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庖廚後的灶台生起了火, 隱約聽到切菜的聲音。
他從屋中走出來,正落黑的院子顯出尋常人家的安寧祥和。項桓舉目掃了一圈, 老樹下是他搭的幾張木架子, 平日裡用來曬動物的毛皮,宛遙偶爾也會晾些床單。
角落堆著幾壇果子酒和醃制的肉乾, 水井邊上兩三隻大簸箕,曬的全是藥材。牆頭常來閒逛的野貓輕手輕腳地邁著步子, 甫一撞見他的目光, 轉身就遛了。
項桓將視線收回,不經意地側頭。
廚房門邊灑出昏黃的光, 人影朦朧, 他看著那個在灶前忙碌的身形, 眸色淡淡的, 瞧不出情緒。
大鍋裡的水尚未沸騰。
宛遙揭蓋看了一眼又合上,墊腳取下菜籃裡的胡蘿蔔、絲瓜,去皮後均勻地切成丁。
項桓就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 靜靜地看她做飯。灶間的熱氣帶著火光鋪在宛遙的側臉,就像某日的夜裡,她蹲在這裡看火,橘紅色的光照在身上, 明亮溫柔。
他兩手伸了出來, 虛虛探在宛遙腰間。
只要用力合攏就能抱住。
其實項桓知道,如果真想留住她,也並非沒有辦法。他生來就不是個委曲求全的性子, 若換在從前,倘若自己想做什麼事,能夠不折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可他居然退卻了,緩緩收回手。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讓戾氣滿身的少年也終於隱約明白了什麼是不忍心,什麼是捨不得。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去冬來,寒至暑往。
南境的戰況也隱隱傳到了青龍城,季將軍的虎豹騎與袁傅的烽火軍勢均力敵,在憑祥關惡戰了一場,各自不分上下。
這是能讓天下英雄驚歎的對弈,他日史書上想必也能落下濃墨重彩的痕跡。
季長川和袁傅皆是亂世中生存的名將,他們對戰場的渴望無關立場,因為寶刀都是需要開鋒的,太平日久的江山只能讓他們的利爪生滿紅鏽,讓曾經堅定的意志動搖。
這樣的人,注定是屬戰火和征途的。
但兩位雄獅交手,咸安皇帝又不知抽的哪門子的瘋,另調了一批新軍從東面出發,在黔中道駐守。名義上是助季長川一臂之力,但總有些監視和坐收漁利之嫌。
聽說這是沈煜親自提拔將才,花了半年時間招募訓練,組成的「威武騎」,那裡頭的人不曉得吃什麼長大的,個個體魄強壯,勇猛無比,每一個都是能單挑猛虎的勇士。
項桓從城外回來時,一日一換的告示牌上忽的貼出了徵兵的消息,一群人圍在旁邊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虎豹騎和威武騎都缺人?也不曉得跟著哪一位混好……」
有壯漢當即開口:「當然是大司馬了!大將軍戰無不克!」一看就是季長川遠在邊城的又一位忠實的支持者。
「可我卻聽人說,威武騎好像更厲害。」身側的人插話道,「我有個朋友在京城,據說今年東西營演校場演武,兩軍陣前比試,威武騎的士兵徒手便能撕裂馬腹!打得宇文將軍的人措手不及。」
「不至於吧?」
「真的假的……」
他在人群的外圍站著看了一陣。
熟悉的名字入耳,令他難得想起了故人。
也不知餘飛他們怎麼樣了。
圓圓跟著大將軍,應該衣食無憂,倒是項南天,一把年紀了,在北境苦寒之地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
而自己呢。
項桓茫茫然的想,他雖撿回一條命,但現在已成大魏的黑戶,
季長川說要自己戴罪立功,可如今就算從頭開始,身份這一關也過不了——他已經不是項桓了,報國無門。
那還有什麼機會能夠東山再起呢?
望北山進入冬眠後,項桓就沒再去打獵,而宛遙的藥攤卻做得日漸紅火,偶爾他會在街頭遠遠的看一眼。
她雇了兩個夥計幫忙,和和氣氣的迎來送往,人多的時候腳不沾地,一張淺淺含笑的臉不厭其煩地同前來買藥品的姑娘小姐們解釋。
真奇怪,她哪兒來那麼多耐心?明明自己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人服侍的世家閨秀。
以項桓這樣一言不合就動手的脾氣,做事全憑自己好惡,或許很難理解什麼叫做教養了。
冬天黑得早,不到傍晚,街邊的店鋪就得點上燈照明。
夥計手腳麻利地拾掇攤子,今日的進項不少,宛遙給他們結了工錢,道了句「辛苦」,便仍低頭收拾東西。
「那我們哥倆就先走了。」
「姑娘你路上小心啊。」
「我知道。」宛遙笑著點點頭。
青龍城雖不宵禁,但除非節日,集市夜裡一般是不做生意的。到這會兒周圍的小販也大多收攤回家,她把藥箱背在肩,吹熄懸掛的小燈籠,走上街。
就在同時,巷中暗處月光燈燭照不到的陰森角落,一道人影不聲不響地動了。
他留意這位賣藥的小娘子已半月有餘,知道她與那兩個幫工並非同路,每當這個時辰總會一個人獨行。
心懷齷齪的人大多會見縫插針地找機會,他不露聲色地緊跟在後,走得不遠也不近,只等周圍僻靜下來,不時左右張望。
長街淒清,沿途的燈籠時斷時有,宛遙走了沒多久,視線中忽然多了一雙黑靴,樣式眼熟,她立時駐足。
身後的那人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停了,正狐疑的抬頭,暗處裡顯露出的黑瞳森冷陰沉,乍一看去好似惡狠狠的厲鬼,瞧得人驚心動魄。
他一瞬間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而宛遙聽到腳步聲轉頭,似乎還莫名不解。
項桓收回目光,看她的時候眉鋒不禁微微皺起,「你就不能不去賣藥嗎?」
「又不是那麼缺錢。」說話間,伸手將那隻藥箱接過來負在背後。
「我和老闆說好要租四個月。」宛遙微微垂頭,背著手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同他解釋,「不能毀約的。」
他們並肩走在安靜的街上,周遭的燈火拉長影子,在眼前一短一長。
到飯點了,滿世界都是炊煙嫋嫋,彌漫著菜肴的香氣。
「明天我可能得回來晚一些,而且也不在藥攤,你不用來接我了。」
項桓終於問道:「怎麼?」
「太守家的妹妹臉上生了瘡,今天遣人來讓我過去看看。」高官之家,說起來該是筆大生意,一日治不好也許還要多跑幾趟。
他本就閒的沒事,當即表態:「那我也去。」
宛遙卻不冷不熱地朝旁瞥了一眼:「可我不想帶你。」
項桓大約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得這麼乾脆,愣了愣,口氣有些煩悶:「為什麼?」
她不緊不慢道:「你去,又要和人打架。」
「……」作惡多端,他如今已經沒人信了。項桓冤得無言以對,「我這次不會。」
「我這次不信。」宛遙涼涼地一睇,十分堅持,「對方是咱們惹不起的人,倘若你一個沒忍住,那怎麼辦?」
他百口難辯,總覺得怎麼說都是錯的,「這麼久了,我那不是也沒惹是生非嗎?你就那麼不信我?」
後者肯定道:「我就這麼不信你。」
「……」
項桓感覺自己最近好像把此生的憋屈一口氣全吞了,漲得腹中難受心口發慌,裡外不似個人樣。
然而無論他怎麼生悶氣宛遙也不搭理,照舊煮了熱粥,將醃制好的肉乾切成片,將就吃了一頓。
一晚上風平浪靜,原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
第二日清早,她簡單準備好東西,在灶裡留了飯食,正一推門,後者已抱懷靠在牆邊,像是等她許久。
「你怎麼……」
門前的少年站直了身,眉眼難得嚴肅:「宛遙,時逢亂世,別看青龍城表面太平,實則近來流民激增,往巷子深處走全都是餓死的百姓。你一個姑娘家身在這種地方不得不小心,昨天若非我在,你知道自己後面跟著人嗎?」
他說完,又緩緩放輕了語氣,「這種事上,聽我一回好不好?」
知道項桓講得並無道理,再推辭未免就有些任性了,宛遙捏著藥箱的帶子抿唇權衡片刻,還是不踏實。
她抬起頭,「那好,你去可以,不過要約法三章。」
至少答應了,也算一大進步。項桓暗暗鬆了口氣,很爽快:「你說。」
宛遙正色地豎起手指,「不准打架,不准吵架,不許用眼神嚇唬人。」
「……行。」做好了多麼喪權辱國的要求也答應的準備,隻這幾個還不在話下。
「你先發誓!」
他懶洋洋地應付:「好好好,我發誓。」
見他這麼心不在焉的,宛遙不禁瞪道:「認真點!」
衣袖被扯得歪了一大截,項桓只好老老實實的咒了自己幾句。
轉念一想,又不禁得寸進尺地湊過去。
「誒。」他順手幫她取下藥箱,貌似隨意的開口,「我怎麼說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你就……不打算給我點彩頭?」
宛遙理好青絲,不解道:「你要什麼彩頭?」
他厚顏無恥地揚眉,伸出食指:「我一天不惹麻煩,你多留一個月怎麼樣?」
後者輕飄飄的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前走。
這都不行?項桓忙背起藥箱,「喂……」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要不半個月?」
「十天,十天總行了吧……」