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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少年郎》第92章
  第92章

  季長川想要攻下一座城, 若守城的不是袁傅,那麼等同於探囊取物, 輕而易舉。

  嵩州城很快被虎豹騎佔領, 與此同時還有西南數十個郡縣和規模較小的城鎮,短短數日, 四川往南一帶幾乎插滿了「季」字的大旗。

  季長川以嵩州城為據點,將龍城的傷兵或轉移或就地安置, 分撥藥草、糧食, 派出大量醫者前去診治。

  都說鐵打的百姓,流水的官, 夾縫中生存的普通人倒是無所謂城池易主, 只要上位者不淩虐壓榨, 那麼姓沈還是姓季於他們而言是沒多大分別的, 日子照常得過。

  反而是從前作威作福的官吏權貴們人人自危,高樓紅牆內亂作一團。

  青龍城從嵩州被攻破起,不少官員的府邸便開始動盪不安。

  尤其聽聞季長川麾下有位神秘的武士, 乃是西北戰俘出身,手中聚集了上千奴隸,專為當年的俘虜提供庇護之所。

  得到這個消息,各地的戰俘們接連出逃, 紛紛湧向西南邊境, 許多大戶人家裡隔三差五的發生暴亂,四處人心惶惶。

  太守府內。

  彭永明瞎掉的那隻眼還纏著厚厚的布條,傷勢雖已痊癒, 但他的脾氣卻並沒有因此好轉。聽著門外漸次淩亂的腳步聲,他從床上爬起,扯著嗓子喚道:「張欲,張欲!」

  很快,貼身的小廝推門進來,可依舊心有餘悸地往門外看了幾眼。

  「老爺。」

  彭永明坐在床沿上,面色陰沉地問:「出什麼事了?吵鬧成這樣!還有沒有一點規矩?」

  小廝賠著一臉苦笑,小聲提醒:「老爺,季大將軍破了嵩州城……」

  「那又如何?」他目光冷冷的,很是不屑,「是人家破了城,又不是他們!上趕著要去捧臭腳嗎?本官可還沒失勢呢!」

  「老爺,您不知道,季將軍眼下放了軍令,要優待二十年前的俘虜……」

  府邸後院裡住著的彭家買來的戰俘,有男有女,數量眾多,狹小擁擠的院門被這些人憤怒地踹開了。

  他們所有人的眼睛裡都帶著洩憤般的神情,聞訊而來的家丁和侍衛作勢要阻攔,然而一接觸到對方的目光,連侍衛們也覺得身上一寒。

  多少年卑躬屈膝的羔羊,一旦得以重見天日,那些長年累月積攢的怨氣便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家丁將一個奴隸的男子推倒在地,下一刻盛怒的戰俘群情激奮,蜂擁而上,他們把侍從手裡的刀劍搶了過來,對著地上曾經耀武揚威的彭家家僕一陣拳打腳踢。

  不多時,彭永明所住的臥房被人從外面踹開了門。

  奴隸們憤慨的眸中冒著通紅的火氣,魚貫而入。

  「你們幹什麼?」彭太守仍坐在錦床之上,意外且震驚地看著面前手持刀刃的下賤人們,他理直氣壯地伸手質問,「反了你們?敢這樣進來!」

  「張欲,張欲!」他喊了幾聲,又嚷道,「來人,把這群反賊拖走!來人!」

  戰俘憤怒地看著他,忽有人把刀兵摔在了地上,猛地撲上前,一口咬在了彭永明的脖頸間,他力道之大像是恨不能生食其肉,鮮血即刻噴湧而出。

  這一舉動仿佛拉開閘門,更多的人接連效仿,一個又一個地擒住他手腳腦袋,人海將彭永明整個埋了進去,只露出一隻手雞爪般在半空掙扎著亂舞。

  令人的毛骨悚然的慘叫回蕩在屋內。

  躲在門後的小廝周身發抖,透過縫隙,被眼前的畫面嚇得冷汗直流,險些尿了褲子。

  留在青龍城的剩餘傷兵正準備送到嵩州,宛遙收拾完行裝,剛將包袱放上馬背,項桓便從旁邊跑了過來。他穿著深藍的戰袍,一身輕甲,饒是忙了好幾日還依舊那麼神采奕奕的。

  「找了半天,原來你在這兒啊。」

  宛遙轉過頭來:「怎麼了?」

  少年笑著拉住她的手,眼中透著神秘,「走,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她一邊隨他朝前小跑,一邊好奇:「什麼好東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城內滿是運送糧米的車馬,項桓帶她七拐八拐地穿了兩條街,最後停在太守府大門前。此處已站著兩名駐守的士兵,周圍一片繁雜淩亂,偏門角門不住有許多彭家的下人匆忙出來,各自手上拎著行李。

  一見到自己的下屬,他神色倒是正經起來,有模有樣地問:「裡面情況如何?」

  「啟稟將軍。」士兵拱手道,「就府中下人交代,彭太守還在臥房之中。」

  項桓一副公事公辦地樣子點頭:「知道了,繼續守著。」

  「是。」

  說完一回身,便拉著宛遙興衝衝地進了府邸。

  「你找彭永明作甚麼?」她在後面不解的問。

  少年撿起地上散落的砍/刀,在手中掂了掂,嘴角習慣性地往上揚,「還能作甚麼,當然是幫你報仇啊。」

  宛遙聞言愣了一下。

  他湊到女孩子跟前,劍眉挑了挑,「早些時候把你惹得那麼傷心,還害我挨你一頓罵,我得連本帶利討回來……你不也瞧他不順眼很久了嗎?」

  他這話說的,帶了些特地給她出氣的意思,言語間滿是少年人的乖戾偏執。宛遙忍不住微微垂頭,唇邊微不可見地露出兩個梨渦。

  項桓深知她此前的顧慮,笑道:「那會兒怕動了他惹人非議,如今咱們反都反了,也不必瞻前顧後。」

  一面說一面還把刀遞給她,十分大方似的:「來,你先。」

  宛遙揚起眉,嫌棄地推開,「我才不要。」

  「去試試嘛,捅他兩刀很解氣的。」後者循循善誘。

  「不捅。」她瞪了個白眼過去,「我是大夫,怎麼能幹這種事。」

  項桓一臉無奈地看著,伸出手在宛遙腦門兒上輕戳:「所以說你這過得才沒意思。」

  最後又妥協道:「那看我揍他,總得出出氣。」於是照舊把她的手腕拽著,疾步朝前走。

  兩人憑著記憶尋到了彭永明的住處,偌大的府邸內,僕婢、隨從四散逃避,好些個順手牽羊,拿了金銀器皿,也無人去管。

  院門尚在風中吱呀轉動,看上去裡面並沒有人,項桓在前面開路,還沒進入屋內,只見得一個小廝癱坐在地,神色空洞茫然,倚著牆止不住的輕輕發抖。

  宛遙狐疑道:「他這是怎麼了?」

  甫一看到房中的景象,項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宛遙的雙目,她驚鴻一瞥也不過一片鮮紅而已。

  「項桓?」

  饒是什麼沒瞧見,她卻能清楚的嗅到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腥味。

  「沒事了。」他低聲說,「別去看……走吧。」

  紫檀木雕鋪成的架子床,鮮血浸透錦被,躺在其中的人血肉模糊,似乎尚在微弱的抽搐著。有那麼一刻,項桓竟沒能認出對方來。

  他摟著宛遙一路走出後院,身側來來往往的人把原本奢靡的太守府攪得一團亂,名貴的盆景與茶花被棄如敝履地摔在地上。

  項桓:「落得這個下場,也算他自己咎由自取。」

  宛遙點點頭,「大概就是報應吧。」她深吸了口氣,「但願青玉姑娘在天有靈,可以就此安息了。」

  青龍城留了其他將領駐守,餘下的皆跟著前往嵩州與季長川匯合。

  宛遙回到官驛,這邊已經打算啟程,她抬腳正要上車,項桓在一邊牽著馬,忽然過來攔住。

  「誒,今天不坐車了吧?」

  他不由分說地將人推到自己那匹新養的戰馬下。

  宛遙不解地左右回頭:「又幹嘛?」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場仗讓他紓解了心中鬱氣,少年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錯,「坐車多悶啊,你就陪我騎騎馬唄。」

  「……去嵩州那麼遠,怎麼也要一兩個時辰,馬背上顛著太難受了。我不要騎。」

  她才抗議完,便被項桓攔腰一抱給遞了上去,後者旋即踩著鐙子縱身一躍,兩手握著韁繩,穩穩當當的把她圈在胳膊間。

  「項桓!」她朝他手背狠拍了兩下以示憤怒,對方倒是一臉無賴的樣子在笑。

  「別動別動,我這馬烈著呢,一會兒把你甩下去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項桓在後面嚇唬她。

  宛遙側頭睇了個白眼,「知道危險還叫我騎?」

  他腆著臉,「那不是讓你和它熟悉熟悉麼,反正以後早晚也要是騎我的馬的。」

  「誰說的。」她很是鄙夷,「最不喜歡就是跟著你騎馬了,每次都瘋跑……」

  「你要不喜歡,大不了我騎慢點……誒,來摸摸。」項桓引著她的手壓到馬鬃上去,「這匹白馬毛色最純,我找大將軍足足要了一個月。」

  胯下的駿馬不耐煩地噴出個響鼻,晃了晃腦袋將他的手抖開。

  洞開的城門,車與人往來如流水,到處能看見巡邏的虎豹騎士兵。

  項桓帶著宛遙甩下了後面裝著行李的馬車,不緊不慢地順著官道一路北上。

  沿途他嘴裡都沒閒住,扯些有的沒的,卻感覺懷裡的姑娘有點心不在焉。項桓偷偷睇了一眼,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很著急,拿下巴閒極無聊地在她腦袋上碰了碰,又碰了碰,最後挨了一下打才消停。

  他將頭輕輕擱在她的頸窩,「你要覺得累,就靠我身上睡一會兒。」

  宛遙偏頭看了看他,倒也順從地頷首,縮進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窩著。

  臨近正午的時候,他們一行才抵達嵩州城。

  現如今總督、巡撫、知府,但凡五品以上的官員已全數被羈押,有見風使舵,肯投誠的,季長川沒說留下重用,也沒為難,隻放任不管;而稍微硬一點的骨頭,基本都關入了大牢。

  幾處豪宅空了出來,正好給他們安置傷員。

  距離攻城一戰已過去了四五日,眾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日來嵩州的戰俘也愈漸增多,宛遙剛到大門外,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奴隸拖家帶口地堵在那裡,臺階下站著的是一個面容英俊的青年,正好脾氣的同前來的戰俘們交代事情。

  據說攻城的當天,秦征帶了三千人大開城門,投奔入季長川麾下,現在隨著各地的奴隸紛紛暴亂,隊伍逐漸壯大,他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半個主將。

  宛遙由項桓抱著下了馬,路過他身邊時,也不便打擾,隻略一施禮,秦征亦衝她感激的點點頭。

  總督的府宅是整個嵩州最大的建築,進門繞過影壁,便有東西兩個院落,陳文君提著裙子急匆匆向她跑來。

  「陳姑娘。」

  畢竟身邊鮮少有同齡的女孩子,陳文君欣喜不已,見到她跟見到親人一樣,拉著手不肯放,「宛遙。」

  「他們說你也要來,我一開始還不信,想不到京城一別竟能在這裡碰面,真是太好了。」

  宛遙直到看見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之前秦征是曾經提過他們住在嵩州。

  「你和秦大哥都住在這兒?」

  陳文君十分開心地點頭,「原本我家在此地是有宅子的,不過季大將軍說大家分散了不好照料,所以讓我們搬過來了……其實我也才剛到不久。」

  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她黏在宛遙身邊不肯走,一迭聲的講道:「管事有安排你住東院還是西院了嗎?南邊的宅子和北邊的佈局不大相同,夜裡很容迷路,我帶你過去吧,一會兒咱們出來逛一逛,熟悉一下。」

  ……

  項桓在後面瞧著這兩個姑娘久別重逢的絮叨了一串家長裡短,他抱懷笑了笑,趁宛遙沒留意,悄無聲息地先離開了。

  等放好包袱吃完午飯,天已經開始變黑。

  陳文君和宛遙並肩走在總督府寬敞明朗的宅院內。

  「事情發展到現在,其實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她垂首深深吐出口氣來,「秦征殺了人之後,我真覺得天要塌了。家中的男人傷的傷,病的病,因為舅舅我們又成了眾矢之的,陛下的眼中釘。說實話,我做過最壞的打算……你知道的,像我們這樣的人。」

  陳文君看向宛遙,「家道中落,無非是被嫁去做小妾,或者賣了充官妓,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對我而言雖然是前途未蔔了些,但未必就比坐以待斃強。」

  宛遙笑著一語道破:「秦大哥待你很好。」

  陳文君聞言沉默了一瞬,臉頰邊清晰地浮起淡淡的紅色。

  「是我們家對不起他。」

  「我倒覺得未必。」宛遙慢條斯理道,「他那樣狡猾的人,真想走,早就走了。留住他的人其實是你,秦大哥是心甘情願受那些苦的。」

  她不置可否地輕輕抿唇,「眼下父親和弟弟都在病床之上,真希望他們也能借著養病的時間,放下對秦征的偏見吧。」

  聽她提起至親,宛遙心中忽有一陣鈍痛,隱約生出些羡慕來。

  陳家儘管不復當初,但好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身邊,即便心上人反了當今皇帝,也不用擔心會連累到家中親人。

  宛遙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

  她想,這場仗如今已經是開弓再無回頭箭,自己只怕今生是沒辦法和爹娘再相認了,也不知將來的局勢會怎樣發展。

  「對了。」陳文君沒留意到她在走神,笑問,「你的那位小將軍呢?」

  宛遙好像現在才反應過來,項桓自從她進了府邸,便憑空不見了。

  陳文君聲音輕輕柔柔的,說話卻很直接:「你們倆現在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我看他很黏你啊。」

  對項桓用上「黏」這個字,使她倍感不適,宛遙搓了搓小臂上的雞皮疙瘩:「沒有那回事……還是老樣子。」

  言語之間,一個士兵模樣的人飛快走上前向她二人問好。

  「宛遙姑娘,我們項將軍請您往大門口去一趟,說是有要緊之事。」

  「找我?」她狐疑地與陳文君對視一眼。

  此刻申時已過,長街上是一層朦朦的夜色,隻零碎地有一兩個過路人。宛遙剛走到燈籠下,耳邊便聽得車軲轆吱呀吱呀的動靜,她一抬眼見項桓正駕著輛貌不驚人的馬車慢悠悠而來。

  「籲——」

  少年平穩地勒馬停下車,縱然夜色正濃,宛遙還是依稀看到他唇角揚起一抹笑。

  「你去哪裡了?」

  項桓朝她跑過來,身上帶著寒風的冷氣,卻出奇的神采奕奕,有幾分得意的意味,「當然是去幫你辦正事。」說完,眉峰一挑,讓她往馬車看。

  「瞧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宛遙迷惘地轉頭,車簾從裡面被人掀開,一旁的隨從扶著兩個身形熟悉的人接連走出來。

  上了年紀的長者約莫是怕冷,還披著件厚實的大氅,梳得整整齊齊的髮髻間,幾股銀絲顯而易見。

  在他抬起頭的瞬間,宛遙的眼睛驟然就亮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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