢?」
「咦?」沈桉愣住。
胡天在棚頂,翻白眼沒好氣。恰此時,像風大輿行到妖族聚集的一處。
胡天靈機一動,扯開嗓子吼:「沈桉你這糟老頭兒!哄我把十顆種子都吃了,現下變成這麼個玩意兒!從此不得好活,我與你不共戴天!」
沈桉一聽,立刻把腦袋從車窗伸出去,探出半個身子,扒在車頂,罵道:「胡天,我把你這個沒良心的潑皮無賴生撕活剝了!你他娘自己吃樹種還有理了?活該麼你!活該!」
一路行來,一路對罵。
沈桉罵久了,扒拉棚頂累,便回到車廂,倚著車窗同胡天打嘴仗。
易箜起先還擔心,後又疑惑:「這是在宣揚?」
易箜去看葉桑尋求解答,卻見葉桑將重劍擱在腿上,手指摩挲,似在深思。
半晌,葉桑抬起頭,四下看了看,對晴乙道:「師妹,我有事要想請教。」
晴乙忙在葉桑身邊落下,細聲道:「師姐但說無妨。」
葉桑將重劍背上:「花困是不是喜歡我?不是妹妹對姐姐的那種,是我爹對我娘的那種。」
此話一出,車廂全靜下,便連外間胡天都不說話了。
沈桉轉身,咳了咳:「小葉桑,你這才……」
話未講完,像風大輿到得界橋,窗外一妖蒙著面紗守在無極界碑邊。
「找你的。」沈桉轉頭對葉桑道,「你可要去?若去,我等前方守候。」
葉桑點頭,跳下了像風大輿。
花困自無極界碑前站起來。
葉桑近前,離了三丈時停下。
花困雙手交握,低下頭。陽光自側面落下,勾勒半面輪廓。
葉桑忽揚聲道:「花困,我舞套劍給你看,如何?」
花困愕然,輕輕點了點頭。
葉桑抽出重劍,抬手起式。
晴日暖風,重劍繁花。葉桑長髮高束,延頸秀項,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重劍舞動,時而風扶弱柳,時而開山闢地。起承轉合,四季輪換,驚鴻遊龍,恍惚仙神。
沈桉遠處觀之,不禁嘆道:「怪道家主曾講,葉桑未入極谷,極谷當號喪三日。」
少時葉桑舉劍襲去,隔了三丈,劍鋒指在花困眉心。
花困驚駭,不由退了一步。
葉桑收招撤劍,眉舒目展:「可明白了?」
車內眾人齊搖頭。
花困猶疑:「桑桑姐姐,最後一式,有殺氣……」
「不好騙你,我練的便是殺劍,非生即死。方才不殺你,並非因你是花困,只是沒有殺你的必要。」
葉桑歸劍入鞘:「你與劍,我選劍。」
花困垂手低頭。
葉桑站立片刻,轉身而去。
像風大輿再起,上得界橋。
幸而界橋之上隔絕聲響,也是避免了一番尷尬。
及至像風大輿下了界橋,倒是葉桑先開口:「歸彥哪兒去了?」
胡天躺在車頂,有氣無力:「它在我臉上趴著呢。」
說是臉上,不如說是樹上。歸彥此時蜷縮四肢趴在樹幹上,下巴貼著樹皮,鼻尖三寸外便是一雙眼睛。
少時趴累了,歸彥站起來,踩著樹幹散步,也不管那雙眼是誰的,只管踩上去。
胡天沒好氣:「大爺,您能不能去車裡待著?這天上的風好大。」
像風大輿一路疾馳,天上罡風好似刀割一般打在樹幹上。
葉桑一眾人排隊叫歸彥進車廂。它卻不理,一會兒鑽進樹葉裡,一會兒啃啃樹皮,一會兒再拔幾片樹葉。很是悠閒自得。
胡天見風沒把它吹飛了,便也任它去。
趁著天上飛,胡天閉目,將心神沉入識海,抓了蟻后給的雙情絲運化部心訣綠光,再去七魄。
起先頗有些難,胡天神念拽著著那片心訣綠光,綠光時而沖出體外,時而又沉入識海。形似浮水,想要停在一處,總是不易。
幸而幾番之後,胡天稍有領悟。他將心神落在那片心訣綠光上。如此停在寸海釘上,再去看外間,便見一片綠色氣霧般籠罩,越向外越深重。
胡天心知綠色霧氣為細妝木上的木元素。此時它們凝聚在寸海釘之上,那處為軀殼。
寸海釘下是靈魄。
胡天心神再起,拽著運化部心訣離開寸海釘,融入綠霧。片刻回轉,胡天向寸海釘上去,一線綠霧被心訣綠光牽引,向下而來好似綠絲。
然則未及在寸海釘上落下,那條霧氣便消散了。
胡天懊惱,心知牽引降落得太快。
他再回到綠霧中,極盡小心。思及前番在穆椿的星河芥子中,那時以快取勝,覺著遭罪,未曾想快有快的好,慢也有慢的壞。
哪怕再慢,也必得凝神靜氣全神貫注,稍一走神,霧氣便是散去。
如此反反覆覆,屢戰屢敗,終是一次。胡天心無旁騖,又極盡緩速,將一縷綠氣牽入寸海釘。
綠氣木元素落下,剎那寸海釘震顫,那縷綠氣卻是不急不緩,順著寸海釘丁點沁入靈魄。
胡天終是鬆了口氣,此時他心神立於寸海釘上,向外去,又有寸海釘如無數平台。
這才是一顆寸海釘,還有九百九十七顆在等他將綠色的木元素牽入其上。
胡天只得再去,便是幾次三番,又在寸海釘上扯出一條綠絲來。
再回頭,卻見第一根綠絲已經消失,那平台下,只丁點綠色木元素彌散入七魄。
「擦!」胡天大罵一句,瞬時,心神彈出。
胡天睜開眼。
有人拍手:「師兄醒了!」
「師弟,你小點聲,我雖然沒耳朵,但也是能聽見聲兒的。」
胡天又問,「我回善水宗了?我這是在哪兒呢?」
「師兄,我們回來已經有半個月了。你現下栽在九溪峰頂。」
「沈老頭兒還真把我當樹了!」胡天怒,「幹嘛把我栽了!他怎麼不把我埋了!」
易箜:「這個,我也不知道呀。」
胡天沒好氣:「讓他來,我要和他決鬥!」
晴乙樂:「胡師兄,師父囑咐,若你醒來說他壞話,就把你鋸了。」
「別介!我知道沈伯好意。」
胡天也知,怕是把他栽了,才能藉著樹,供養肉體,不至於餓死。只是此時若劍界正值仲春,胡天身上的葉芽抽出不少,長得越發茂盛。
胡天又覺有哪兒不對:「你們在這兒已經半個月了?沈桉已經走了?」
易箜點頭,將各項事情交代給胡天聽。
便是歸來善水宗後,穆椿來信示意,將胡天栽在九溪峰頂。沈桉又讓易箜晴乙留下。
「留下照顧我?」
晴乙搖頭:「師父說,留下入個人力股。幫師兄你開'超市'。」
「師父原話是,」易箜學著沈桉的樣兒,「同胡天那小潑皮講,易箜的工錢是要付的。分紅我年終時來收。」
胡天哭笑不得:「那山下的屋子,還得去打點。我現在如何弄得?」
「師兄放寬心,」易箜忙道,「師父已是將上下都打點好了。」
胡天愣了愣,實在沒想到沈桉會有如此好心。
易箜又補充:「師父說,這得另算一股。」
胡天翻白眼:「我就知道,沈老頭從來不白幹。」
如此,胡天倒也願意,他便將各項事宜講述給易箜聽。
聽聞「明碼標價」,易箜很是歡喜。
胡天想了想,喊道:「歸彥?」
歸彥從胡天「樹」的枝葉間跳下來。
胡天樂:「把紅色白色,還有黑白格子的乾坤袋給易箜。」
易箜上前要去幫忙。歸彥讓開,只管蹄子順著後頸向腦袋撓,撓下三個乾坤袋來。
「這些都沒佈禁制,裡面的貨品都是我挑了來賣的。你拿去吧。另外,有個賬本,你照著上面記錄。」
胡天一一囑咐交代,易箜領命而去。
胡天便再次閉眼進入靈魄中去,同那些綠色霧氣較量。
時不時,他會轉醒一回。
快入夏時,鍾離湛來找過他一回。因著胡天活蹦亂跳出去,卻變成棵樹回來。有人質疑,葉桑這任務不算完成。
「我也只是來聽師弟講述經過。好有個定奪。」
歸彥趴在樹上,甩尾巴掃開飛來的蝴蝶,歪腦袋看鍾離湛。
胡天忙道:「師姐本來是不想去去辛夷界,也是受我哀求。啊對,還有沈桉那老頭兒。況且我此番經歷,必受益。只能說師姐這監督任務做得棒極了。」
「我也是如此想。」鍾離湛笑道,「師弟莫憂心,一切有我。定不讓葉師妹受半分委屈。」
胡天忙道謝。
其實葉桑經常來,偶爾胡天醒著,葉桑就對他講劍,並不多說庶務。
到了夏天,葉桑每日傍晚都來樹下練劍。練完,若是胡天不醒,她也會站著看一會兒歸彥。
看它滿樹亂竄,嚇鳥踢蟲子,頗有趣味。
到得九月授衣時節,胡天也開始落葉子。事情頗好笑,卻是將易箜嚇得不輕,怕胡天掛了。
於是整個秋季,胡天只好牽幾根綠絲,就醒一次,防止易箜覺得他掛了。或者別人以為他掛了,把他給砍掉。
此時他牽絲已是熟能生巧,且從一次牽一根木元素綠絲,練就一次牽十多根綠絲。綠絲也能維持很長時間不散。
都是水磨功夫,胡天倒也作出些意趣。待他將九百九十八顆寸海釘都繞過一次綠絲,冬天便來了。
初冬時,易箜對胡天講,若水部開始準備年終典祭。
所謂年終典祭,便是將若水部弟子一年得失盤點,再將獎懲宣佈。
據說胡天此番信點極高,該是登台領獎的命。
可惜他現在是棵樹,出不了這個風頭了。
胡天大為失望,對歸彥講:「我從前上學都沒被表揚過。好不容易光鮮一回了,居然成了棵樹。你把我從土裡刨出來吧,滾我也要滾去參加典祭。」
當然只是玩笑話。
歸彥不搭理胡天,它從樹上跳下來,蹲在胡天面前,用蹄子熟練扯開易箜給的乾坤袋,刨出裡面的點心吃起來。
「沒良心的小壞蛋!」胡天說著,卻是笑起來了。
快一年,易箜葉桑都是常客。偶爾胡天醒過來,他們都不在,便只有歸彥。
歸彥或是趴在樹上,撓胡天癢癢。或是跳下去,吃東西給胡天看。時不時還把兔子放出來,攆著兔子圍著樹跑,直把胡天看得昏頭轉向。
又一番,歸彥吃完點心,收了乾坤袋,向遠處看去。
九溪峰外,一片重疊山巒。此刻寒冬冷夜,天邊殘月升起。
胡天說:「你猜,月亮升起來的是個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