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青龍城的城門在漆黑的夜裡再次洞開, 開門的聲音卻很小,像是害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輕微的「吱呀」響動過後, 整肅的馬蹄和士兵的腳步聲井然有序地魚貫而出, 他們沒有點火把,甚至以口銜枚, 一路急行軍。
寧靜的樹林被大軍的推進帶起了微風。
所過之處不久前還是血腥的戰場,那些掩埋在泥土下, 數量龐大的屍體似乎因為夜色而散發出了腐爛的味道。
偶爾能看見一兩把倒插在地的長矛, 森森然如槍林箭雨。
領兵的年輕將軍和他身後的士兵們卻目不斜視,神色異常堅定, 也異常冷靜。
直到晨曦之光在天邊浮現, 這支軍隊方才抵達嵩州巍峨的城防下。
暗色裡的微光照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 一夜悄無聲息的跋涉, 腳踩著無數戰友的白骨,衣衫吸飽了露水,所有活生生站在此地的將士, 內心都燒著一把難以撲滅的火。
一月以來,他們眼睜睜看著最親近的同袍一個接一個的死去,不辭辛勞地爬山涉水挖藥草,採靈芝, 雙手凍得通紅, 即便如此,卻也無法改變傷兵數量與日俱減的事實。
憑祥關的功勞讓人搶佔了,虎豹騎是被天下遺棄的軍隊, 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槍兵在前,步兵在後,如果有人此刻仔細地觀察,會發現這群那年輕人的臉上,無一不是風塵僕僕的泥灰,然而上萬雙眼睛冷峻得讓人不敢直視。
他們直視前方,城池就在對面。
現今什麼高官厚祿,亂臣賊子,在這些人心裡已無關緊要,他們只知道,這座城裡有糧草,有藥品,有可以活下去的一切補給。
殺進去,便是另一條陽關道。
項桓握著韁繩,季長川在他身側,師生二人的神情有那麼一瞬竟是一致的。
少年長鋒所指處,是城樓上烈烈飄揚的旗幟。
嵩州城門戍衛的百夫長正打著呵欠慢條斯理地前來換班,天光亮起的一刻,他看到了不遠處成千上萬的軍陣。對方出現得無聲無息,好似鬼魅般迅速蔓延到城樓下,明明是這樣龐大的軍隊,夜襲的動作卻能做到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鐵蹄密集如雨,浪潮一樣席捲了城防。
百夫長此生沒見過這樣的整齊有效的攻勢,他驚在那裡許久,半晌才回過神,一面後退一面語不成句地顫聲喊:「敵軍,是敵軍……快、快!找總督大人和張都尉!快去啊!」
百夫長剛一轉身,長箭如白虹貫日,勢不可擋地衝上來,頃刻將他身軀對穿,挽弓之人不知是有多大力氣,箭徑直從兵長胸口射出,尖端的火苗燃著餘輝,最後落在了角落的輜重上。
微弱的火苗逐漸升騰,在微風的助燃下輕而易舉的將木質軍械捲入大火。
城下馬背上的少年目光冷凝地放下長弓。
傳令兵們皆怔在當場,旋即慌不擇路地拔腿跑,扯著嗓子喊:「敵襲,是敵襲!有人帶兵攻城了!」
就在他們發愣的短短時間裡,虎豹騎的士兵已趁著夜色登上了城牆,數不清的刀光劍影從天而降。
滿城風煙。
事發突然,嵩州的百姓並不似青龍城的居民提前得知戰事,許多人是在睡夢中驚醒的,無頭蒼蠅般沒命的帶著細軟四處逃竄。
街上人仰馬翻,幾乎亂了套。
秦征和陳文君躲在破木屋內,原以為譚泰的人不久將會找上門,沒想到半途被這場仗打亂,眼下人人自危,就算是城內的高官怕是也沒那個閒心前來尋他們的麻煩了。
陳文君已換了件乾淨的衣衫,聽著外面震耳的銅鑼聲和吵雜的人言人語,心生不詳。
她坐在床上探頭張望:「出什麼事了?」
秦征立於門邊側耳留意街巷的動靜,「不知道……」他回眸說,「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家待著,千萬別到處走,等我回來。」
知曉事情的輕重,陳文君於是順從地朝他點點頭。
秦征跑上街,入目是四散奔跑的百姓,呼喊和哀號聲遍地彌漫,這般烏煙瘴氣的環境讓他乍然想起當初在青龍城困守的那三天。
他飛快攔下一名過路的老人家,「阿伯,城外到底發生什麼了?」
「打仗了!」老者背著行囊滿面焦愁,「季長川帶著虎豹騎攻城,來勢洶洶的。聽聞總督大人已經領了三千威武軍前去抵抗,可對方有千軍萬馬,此戰怕是勢在必得。
「你說怪不怪?好端端的,季大人怎會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季長川?」
秦征愣了愣,「你確定是他嗎?」
「那還能有假?他本人親自督師,據說就在城下站著的,好些人都瞧見了!」
老者言罷,見他已無話要問,便拎著大包小包朝北門方向逃奔而去。
秦征卻還留在原地,他目光怔怔的,似有所思,遙遠的城牆上兩軍拼殺正在激烈的進行著,猛地朝旁一望,仿佛還能看到天空裡交錯的箭矢。
此時此刻,秦征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某種想法極其強烈地佔據了他所有的心神。
青年忽然握緊拳,像是下了什麼決心,驀地掉頭往回跑。
陳文君在屋內等得惴惴不安,自打秦征離開她便一直提心吊膽,朝外忐忑地看了無數次。
院門吱呀打開,來者的身影閃得很快,上前一把拉住她,「跟我走。」
陳文君還沒從他平安歸來的喜悅裡回神,便被秦征的舉動搞得一頭霧水。
「要去哪裡?」
因為是奴隸,他與生俱來的警惕習慣了狡兔三窟,正如在京城那時一樣,剛至嵩州,秦征便摸清了附近的環境。眼下,他帶著陳文君七拐八拐走到偏僻巷子的一間舊屋內——是平日以防不時之需準備的。
「大小姐。」
他將清瘦的女孩兒摁在椅子上,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單膝跪下。
青年的眉目中透出些嚴肅的意味,使她莫名緊張,「怎麼了?」
「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秦征的眼睛一直看著她,「現在外面很亂,這裡相對安全,但稍顯破舊,只怕得委屈小姐獨自待上一陣。」
陳文君微微訝然:「我……我待在此處是沒什麼問題,可你要去哪兒?」
他避重就輕地沒有回答,只是深吸了口氣,大著膽子喚她:「文君。」
「不管怎麼樣,我會努力讓我們都活下來,這一回,你能信我嗎?」
陳文君今年也才十八歲,儘管她短短的人生裡已有過那麼多波折與經歷,但到如今才隱約能感受到青年口中那兩個字的重量。
她揪緊衣擺,隨後認真地點頭:「我信你。」
秦征再上街時,滿街亂竄的百姓少了許多,反倒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整序地往南城門的方向小跑行進,約莫是去支援的。
他避開這些人,謹慎地挑了小巷子繞近路。
而這時候的嵩州城,權貴們在憂心戰事,普通平民躲於家中,卻有另有一群人,藏在暗處的角落裡,偷偷打量著整個戰局。
巷中冷寂,秦征自小習武,很快便發現身後的跟蹤者,這些人舉止小心,動作竜竜窣窣的,生硬而遲鈍。
他正偏頭看了一眼,前面忽而走出幾道高挑人影。
秦征的視線由旁轉至前方,不大的窄巷站著幾個瘦削的年輕人,他們的臉上飽含著常年做苦役的滄桑,衣衫襤褸,形容憔悴,年齡與相貌各不相仿,但唯有手腕上沉重的鐵環是如出一轍的。
這些都是當年西北部落戰俘所生下的後代。
秦征帶著遲疑的神色打量來者:「你們……」
為首的大男孩邁前一步,嘴唇囁嚅了好久,好似鼓起勇氣似的開口質問:「秦征。」
「你是不是要去投奔季大將軍?」
嵩州城裡的大部分奴隸幾乎都知曉他,知曉這個為數不多從龍城戰場上活下來的男人。
秦征平靜地注視著眼前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說道:「是。」
少年帶著幾分稚氣和認真,近乎緊張的飛快道:「我也要去!帶上我!」
他有些意外的微微怔住。
「我也是!」
身側的青年與男孩們紛紛應聲,他們明明什麼也沒有,但臉上的朝氣和灼灼有神的雙目卻一如晨光般,充滿了希望。
秦征詫異地看著這群人,此時背後細碎的動靜才開始大膽的逼近,一轉身,巷中暗處的奴隸們都走了出來。
年長的有三十出頭的壯年小夥,年幼的有十一二的男孩。
他們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這個普通的小巷,每個人的眼中卻堅定又滿含信念。
「你們不怕死嗎?」他問。
便有人回答:「我們怕死!」
那個青年的言語中隱隱有抹悲戚,淚光暗閃,「可就是怕死才要出去。」
「我的哥哥死了,爹、娘、妹妹也死了。
「我已經無路可走,若不為自己爭取,戰俘在這個時代永遠沒有翻身的那一天,這是唯一的獨木橋!」
年輕人無比信任地望向他:「秦征,你可以平安的從戰場上回來,也一定可以帶著我們一起出去。」
說完,一個小男孩用力舉起手臂,「一起出去!」
「一起出去!」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聲音響起,像是被什麼所感染,話語潮水似的擴散開,年輕的生命在此刻用力的想要綻放他們的光彩。
秦征呆愣地立在原地,他讓一團燃燒的火光包圍了,如此明亮,如此炙熱,四肢百骸所有的隨之沸騰。
起初他只是想,季長川既然在此,那麼項桓說不定也會在,他可以憑著這層關係帶上陳文君投入虎豹騎麾下。
而如今,數十人將他們的性命交在了自己手上,肩頭的重擔頃刻便壓了下來。
視線裡是一雙雙跳蕩著火星的眼睛,秦征握緊拳,有什麼東西佔據了他的胸前,他喉頭上下滾了滾,最後高高舉起了手。
「好!一起出去!」
這支隊伍穿過巷口,穿過長街,無數躲在黑暗角落中偷窺的身影陸陸續續跟了上來,開始是零散的三兩人,到後來是幾十人,再然後是幾百。
仿佛一道鐵索的囚牢讓人打開了,涓涓細流彙集成了一條奔湧向前的大河。
無所畏懼。
項桓領兵在城門下廝殺,身邊不斷的有人倒下,也不斷有人緊隨而上。
男人們在四濺的鮮血裡咆哮著策馬揚刀,震天的喊殺聲如雷霆萬鈞。
他是第一次和傳說中猛如厲鬼的「威武軍」交鋒,楊豈在城內留了一千精兵,數量不多,但威力不容小覷。
帶著鐵面的騎兵力大無窮,單只一刀便能將人體斬作兩半,三五人的刀槍刺入其身軀,卻似不知疼痛一樣,仍神勇無比。
就在項桓所帶的軍隊陷入苦戰之時,左翼一支鐵騎正試圖衝破屏障,朝他們聚攏。
萬軍簇擁著一面熟悉的旗幟。
馬背上的宇文鈞長劍指天。
「大將軍!」一名虎豹騎飛奔到季長川面前,「宇文將軍的一萬兵馬已滅敵軍西城,正與項將軍會師!」
傳令兵剛下去,又有一人滾下馬,滿頭大汗地跪地稟告,「大將軍!」
「餘先鋒成功從憑祥關帶出兩萬虎豹騎,現此刻已朝本隊趕來。」
日已上三竿之遙,兩支殺氣騰騰的隊伍終於將夾在其中的敵軍盡數吞滅,領兵的主將帶著各自的軍隊相向而行。
項桓的臉頰上已沾滿血污,他的眸子卻依舊清亮,是少年人的意氣飛揚。
年輕的將軍唇角上翹,衝著遠處而來的兄弟伸出手去,後者亦隨之一笑,抬掌與他相擊。
陽光照耀下的兩隻手,掌心緊緊貼著。
攻城戰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項桓和宇文鈞紛紛策馬回到季長川的身邊,打了這麼一會兒,雙方都顯得有幾分狼狽。
「將軍。」
宇文鈞擦去滑落在下巴上的汗,「城門前擋道的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不過現在敵方堅守不出,要破城恐怕還得費點時間。」
季長川若有所思地頷首,去問左右,「餘先鋒是幾時從憑祥關出發的?」
隨從說:「寅時,最快也要午時才能抵達。」
項桓朝後看了一眼,乾脆道:「要不給我兩千精兵,我帶人殺上去。」
他正要表態,隊伍中忽聽得一聲驚呼:「你們看城牆上!」
項桓隨之一抬頭。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城樓間的魏軍中突然混進了一股裝束截然不同的人流,他們粗布麻衫,穿戴各異,周身透著窮苦的氣息,手裡不過持著一些破銅爛鐵的武器,長棍、鐵鍬、柴刀——好多都還是在街邊順來的。
他們把守城的士兵推下高牆,再被士兵砍倒在地。
屍體漸漸堆積成山,但這些人仍然不知恐懼地前僕後繼,像是在宣洩一場跨越了幾十年的憤怒和冤屈。
成百上千的奴隸們爬上了城牆,年輕的勇士殺了以往將自己踩在腳下,高高在上的權貴。
然後他站在屍首上面,痛哭般咆哮出聲。
很快,有越來越多的人跟著他一起喊,一起吼。
那一片吼叫聲仿若空中降下的悶雷,把戰場變作了咆哮的地獄。
大地震動了。
遠處,馬背上的淮生伸出五指緊扣在自己心臟的位置。
她說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好像體內最深的地方在這一瞬發出了共鳴。
「是城門,城門開了!」
雄偉壯闊的城門從裡面緩緩拉出白光,如晨曦破曉,萬物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