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素來口拙, 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抱著宛遙的時候, 目光隻堅定地看向地面, 好半晌才開口:
「宛遙,我現在什麼也沒有。」
項桓微微加重了幾分力道, 語氣安靜而認真,「但今後, 我會讓屬我的東西越來越多。」
「然後把世上最好的, 都給你。」
女孩兒哭得只剩下抽噎,他一番豪言壯語, 也不知有沒有被人聽到。
宛遙將頭埋在項桓的胸膛, 啜泣聲由大變小, 打濕了他半邊衣衫, 等終於平息下來,項桓才發現她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掉眼淚也是個體力活,人或許未曾深睡, 但已無力再睜眼。
他於是把宛遙抱上馬背,輾轉回到了小院。
小倉庫前幾日收拾出來騰給了青花,她連著數天泣涕如雨,此刻正關著門毫無動靜。
家裡的兩個女人都在發大水, 哭得不省人事, 各自睡各自的,一瞬間這四周便靜得猶如無物。
項桓給宛遙蓋上被衾,發呆似的在床邊坐了一陣, 隨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拎起角落的長棍,在空空蕩蕩的院落裡練了一上午的槍。
但到底不是雪牙,總缺少些什麼。
直到太陽開始偏西,宛遙才睡足了醒來。沒人做飯,項桓便老老實實的餓了一頓。
她眼睛腫得像兩個大核桃,因為睡太久,頭還有些犯暈,坐在桌邊抬不起眼皮,耷拉著腦袋用浸過冷水的帕子敷臉。
項桓端來銅盆頗勤快地涮布巾,一把水擰到半幹後朝她遞過去。
宛遙卻沒去接,畢竟在他面前大哭一場是一件比較丟人的事,因此便目光躲閃地挪開視線,儘量不與他有眼神接觸。
項桓等了一陣,抬眸看她,只好縱容地抿抿唇,不由分說地伸手去將她握著的那張帕子取下,把濕巾覆上去。
火辣辣的肌膚被冰冷的涼意瞬間衝淡,他指尖隔著布料輕輕按揉,宛遙不禁僵直了背脊,突然感到一絲坐立不安赧然。
就在她腦子發熱之時,院門驀地傳來一陣篤篤篤的輕叩。
青花原本在廚房洗早上落下的碗筷,聞聲擦乾淨手跑去開門,一串細碎的腳步溜過去,靜默片刻,也不知她看見了什麼,忽而慌慌張張地往裡跑。
「宛姐姐!」
小姑娘花容失色,「……彭府的人來了!」
剛經歷過一番人間生死,正恨此人恨得咬牙切齒,冷不防他找上門,宛遙的神經一繃,也顧不得方才還在天人交戰,本能地就和項桓對了一眼。
四目相視,不言而喻。
她把帕子往銅盆裡一扔,倒有幾分這廝還敢來的憤慨。
「走去看看。」
門外站著的,據青花所說是彭永明座下的第二條狗,第一條上次在她跟前揍了人,大約是不想惹她不快,這回於是另換了一個來傳話。
對方笑得像在拜年,臉上和氣得簡直能開出花,和前面兩人的表情對比鮮明。
宛遙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們大人讓我給姑娘帶口信,說前些日子姑娘托他辦的事情已經辦好了,現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還望姑娘酉時之前,往城東『名揚』酒樓去一趟,屆時有要事相商。」
這姓彭的臉也夠大,因為她壓根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有托他辦事了,想來多半是個說辭。
宛遙正準備回絕,那走狗像是知道她會如何推拒似的,笑眯眯地:「我們大人還說了,此事與項公子有關,希望公子也一同前去。」
言罷,便略一施禮,笑容不減地告辭離開了。
原地裡倒只剩下宛遙同項桓面面相覷。
沒道理啊,他怎麼敢這麼堂而皇之地把項桓也叫上?
如彭永明這般的無恥之徒,難道不是更應該手段卑劣,無所不用其極麼,怎麼好似突然光明正大起來?
他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倒她生出些想去看看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的念頭來。
青花聞言非常慌張:「那不是個好人,肯定沒安好心的!」
宛遙洗了把臉,打起精神深吸了口氣,神色冷然道:「他若真有心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今日不去,他明日也要再來,後日不去,大後日也要來,早晚總是得有個了斷的。」
她走出門,仰首看著門外的少年,嘴角輕抿出一點小窩來,繼而說道:「你要保護我。」
後者微微歪頭,像是覺得她講了句十分多餘的話,懶洋洋地一笑:「放心。」
「他敢動你,我絕對會讓他不得好死。」
彭永明出手很闊綽,名揚樓算是青龍城最大最奢華的酒樓,說不定還是他自家的產業之一。
宛遙二人走進二層的雅間時,他人好似已恭候多時,大圓桌上擺滿了精緻的菜肴,四周的佈置奢華典雅,貴氣裡不失大方。
這種場面,換成城內隨便哪一個普通百姓看了都是能傻眼的,但可惜,宛遙和項桓皆自京城而來,雖談不上皇親貴族,多少也是見過世面的,一桌子菜還不至於讓他們瞠目結舌。
「宛姑娘,項小哥。」彭永明很是熱情地招呼,「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隨便坐。」
宛遙卻沒有坐,一副探究的神色打量他。
「這些時日忙於公務,未能抽出時間來盡一盡地主之誼,彭某實在慚愧。」他起身倒酒,「昨天聽妹妹提起,才得知姑娘已經妙手回春,替她治好了惡疾。」
她想,我真是後悔上門來給你們家這群人渣治病。
彭永明當然不會知道她心中所想,還憂國憂民一般長歎道,「前線吃緊,袁賊兇猛,只怕再有不久,會州這邊也岌岌可危,在下身為魏國子民自然要鞠躬盡瘁,少不得夙興夜寐,通宵達旦……來,宛姑娘,項小哥,咱們且為邊關奮戰的將士們幹一杯。」
然而兩個人都不想跟他幹一杯,宛遙冷著眼開門見山地打斷:「彭大人此番請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彭永明執杯的手一頓。
他不是沒看出宛遙言語舉止間的疏離,若說此前還只是一個女子對陌生男子的戒備,那她現在的表現便是毫不掩飾的厭惡了。
彭永明被嫌惡得一頭霧水,鬧不明白自己何處得罪了這個溫婉清和的姑娘。
「噢,是這樣的……」他倒是很會掩飾,不著痕跡地放下酒杯,笑道,「那日項小哥提起從軍之事,彭某一直放在心上。近日大將軍正與袁賊戰至緊要關頭,會州青龍雖地處偏遠,但也是軍事要地,大司馬於是增兵前來城防支援駐守。
「這來的統領與我正好關係匪淺,我想趁此機會替項小哥你引薦引薦。」
此話一出,項桓稍稍意外了下,眉峰一揚,確實沒料到他打的這個主意。
「是嗎?」他散漫且倨傲的笑了笑,倒想看看對方是什麼人物,「那我要謝謝彭大人了。」
「哪裡哪裡,客氣。」
項桓之所以一開始會答應,是明白自己要早日脫離如今的困境,只有再回戰場這一條路能走。
他現在是個黑戶,彭永明雖然目的不純,但願意來當跳板,也是可以稍加利用的。
正說話間,門外的小廝躬身回稟:「大人,五官中郎將到了。」
彭永明眼前一亮,連忙道,「快請——」
樓梯傳來足音,來者步子很穩,應該是位身手不錯的武官。
伺候的小廝從外面拉開門扉,客氣地請那人進去。
他穿著尋常便服,生得虎體熊腰,威風凜凜,原本也是張能看的臉,奈何腦袋略大,瞧著頗有點不協調。
彭永明先笑盈盈朝對方一拱手,旋即衝項桓點頭,「我來介紹一下。」
「這位便是奉命駐守青龍城的統領,大司馬麾下先鋒,餘飛,餘將軍。」
「這位是項工頁,項小兄弟。」他並未留意到正在漸漸失去笑容的年輕將軍,仍熱情地引薦,「之前我同將軍你提過的那個獵戶。」
話音落下的一瞬。
燒著炭盆的雅間裡,空氣好似有片刻的凝滯,除了不明真相的彭永明之外,其餘三人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幾雙眼睛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才各自在心中「臥槽」出聲。
如果在場的這三位有尾巴,這會兒估計全立起來了。
餘飛第一個繃不住,先是去看項桓,再轉向宛遙,再望向項桓,顯然有點丟失理智。
「這這這這……」
彭永明不解其意:「將軍,這怎麼了嗎?」
他瞧見宛遙隱晦的使眼色,立馬正色地改口:「這……真是極好的。」
後者毫無所覺,當即附和道:「將軍果然慧眼識英雄,項小哥武藝高超,器宇不凡,假以時日多加錘煉,想必定能成為將軍的左膀右臂。」
餘飛正被他引到座位上,聞言暗道:不敢不敢,這混世魔王非拆了我不可。
奇怪,他不是在姚州流放搬磚嗎?為何跑這兒來了?
轉念又忍不住腹誹,項工頁是個什麼玩意兒?怎麼給自己起了個這麼傻缺的名字。
他一腦門子的問題往外冒,現下偏偏一句也問不得,憋得自己很是難受。
本來就沒準備落座吃酒的宛遙和項桓,一經這場突如其來的他鄉遇故音一時半會兒也懵了,不自覺便跟著坐了下來。
彭永明堆著笑臉敬了一圈兒酒,趁項桓在幫宛遙盛碗湯緩酒勁,悄然湊到餘飛身邊。
「餘將軍,瞧見對面那姑娘了嗎?」
他心不在焉地抿了口酒,點點頭。
看見了啊,我兄弟媳婦兒……想不到跟這兒來了,難怪滿京城找不到人。
彭永明搓手笑道,「說來慚愧,這姑娘小弟傾慕許久,奈何身邊總跟著那小子陰魂不散。」
「還望餘將軍往後多多『擔待』著他一點。」說完,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覺得……」
他以手為刀,往下一切。
餘飛立馬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退,揚起眉來。
媽的,你居然想搞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