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今天來聊另一件事吧,瑞斯弗德先生,你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好嗎?」
他現在已經摸清了這件事情運轉的規律:不管他們要談的是什麼,實際上總是關於同一件事,而那件事正是他在這個房間裡的原因。「我們之間的關係比較複雜。」
「複雜,是因為他比你大八歲呢,還是因為他是個正氣師?」
「都有。」
「據你觀察,如果他知道你是這樣對待這份名單的,他會有什麼看法?」
斯蒂芬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他寧願去死。」
「如此驕傲?」
「不,如此拘謹(prude)。」
羽毛筆在墨水瓶內刮擦。「我可能把問題提得太繞了,」那個男人用一種真誠的聲音說,「我向你道歉。畢竟這就是我們在這裡的目的:節省彼此的時間。」
他不置可否地望向對方,隨後聽到一陣椅子在地板上拖拽的聲響。
「瑞斯弗德先生,自1918年11月3號——你隱瞞你哥哥的死訊那天起——他繼續存活了多長時間?」
「五年,將近六年。確切地來說,是五年七個月零二十一天。」
「這在你的計劃之中嗎?」
「不,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料之外。」
「那麼,在這五年七個月零二十一天期間,從來沒有過一個時刻,哪怕是半秒鐘,你決定放棄這種隱瞞,對西瑟.瑞斯弗德說出真相?」
「沒有。」
「即便是在戰爭結束之後?」
斯蒂芬.瑞斯弗德在椅子裡扭曲著轉動了一下身軀,彷彿被一根看不見的鞭子抽了一下。「我還記得在戰爭結束後的一兩年內,我提心吊膽了好一段時間,因為陣亡士兵的軀體每天都在被運送回國,即便是一件偶然被好心人從屍體上取下,根據地址寄回英國的東西——比如說西瑟身上的肩章——都有可能暴露事實的真相。每天,打開信箱前的那一刻,我都懷疑有這麼一件東西在裡面等著我,這麼一小件在別人眼裡微不足道的東西就有可能毀掉全部的幸福。我等了一段時間,我做好了準備,一旦這種事情發生,就在魔法部的正氣師們上門來之前寫下認罪書坦白整件事,撇清西瑟的罪責: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又過了兩個月,四十七天,隨後是一整年,我明白這件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我記得那是在1921年4月裡的一天,當時,我坐在花園裡,突然間,我很確定它不會再來了。我回到房子裡,收拾好行李,給西瑟留了一張字條以後,我離開英國去了義大利。」
「但是你在兩個月以後回來了,儘管並不繼續擔任信使這一工作。」
「如果你手頭的文件是這麼記錄的,」他笑了一聲,「那麼就肯定是真的。」
「請注意一下你的態度,先生。」
他不作聲了。這個人為什麼要用這種目光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穿著劇院演出服裝在咖啡館裡表演馬戲的傻瓜,就像看著一個不懂魔法卻又要賣弄的麻瓜一樣……那瓶墨水肯定已經快要見底了,羽毛筆抬起來,蹭了蹭那個正氣師的袖子提醒這一點。
「在你回來後不到一個月,西瑟.瑞斯弗德從他任職的部門辭職了。這一點你總該承認是真的吧?」
羽毛筆疑惑不解地停留在問話的男人袖口邊緣。「對不起,我忘了,」那個聲音彬彬有禮地道歉,「不是辭職,因為他甚至沒有正式遞交通知。他是不告而別的,魔法部在兩個星期後才收到他從巴黎寄來的一封快件,在信中,他把這件事告知他的頂頭上司,而不是在請求准許。我為他的未婚妻感到難過,因為她竟然比那些人——那些和西瑟一起工作的人——更晚知道這件事,這讓她在整個倫敦名譽掃地,你不覺得這樣做有些殘酷嗎?後來,人們才得知——在意亂情迷刊登了那篇小道消息以後——他拋下這一切,一份令人艷羨的職位和一個漂亮的未婚妻,獨自去了巴黎。從1921年7月到次年的9月,他一直待在那裡。這段期間魔法部對他近乎於一無所知。你介意由你來講述這段歷史嗎,瑞斯弗德?」
「為什麼不?」
「想必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去巴黎吧。」
「他不是隻身一人去的巴黎,」他用一種語氣說,「他和我在一起。」
「原來如此。可在1923年的10月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倫敦,在崔佛的推薦下,補了魔法部空出來的缺,那時候距離他正式被宣告死亡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你又怎麼解釋這一點呢,瑞斯弗德先生?你認為這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對自己的欺瞞行為進行的悔罪?你認為這是由於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近了嗎?」
「我不能解釋這件事,因為……」斯蒂芬用不經意的語調說,「……我們當時有將近一年沒有見面,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他了。我是從別的渠道聽到這個消息的。」
「是這樣。那麼,請問你了解他回來以後的職位嗎?」
他急促地開口,像要在沉默即將開始的瞬間殺死那沉默似的。「……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請回答吧,瑞斯弗德先生。不然今天的談話時間會長上兩倍。」
「我……」
「請回答這個問題。你清楚他回來以後的職位嗎?」
「信使。」
他的手指抖得太厲害了無法再打下去,他下意識地將一隻手握成拳,再鬆開。可是這樣也無法緩解那種蔓延周身的僵硬感。他把掌心翻過來,凝視其中一隻手。
窗底下有什麼人在笑,他像是偷東西被抓住了一樣收回視線。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往下看,一對男女在過道的廊下擁抱著。那個年輕人湊到女孩的耳邊說了什麼,她再次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在窗邊默默地停留了一陣,其中一個人抬起頭,也許並未發現他,但他立刻轉身回到了桌前:他坐下來時心跳得很快。
「我以為在戰後已經沒有這種需求了。」
「確實沒有,這個部門只是為了安置他罷了,在當時,這已經是一個名存實亡的部門,直到葛林戴華德惡名遠揚後才重新受到重視。然而西瑟不肯安於現狀。我後來發現,他在利用這個部門幹自己的事——他通過檔案找到了每一個從名單上銷去的名字,給他們的親人寫信,告訴他們真相,告訴他們這些人不是逃兵,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這種事情是觸犯眾怒的,這讓他很快成為眾矢之的。」
「你剛才說你們不再見面,你對他的事情並不關心,那麼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讀報紙。」
「斯蒂芬,請不要把我當做傻瓜,」秘書進來把墨水瓶換掉了,那支筆現在流暢而敏捷地寫滿了一行,「報紙上並沒有刊載這些。」
「好吧,就當我是在關心他的動態吧,那又如何?」
「這麼說,他當時已經知道自己死亡的真相了?或者說,他再次回來工作,擔任同一職位,是不是對你的一種報復?」
不太肯定的聲音洩露出一絲慌亂……「我不知道。」
「瑞斯弗德先生,」那名正氣師突然把那本厚厚的記事冊推開,望著他的眼睛,好像已經受夠了這些廢話,「請告訴我們,你和西瑟.瑞斯弗德的真正關係是什麼。」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斯蒂芬.瑞斯弗德已經準備了將近十年,在這十年間,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在為此做準備,現在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好像都是這種準備工作的結果:大到窗外那方藍色的天空,小到桌子上不經意漏下的一滴墨水。他再看了它一遍,包括它裡面坐在他對面的這個陌生人,儘管他早就看過了。
「我們是情人。」
「請解釋一下你的回答。」
「從戰爭結束前的一星期,到1922年的9月的最後一天,我們成為了一對情人。」
重重的鼻音。他注視著那個男人掏出手帕擤了一下鼻子,那人現在一定非常希望能像擤掉鼻涕一樣把他聽到的這件事擤走。「你確定你不想修正一下你的答案?」
「不。」
「瑞斯弗德先生,聽好了,你這個雜種。為什麼你要這樣誹謗一個已經去世的人?」
他仰頭望著那張突然發作的臉,笑了。「不再叫我『斯蒂芬』了?正氣師先生?」
「你這個齷齪下流的——」
兩個男人進來把那個朝他衝來的正氣師給攔住了。他們一個拍拍他肩膀,另一個在他耳邊低聲勸說著什麼。斯蒂芬低頭望著自己手中的煙。進來的第十七個小時他們給了他香煙,這是一個錯誤。他用眼睛盯著煙,好像在和燃燒的火焰對話。
騷亂平息,桌後的人換成了一個年長些的男人。「我為剛才的事道歉,先生,阿什和你的哥哥一起工作過,我想他對待這件事的反應比較情緒化,他本質上來說是個好人。你知道嗎,他差點被派到你哥哥的部門去,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
「是嗎?」他泛泛地說。
「不管怎麼樣,你現在由我負責了,」新來的人說,「你需要休息一下嗎?阿什有沒有給你帶來任何不便?」
「不用了,我很好,」猶豫了一陣,他補充道,「請不要為難他。」
「當然了,」這句話似乎讓那個年齡比他大了一倍的正氣師有些意外,「我們繼續吧。你們剛才談到哪兒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由你來告訴我呢? 」
那個人笑了。「他們都說你特別棘手。」
「我不知道我出名了。」
「噢,當然,在你成功『復活』一個正氣師以後,是很難不出名的,先生,」這個人把一切娓娓道來,好像斯蒂芬不管是殺了一個人,還是在他面前和葛林戴華德共進晚餐,他都不會眨一下眼——這讓斯蒂芬預感到他更難對付,也預感到接下來的一切絕不會輕鬆。「你不僅復活了他,還差點讓他擁有另一段人生呢。」
「五年的時間很難稱得上是一段人生。」
「是的,可是依然讓人印象深刻,你不覺得嗎?我們還是按順序開始吧,正好給我一些時間讀完你的檔案——你不介意我邊讀邊做一些筆記吧?好。讓我先翻到第一頁……喔對了,就是這裡。在更換了名單以後,你『迅速意識到瑞斯弗德的魔杖上出現了死亡記號,並且這個記號——』,我道歉,書記員採用的筆法總是有點枯燥的,『——即將暴露出使用者本人已經死去的事實。』真是太文縐縐了,這些法庭書記員。那麼,你對此採取了措施,是嗎?瑞斯弗德先生?」
「是的。」
「願意解釋一下你的措施嗎?」
「沒什麼複雜的,」斯蒂芬說,「我對他施了咒語(I've enchanted him.)」
「施了咒語?」
「他會因此陷入愛河……」他說,「……陷入愛河的人是不會注意到那些微小的徵兆的。他不會看到魔杖上出現的死亡記號,除非我把咒語消除。」
「那麼,」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為了讓他不去發現他已經死去的事實,你讓他瘋狂地愛上了你。請不要把接下來這個問題當做冒犯,瑞斯弗德先生,我只對事實感興趣,我和阿什不一樣,道德不是我的專長。在此之前,你的兄長曾經對你展現過任何不同尋常的感情嗎,任何一絲超出普遍範疇的情感?」
「不曾有過。」
「明白了。在你看來,你的咒語管用嗎?」
「我說不准……」他吸了一口煙,皺著眉頭,「……可以說是奏效了吧。魔杖上的死亡記號消失了……但有時候,我懷疑它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樣有效……因為他比一般被施了這種咒語的人要清醒得多,也許是因為咒語只抓住了他的一半,另一半在戰壕裡……所以,我說不准。」
「你是什麼時候移除這種咒語的?」
「戰爭結束的一週後。」
「可是在1921年,當戰爭結束,咒語也不復存在,他還是跟你一起去了巴黎。」
「是的。」
「有誰知道這件事?」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他很想講得清晰一些,然而那一幕似乎距離現在很遠了,「我給莉塔寫過信,告訴她我們現在的地址——我無法知道那封信是否安全抵達,因為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阿不思•鄧不利多……他到巴黎看望過我們。還有蒂娜.金坦,她也知道這件事。」
「那麼,從1918年到1923年的五年間,你一直生活在謊言之中,而且心甘情願地生活在謊言之中。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一切有被揭穿的一天嗎?」
他明白過來這種熟悉感了——這種友好和耐心,這種諄諄善誘,這是和瘋子說話的口吻。他的呼吸變得困難,但談話並沒有被中斷。「瑞斯弗德先生,在吉拉爾德.海恩斯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
「你用他來頂替了你哥哥在名單上的位置,對嗎?」
「我不知道!」
「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先生——用吉拉爾德.海恩斯的名字將你哥哥替換掉,因為這個不滿二十一歲的年輕巫師當時寫信給你,告訴你他非常希望去死?『我希望我在你們那份名單上的排位能夠提前,』你提到他在一封信上說,『因為我不願意再這樣繼續生活下去了,卻又不知道怎麼去死。我知道自己這樣不算活著,因此,先生,我只能求助於你了。』——這封除了你以外沒有一個人讀到過的信,這封用來延長你哥哥的生命卻導致另一個正氣師死亡的信,是否是你捏造的?」
「我不……我沒有捏造……」他的語氣因為激動而扭曲,字詞全都擰絞在了一起,「……我從來不曾……如果吉拉爾德……」
「你同意了,一個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另一個是你的哥哥以及你的愛人,所以天平很容易就傾斜了。於是你把海恩斯的名字加到了這 名單上,填補你哥哥留下的空缺,並且毫不猶豫地犯下了等同於殺人的罪行,因為——『你後來才發現』,瑞斯弗德先生——吉拉爾德.海恩斯當時在索姆河的戰壕裡還活著?」
「奄奄一息。」他氣息微弱地糾正道。
「奄奄一息,但還活著,」年長的正氣師逼問,「告訴我,瑞斯弗德先生,在你所有幹下的事情裡,你是否同意這一點——那就是吉拉爾德.海恩斯是因你而死的。」
他感到震驚。「你是個殺人兇手,你不這麼認為嗎?」
「不我不是。」
「你殺死了吉拉爾德.海恩斯,你是個殺人兇手,一個自稱無辜的兇手。」
「不我…… 」
他的呼吸變快,眼前的視野搖晃了一下。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碰到了腳下的地面:他在椅子旁邊跌倒了。那人從桌後面繞過來,蹲下來拍拍他的臉。「瑞斯弗德?先生?……梅特卡夫,拿杯水來……」
有一天,當他們一起坐在露天咖啡座裡的時候,西瑟突然中斷談話朝他看來。
「多久了?」在那一刻,他知道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西瑟發現了。
紐特.斯卡曼德臨時決定休息一下。他關上門,把手稿留在房間裡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